焰缡是躲漱玉仙妪才走的。但她真不应该如此冒险。她醉得头大如瓮腿软如棉,想要化一阵风回地宫,但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她只好根据残存的一点记忆往地宫方向跑去。
但她不出所料地迷路了。夜风吹来,她忍着头痛辨认方向,恍惚间看到了影影绰绰的人形,还未来得及看清是怎么回事,她就感到腿上一阵剧痛。即便如此,她的上下眼皮仍几经挣扎才终于分开,她看到自己腿上中了箭,鲜血正顺着伤口不断滴下来;随即,周围有几点火光向自己奔来,她还听到了人的叫声和杂乱的马蹄声。火光与声音都在一步步靠近自己,她知道自己落入人的围猎之中。她挣扎着要想要施法变化,但深重的醉意却好像一条浸透了水的棉被裹住了她,任她怎样努力都扑通不出撕扯不破。最后,她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
再后来的记忆时断时续,很多是皊印后来跟她说的。照例,那个家伙的话,她不会完全当成事实来听信的。
按照皊印的说法,她是被人捆绑起来,担在一根竹竿上被带走的。这肯定是假的,焰缡想他是搞错了人跟他们的大小关系——老虎是用抬的,他们何需劳动棍棒?他们是……需要用手提着尾巴就可轻松提溜起来的。啊,这场面更叫她生气!
后来,她记得自己醒过来一次,好像在一间屋子里,周围都是人,耳朵里面全是人的叫声。她缓缓睁开眼睛,就看到两只毛茸茸圆骨碌嘟的人眼睛,她不禁浑身剧烈抖了一下,那只人也尖叫着跑开了。她定了定神才看清楚,刚才是一只小人。他慌忙跑进一只女人的怀里,女人便指着她这边叫嚷起来。
她还记得一只男人和一只女人站到她身边。那时她更加虚弱了,无力地躺在地上,头耷拉在前腿上。在微微张开的眼睛里,她看到男人的白色长袍和女人银色的绸缎斗篷。
“把她的皮剥下来,做一条狐皮毛领子吧,大哥哥?”女人笑着说,“给我们未来的大嫂嫂。”
焰缡感到那只男人伸手抚摸了一下她,但是摸了一半,将她的皮毛捏了起来,似乎是在判断皮毛的品相如何。她本能地扭头一口咬住他的手臂。那只女人立即惊叫起来,举手就要打她。但男人制止了她,低头看着焰缡,任由她用力咬噬他的手。
终于,她咬累了,松开了口。他这才从容地收回自己的手臂,看着她留下的深深牙印,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她看着他胳膊上的咬痕,气得差点吐血——她力气尚未恢复,竟然连点儿血都没咬出来!哈,怪不得他不气不恼!
这之后,她就被一只人拎着尾巴带到了外面。之后的事她记得有点混乱。她隐约记得自己曾被关进一个只开了一个小圆洞的木箱子里,放在……好像是厨房里吧,她记得那里好像有几只鸡——对它们的味道,她再熟悉不过了,不会有错。后来,她一直昏昏沉沉,模糊地记得自己被一只人翻过来复过去地看了一会儿,那只手熟练地找到了她的腹切线,然后用刀比划了好几下。——那只人就是皊印说的“皮师傅”,专门剥兽皮的。看到刀光的那一刻,她打了个寒战,清醒了一点儿,所以她记得了那让她终生无法忘记的一幕:那只白衣人用剪刀在她的尾巴下面那最私密的地方剪下一小撮毛,给皮师傅做了一个下刀的起点!而且,因为他很紧张,她不停地挣扎,他的刀还刺伤了她!
好在人剥狐皮要准备热水和药水,她随后被关在箱子里等候。皊印就是这个时候化身来救了她。
“听说人都是喜欢活剥我们的皮,一来容易剥,二来皮子也有活性。皮剥下来之后,还要用药水泡一下,再晒干,才能做袍子或者毛领子,那样才好看还不会生虫子,而且很柔软。” 皊印绘声绘色地说。他的话给了她莫大的刺激,听到“活剥皮”的时候她牙根都酸了,她的第一句“我要报仇”就冲口而出了——不包括在梦里说的。
“你怎么知道我遇到人了?”她后来问皊印。在狐族的口中,“遇到人”大概相当于人说“遇到狼”或者“遇到鬼”差不多。
皊印煞有介事地说,他当时觉得心里很不安,就知道她肯定出事了。她刚要感动,他又说:“所以,我们真是一对:一个出事,另外一个会感觉到。”她于是立刻收起感动,心想,差点又被这个鬼东西骗了。
有着千年修行的神狐,竟被一只凡人如此玩弄,这耻辱如鲠在喉让焰缡难受了好些日子,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山下的雪城不久便陷入一片恐慌之中。有一天早上,城中十数位年轻男子一夜醒来,发现自己的一侧鬓角被剪掉一缕头发。这些男人身份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前日他们都穿过白衣。
开始,人们纷纷传说是“鬼剃头”,于是,城中各个路口都有人祭拜祷告。熏天的香火直达高空,连焰缡也远远地闻到了。
这不是好兆头。——人间的香火可以将人的祈祷上达仙界。
果然,隔了一天,雪城里有了另一种说法,截发的事不是鬼干的,而是狐狸精所为。——虽然愚笨、弱小,但最后总能曲折地查明真相,这是人的可敬可畏处。
很快,聚在各个路口的人都涌进了狐仙祠,通天的香火伴随祷告声在焰缡的耳边回旋。她的头开始阵阵痛起来,而且越来越剧烈。
她跪在地上祷告:“我错了,请灵狐宽恕……”
“因为你的一己私愤给狐族带来多少非议?”灵狐使者威严的声音从空中飞旋而下,如箭一般正中她的双耳。
随后,使者才轻盈落下,严厉地看着她。
“是人先要害我的……” 她幽怨地说,但她立刻注意到了使者冰青的脸色,忙垂头耷耳说,“当然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看来你一千年来只修了身!”使者冷笑说,“人家都是做事之前先想清楚为什么,你怎么总是先闯了祸后反省?怪不得雾灵山的后悔药行将绝迹,都被你吃了吧?”
作为灵狐使者,他实在是太刻薄了!焰缡花了巨大心力才忍住心中怒火,没有顶嘴。她有一系列诸如此类的把柄握在他手上,他对她深恶痛绝。
狐族自古以来不轻易伤人,更不会吃人,所以,尽心修行者可列仙班,与鬼和其他妖魔不是同类。所以,人境很多地方都有狐仙祠,将历代灵狐王当做佛祖、菩萨一样地供养。但是,狐性多样,几乎每一代灵狐王主政的时候,都会有些修行浅、眼界低的蠢笨之辈,为了一时贪心私欲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当代灵狐王也就是皊印的父亲去世之后,一直由他的母亲漱玉仙妪临时主政,到人间闹事的事屡禁不止。
最近狐族在人间的名声日渐不妙,盗窃、据屋作怪、附人等事屡有发生。漱玉仙妪一定很困扰。她在这个时候出事,有理也说不清。
“限你在十二天之内为人做九九八十一件善事补过。”使者看了她一眼,“到第十二日的子时如果你不能完成,你的法力将被封住三天。”
焰缡低头不语,心想三天是不是太狠了?
“你知道封住法力的后果吧?”使者问。
焰缡笑着哼了一声:“知道!不过,你放心,不会发生那种情况!”
“那就好。”使者点点头,语重心长地说,“老实说,像仙狐被人捉住差点被剥皮这样的事,是我近千年来都不曾听到的事啊……所以说,当年修行的时候你就该刻苦才对,以为是捷径,其实根基差是影响深远的事啊……咳咳,你以后一定要当心才行,自己丢了命事小,丢了灵狐仙家的脸是大啊……”
焰缡一听,顿时气血上涌,通身的毛发根根竖立,如烈焰熊熊燃烧。她的糗事现在一定传遍了整个仙妖鬼三界。
使者施施然走了。
焰缡胸口灼痛,急忙在心中反复念诵不动心咒,结果直念了一千遍,怒火才算平息。那时,她脚下的岩石已经化成涌动的浆水。
到人间救苦救难,她需要找一个通灵人附体,然后通过他或者她来行善。人间所谓的“附体”,其实也有多种:有的附体是鬼灵为了一己私利来利用人的躯体行恶或奸邪事,被附体的人在那一段时间完全迷失,身体不免受到伤害;还有一种附体则是鬼灵通过人间的通灵人——比如巫师、巫医,将先知预言传达给人类或治病救人,但不会对被附体的人造成身体上的伤害。
焰缡要找到适合附体的人。她不喜欢找巫师,因为他们太过油滑,当她脱离他们之后,他们还会以此为幌子给人算命看相,敛人钱财。
她要找自己看着顺眼的人。皊印总是说,只是找一个傀儡,何必如此麻烦?可是她还是我行我素。一个她要将灵魂暂时存放的躯体,当然要好好挑选喽!
她夜入雪城,在夜色中寻找那些不能安眠的通灵人。人间的通灵人很容易辨识,因为心神纯净,他们往往拥有格外灵秀的相貌,比如宁静的面容,纯净得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神。要找到他们,在夜里更加容易。因为心窍通透,他们的魂魄会在夜里散发出不同与凡人的光芒。焰缡可以看到这种光。
“世上真的有狐仙吗?”经过一座大宅的时候,她隐约听到一个小女孩问母亲。她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有啊。他们可聪明了,所以很容易修炼得道。”小女孩的母亲回答。
“他们是好神仙还是坏神仙?”小女孩又问。
“就跟人一样,有好也有坏。”母亲笑起来。
“女狐狸精是不是都是美人?”小女孩又问。
“是啊。”母亲显然被她问烦了,敷衍道,“狐仙不论男女都好看。”
“那我要当狐狸精。”小女孩说。
母亲一听,轻轻打了她的嘴巴一下,看了看空中说:“你少胡说!让狐仙听了不高兴!”
小女孩不服气地撅起嘴来。母亲给她盖上被子说:“你快点睡吧,别想起稀奇古怪的事了。”
焰缡心想,就她吧。
第二天,小女孩的母亲发现了异常。早上一起床,小女孩就对她说:“集市口上的张氏,家里贫穷,她自己又多病。她的病要用隔年的枣烤熟了,再加上蜂蜜煮水,喝了就能好。”
母亲拍了拍她的脑袋,笑着说:“你干什么呢?装神弄鬼的?”
小女孩眉毛一挑,镇定地说:“我说的是真的。你家不是也开药铺吗?你如果照做的话,既能帮助张氏,你也算行一件善事——你不是信佛吗?”
母亲将信将疑地端详着她,警惕地问:“你是谁?”
小女孩嫣然一笑:“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她,只是借她的躯壳一用。”
母亲一听,扑通一声跪下,涕泪交流:“狐仙大人,求你不要在我家吧……她实在太小,出了这样的事以后可怎么办啊……你如果一定要在我家,那就附在我身上吧!”
焰缡的魂魄看了看她,摇了摇头说:“你不适合我。”
小女孩的母亲听了,仍旧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对了,你五年前是不是丢过一支金簪子?”焰缡说。
妇人一听,惊讶地看着她,点了点头:“是啊,是我最宝贝的一支。”
我当然知道,焰缡心想。她看到她在出嫁之日从自己的母亲手里接过这支簪子,而母亲是从外祖母那里得到的;她看到她丢失簪子时难过地流泪,因为那时她的母亲已经离世,那是唯一的纪念。
焰缡说:“它落在你家后院海棠树下,你挖土两寸就看到了。”
她一听,立刻派人去,果然找到了。
焰缡的附体被默许了。妇人对家人说小女孩生病了,除了她谁也不准进那个房间。她唯一的请求是不要利用女儿的身体去做奸邪的事情,因为她离开后,女儿还要做人。
焰缡笑起来:“她现在就是我,我怎么会不爱惜自己呢?”
焰缡和妇人配合默契。她将扫视到的疾苦都告诉那个妇人,然后由她出面去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