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件善事完成,是在第十二日的早上。焰缡整理了一下在脑海中摆的小木棍,正好是八十一件没错。她舒了一口气,拍打了一下身上沾染的红尘,翩然飞回地宫。
一离开人境,她立刻嗅出自己身上有一股陌生的气息。那是人间的烟火气。皊印曾警告过她,不要靠人太近,否则沾了人气就会变得像人。——这是人的可怕之处。
难得重回闲暇,不如去拜访聂小倩吧。焰缡活动着连日来疲惫的筋骨,终于想到了一件要做的事。于是她轻快地小跑起来,朝西边森林慢慢跑去。聂小倩家在森林的边缘,离雪城不远的地方。
当森林慢慢变得稀疏时,她在一片开阔点的雪地上看见一些小兽的脚印。可怜的小东西,估计是没有吃的才跑出来的。她忍不住抿嘴笑了,她记得从前看到它们的脚印时是多么兴奋。
然而,再往前跑了几步,她感到了一丝不安。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竖起耳朵。不远处隐约有什么声音。她微微眯起眼睛,耳朵倏地立了起来……
一只被箭射穿的灰兔……红色的雪……穿白斗篷的人策马迎面驰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到前面去看看!”
有人!她回过神来,猛然回身,向来路飞跑。几乎就在同时,一支箭射到了刚才她站立的地方。几只灰衣人冲出了森林,一只披白色斗篷的人随后跃马而出,紧紧跟在后面。
焰缡加快了脚步。她听到了箭在身边飞过的声音,便立刻扭转身子,绕到旁边两三棵树远的地方。箭射到了一棵小树的树干上,震得树枝上的雪扑簌簌地落下来。
她迅速折回刚才的方向上,继续奔跑。后面的脚步声渐渐停下来,第二支箭又飞了过来,不过因为距离太远,到她背后已经是强弩之末,刚刚碰到她的尾巴,便轻轻地斜签在雪地上。
她突然玩心大炽,跑过几步后,又折了回来,叼起了这支箭,把它塞进蓬松松的尾巴里,继续奔跑起来。
不知道撒欢儿跑了多久,身后的声响完全消失了。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直到确信真的没人追逐了,她才停下来休息一下。
难得出来一次,还要费这一番周折,她心里有些怅然。仔细一看,才发现自己竟然跑到了一条官道边上。白茫茫的雪地间有一道灰黑的线,那里的雪被踩脏了,能够看见稀稀落落的人的黑色脚印和车子的深深辙痕。该不会再遇到人吧?她警惕地看着周围。
“……好吧,”她终于打定了主意,“为了安全,我还是变一只人好了。”
变成人是她新近才具备的法力,她还没有尝试过呢。不过应该跟变小兔子和小鹿没有什么区别吧?她心想。在她修炼到七百年的时候,她常常通过这种变化来诱捕白雕和老虎。
可是,当她开始变人时,她才发现这很难。虽然她这么多年一直跟人类打交道,但多数时候不是他们追杀她,就是她猎杀他们,对于他们的样子,她觉得那么熟悉,但又没有一处是确定的,要变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还是很难——在焰缡的眼睛里人都长得差不多,这就跟在人的眼睛里,她和她的同类长得没有区别一样。
她变化了一会儿,总是觉得不对劲,不觉焦躁起来,随便变化了一个样子作罢。人在身体外面覆盖的那些叫做衣服的东西,她其实从未没仔细看过,加上她身体本来也变化得奇怪,就变了一条从脖颈包到脚的长袍作罢。
整个身子都竖起来很不舒服,她不住地摇晃,身子一直要往前倾倒,迈腿走路也那么缓慢而滑稽。
“真不知道人为什么要这样走路!”她心里有些怨恨起来。刚走出几步,她又着急起来,心想这样走不知什么时候能走到!于是,看看周围没有人类,她重新四爪——不,是两手两脚着地,快跑起来。
快到聂小倩家的时候,她远远地听到了人的叫声,她知道他们把这种叫声叫做“说话”。她马上竖起身子来,像人那样仅用两只后脚走路。果然看到了七八个人,有骑马的,有推车的,好像是过路的行人。她像只真正的人一样目不斜视地从他们面前走过。可是,接二连三地,她听到了他们惊恐的叫声:“妖怪啊!救命啊!”她回头看着他们,人开始四散逃跑,她也给他们吓得疾跑起来。
“怎么回事?”她心里纳罕不已,“我明明已经变成人了啊。”
好在这里离聂小倩的家不远,焰缡很快找到了那棵老柳树。她轻轻挠了挠树干上一个突出的树瘤,树根下面的地上立刻开了一条窄窄的地缝,她连忙钻了进去。
身不由己地往下坠落,坠落……再次张开眼时,她已经到了聂小倩的地府。
焰缡气喘吁吁地跑了进去,一不小心撞到了聂小倩身上,聂小倩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右边的身形就散成淡淡的魂雾,慢慢往外扩散。聂小倩无奈地看着焰缡,一边施法力重新凝聚成形。焰缡忙说了一迭声的抱歉。
聂小倩恢复了原来的身形,不过她刚定下神来看了焰缡一眼,便像刚才那些人一样地惊叫起来:“你……你……”
焰缡颓丧地看着她说:“我是第一次变人,还给人都识破了!”
聂小倩听了,用手轻轻抚了抚胸脯,稳定了一下急促的心跳,然后笑着说:“焰缡,你变得是人吗?人有这么红的头发、不长眉毛、鼻子这么小、嘴裂到耳朵、耳朵又竖起来、手和脚都是手的样子……”她又走近一步,拉起她的斗篷拽着她的身子转了半个圈,接着说,“屁股上还拖着一条大尾巴的吗?”
焰缡急忙变回原形。在法力相当的朋友面前出丑是很令她难为情的事。她有些不高兴地小声嘀咕:“有这么多不对的地方?”
那支箭“吧嗒”一声从尾巴里掉到了地上,聂小倩弯身捡起来看了看,说:“哪里来的?”
焰缡把这一路上的遭遇告诉了她。
聂小倩摇了摇头问:“你又不是不知道人!你干吗自己找麻烦?化阵风过来岂不容易?那些人连个影子也不会看到!”
“那么容易就没有趣味了!”焰缡甩了甩头,把鼻尖上挂着的汗珠甩掉,“我难得出来一次透透气,谁知道会遇到人?”
聂小倩又问焰缡的伤是否好些了。焰缡蹬了蹬那条腿给她看,说全好了。聂小倩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那支箭,洁白的箭羽,金色的箭头。“估计又是城里的男人出来打猎,原来做人的时候倒没觉得怎么样,现在发现人实在残忍。”
焰缡心神未定,只笑了笑,随手接过来,把它变成一根金色的毛,又塞回尾巴里。
聂小倩看了看她的样子,忍不住又咯咯笑了起来。
她的笑声使焰缡背上感到一阵发冷,聂小倩的笑声是可以摄人心魄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这笑声下呢。“呵呵,幸运的是我不是人,尤其不是人中的男人。”焰缡想。
“看来我要好好学学变人了。”焰缡说。
“那好啊!我教你。”聂小倩笑着说。
穿过一个精致的小花园,焰缡跟着聂小倩来到了她的住处。她说她收藏了许多美人画像,让焰缡挑一张回去照着变。焰缡忙点头应承。
聂小倩的地府,是照她以前生活的地方造的。四间正房,东侧接着两间厢房,西侧距窗丈来远处,有一凉亭玉立。推开那正室的房门,一阵暖暖的甜香迎面袭来,焰缡用力吸了吸鼻子,赞叹道:“好香啊!”聂小倩回头看着她笑了:“你也知道香吗?我刚刚燃起来的,蔷薇花瓣捂的新鲜梅花苞。”焰缡点点头,这些花她大概都认识——在修炼到第三百年时,她已遍尝世间木华草实。
进门迎面是一扇四叠屏,画了花鸟虫鱼,题了字。屏风左边的两间是聂小倩的卧室,往右的一间便是书房。焰缡不由往她的卧室望去,隔着影沉沉的菲色烟罗帐,隐约可以看见垂着粉色纱帐的床,一张浅青色镶黑边的圆桌,还有烛台。那是人间小姐的闺房喽,神秘,香艳……
聂小倩从后边揪了一下焰缡的尾巴,焰缡这才回过神来,噌地跳转身去望着她。“往这边走,看什么呢!”她笑着说,然后腰肢轻摆,先走进了书房。
书房东、北两壁是高高的书柜,堆满了暗黄的书卷。靠南边的窗户前是一张长长的栗色卷云案桌,中间摆了笔墨纸砚,案头摞了几本薄薄的书,另一边放了几副卷轴。进门右手,摆了两把高背木椅,中间夹了一张方形小桌,放了两只青白花纹的小盖盅。小桌正上的墙上,挂了一幅工笔美人画,画的是聂小倩。
“你坐一下,我这就找出画来。”聂小倩说。
她转过身去,抬头看着一面高高的书柜。很快她发现了书柜最上面的几个卷轴,于是轻呵一口气,那卷轴便飘飘荡荡落到了桌子上。
她指着一个画卷说:“先看看这个吧。”画卷跳到空中,然后慢慢打开,悬在她们面前。
“这是杨贵妃,雍容妩媚,使她公公玄宗皇帝爱上自己,纳为贵妃。玄宗对她宠爱有嘉,甚至不顾朝政……后来,玄宗后期朝政衰落,发生了安史之乱,官民都视她为祸水,要求杀死她。玄宗不得已赐她三丈白绫……”聂小倩滔滔地演说完画中人物的事迹,然后看着焰缡。
焰缡看着画中那个肥胖的垂着眼的人,心想我才不要变得这么胖,而且身世也很乱,便对聂小倩说:“再看一下别的。”
这一张是一只清瘦的人,穿了镶白羽边的大红斗篷,抱了一只琵琶站在雪地里。
“这是汉代的昭君。因为得罪画师,她深居宫中多年而不为元帝所知。后来匈奴单于求婚于当朝公主,元帝选后宫中人替公主出嫁。昭君自请远嫁,元帝见过昭君后,才知道自己错过千古绝色,后悔不已……”
焰缡歪头看着这只不幸的女人。
“好吧,”聂小倩看她面无表情,又打开了一幅,“这是貂婵……”
“咦?”焰缡打断她,“是貂变的吗?”
“什么貂?”聂小倩笑弯了腰,“地上跑的,就数你们道行深,我就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禽兽能修成人形的!——貂也只好修行成菩萨的坐骑、仙子的玩意儿罢了!”
待止住了笑,她又继续说道:“她是歌女。她的主人为了灭掉当时的权臣董卓,利用她设计了‘美人计’:先将她许配给董卓的义子、年少英俊的吕布,后又赠送给董卓,导致父子两人关系不睦,最后吕布杀掉了董卓……”
焰缡皱紧了眉头,这只人为什么甘心这样被人耍?
聂小倩悠悠地叹了口气,估计她的好性子也差不多用尽了。她又打开一幅画,说:“这是越国美女西施。越国深受吴国欺压,西施的情郎范蠡为救国家于危亡,献策将西施献给吴王。吴王从此沉迷美色,朝政日益腐败……越国最后战胜了吴国。”
“后来呢?”焰缡问。
“据说范蠡和西施归隐山林,每日泛舟西湖,过着宁静安逸的生活。”聂小倩以为她终于有了看中的人,语气中透出一种愉快。
“多奇怪!”焰缡忿忿不平地说,“那只男人倒把自己爱的人送给别人!”
“那是为了拯救国家嘛!牺牲一个人可以换的黎民众生的安宁,是……合算的。”聂小倩说,最后一个词她似乎很费力才想到的。
“对他自己很不合算,对那只女人也是。”焰缡心想,“所以,那只男人肯定不是真心喜欢她,否则怎么舍得让她去呢?”不过,看着聂小倩这样热心,她只是不置可否地望着那幅画,没说什么。
聂小倩也没有说话,可能觉得人间的事说了她也不会明白,所以不如不说了。
“那个王对她好吗?”焰缡又问。
“据说万千宠爱在一身。”聂小倩犹豫了一下说。
焰缡心想,多奇怪,他对她好,她为什么还要帮人打败他?
“那个王为人残暴,对自己的臣民杀戮不断,对西施国家的人就更不要说了……”聂小倩猜到了她的心思。
“可是……”焰缡迷惑地看着她,“可是,他对她很好啊……”
聂小倩无奈地摇了摇头,决定不再陪她浪费时间了,就问:“你看中哪一个了?挑一个吧!”
焰缡一跳跳下椅子,说:“都不好。”
聂小倩走过来拍了拍她的尾巴,说:“你也太骄傲了!这是人间公认的‘四大美女’,都不入您老人家的法眼吗?”
几千年下来,经历了多少人,怎么就她们四个最美吗?焰缡很迷惑。“她们不过因为做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才被记住的。”她不屑地说,“走吧,以后再说吧。”
聂小倩失望地把画收好。不过,焰缡一转身看到了墙上的那幅聂小倩的画像,忙问:“等一等,我喜欢这样的。你有吗?”
聂小倩看了看画,然后打开书桌上的几幅画,说:“这都是普通画师画的,人也是平常人家的女儿,平凡地出生,长大,出嫁,老了,死去……相貌不是很美,又没有多少才华,死了人们连她们的名字也记不住。还有,命运坎坷一些的,还被无故地欺侮、拐卖,甚至落入风尘或者含冤屈死;即使作了良家妇的,也难保遇到什么样的男人和人家,也有勾心斗角、争风吃醋的……”她说着说着语气低沉起来。
焰缡忙用鼻子轻轻蹭了蹭她的罗裙,每次说起人间的悲惨事,她都会跟着忧伤。被焰缡挠得痒起来,聂小倩慢慢平静下来,打开了那些画。
画中的人物没有华服,不过面目并不比刚才的差。焰缡看着那些画说:“我不过是要变一个人而已,在人群中不会被认出来的那种也足够了。所以,我想我还是自己变吧——这些画你给我参照吧?”
聂小倩无奈地揪了揪她的尾巴,说:“好吧,随便你。”
天色将暮。聂小倩要开始梳妆打扮准备外出了。焰缡便挟了画卷告辞出来。
天空阴沉了一天,此时却露出开晴的意思,西边的天际殷红一片,一片大大的云彩遮住了夕阳,然而云彩中间却漏出一柱粗粗的阳光,将那里映得金黄金黄的。
焰缡扭头看了看老柳树,他也看着她,笑得皱纹都堆到了一起。他是个很慈祥的老头子。焰缡跑出去十几步远又巅儿巅儿地跑了回去,撒欢儿围着他转了两圈儿。他笑得弯了腰,用他万千的枝条轻轻拍打着她,她咕咕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