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前车之鉴,焰缡回去时格外小心。她化成一阵风,快到家门时才变回原形。那时候漫天又飞起了雪。而她喜欢走在雪地上的感觉。她喜欢下雪的日子。
到了地宫门口,她正准备进门,却发现不远处隐约有火光闪烁,似乎还有人声。啊,人真是讨人嫌的东西!
她不假思索地飞了过去,靠近人声的地方,她化作一片雪花,落在一棵树的枝头。树下不远处的空地上燃起一堆柴火,旁边的地上放着被箭射杀的野兔和各种鸟。每一具尸体上都负着一支箭,那箭已染成了红色。一只灰衣人站在马下叫嚷着,看衣着打扮是富家子弟;还有一群人按照灰衣人的命令,举着火把,一字排开往森林里走,一边大声呼喊着什么,似乎在寻找什么。
焰缡看着满地鲜血淋漓,怒火中烧。人简直嗜血成性!她也猎食鸟兽,但是,那是上天设定和允许的生存本能,人类中的猎人也被许可在一定程度上猎杀,但这些人仅仅是为了玩乐!
她忙飞到高处,念动咒语,通知夜里活动的鸟兽迅速离开。
随后,她便准备着手收拾林下之人,突然,一声马的嘶鸣声隐隐传来——它也听到了她的咒语。她循声望去,只见在距离这里很远的森林深处,有一支火把正往这边赶来。她的目光穿透夜幕,看见那是一只白衣人正一手举着火把骑在马上。他似乎迷路了,在林中观察四周,犹豫不决该往那里走。
白衣人!
她精神为之一振,仔细审视那人——这并没有多大用处,在她焰缡,所有人都长得差不多。她一想,便立即飞近,落在那人肩头的斗篷上。
她可以通过气味闻出差别。
一靠近他,她嗅到了记忆中熟悉的气息。在周围的一片严寒中,他的身体散发出丝丝缕缕温热的男人的味道。
没错,就是他!
她在他的肩头,呲出锋利的利齿。
他座下的马发现了她——一朵长着尖牙的雪花,嘶鸣一声,奋蹄朝一个方向奔去。
那是正确的方向。
焰缡微微一笑,悄悄地在他后面的林中晃出一点火光。白衣人敏锐地觉察到了那一点火光,他迷惑起来,看看原来的方向又看看后面的火光,踌躇不前。
“还算聪明。”焰缡心想,于是,她将那火光变得更近了一些。
白衣人果然上当,立即调转马头,朝火光的方向奔去。焰缡立即飞到空中,远远俯视,看他走进树林深处,不断地变化火光的位置。
白衣人如没头苍蝇一样在森林深处东奔西突,一次次迷路,停下,调转方向,再次迷路。
这就是人间的“鬼打墙”——困于某个地方,兜兜转转无法突围。
焰缡看了一会儿,觉得累了,决定要走了。那只白衣人这样折腾一会儿,体力和心神都会严重受挫,在这么冷的天气下,他很容易被冻死。
“哈哈,这样来看,不用我动手他就会死啊!”她高兴极了。仙界对一切都洞明,天上地下的神明都看着呢。做一件阴损事便会折功德,杀生更是不可为。如今她还未入仙班,自然要谨慎行事,以免被他们抓住把柄。
临走之前,她俯视了一下林间。这时,雪下得更大了,白衣人的火把熄灭了,他疲惫地下了马,张望着四周。
“只可惜那匹马了……”焰缡突然想到。她瞬时隐形飞下,慢慢飘到马的身边,轻轻说:“你快走啊,逃命去吧。”那马儿看到了她,立刻暴躁地踢蹬着腿,发出嘶嘶长鸣:“走开!我不会离开主人的!”
她被它吓了一跳:“好吧,反正我提醒过你了。你愿意跟一只人一起死,我也没法帮你了。”
“他是好人!”马儿又奋蹄嘶鸣了一声。
焰缡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吧,悉听尊便。”说罢,便重新飞到空中。
马儿后背上已经积了一层雪,白衣人走过来,给它轻轻拂去,然后摸着它的额头说:“玉龙啊,看来今天走不出去了……我们等等看他们能不能找到咱们吧。”玉龙马听了,轻轻将身体靠近他。那白衣人立刻明白了它的意思,便紧紧抱住了它相互取暖。
焰缡看着他们,不觉有一刹心软,不过她立刻提醒自己振作起来。“他作恶多端,罪有应得!”她闭上眼睛,准备过一会儿直接看到两具尸体——不看过程,会比较没有罪恶感。
她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即使在梦中,她也能听到呼呼的风雪声。不知过了多久,她醒了过来。
“他们两个应该已经冻死了吧?”她睁开眼睛,低头一看,只见地上已经不见了他们的踪影。她飞下来,徐徐落到地上——不,不是地上,一个雪地上一个凸起的地方。她仔细一看,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些柴草,那凸起的地方,表面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雪,似乎还在动。她好奇地钻进雪底下,只见一层厚厚的锦缎被撑了起来,下面传出沉重的呼吸声。
焰缡悄悄穿过锦缎。原来,那马儿与那个白衣人相互依偎在柴草上,白衣人将斗篷撑开来挡雪。马和人都在瑟瑟发抖,马儿口鼻呵气成霜,白衣人脸色冻得发青。他们即将被冻僵。
“倒霉,下来的早了!”她心想。为了避免心软,她立即飞出斗篷。
刚飞到半空中,她突然感到一股凛然之气从空中慢慢盖了下来,周围的风雪声一下子小了,似乎雪也停住了。她想要继续飞升,却被这股气息强力压住。她仔细看着空中,只见一重天上一只巨大的手正为他们遮挡风雪!
“心念仙姆!”焰缡心中怒喝一声。
“你怎么敢直呼我的尊号?”心念仙姆苍老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她老人家每次来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您老这是在做什么?”焰缡大声问。
“你怎么这么执迷不悟?”心念仙姆不紧不慢地反问。
“这是我跟他们的恩怨,仙姆您不要管!”焰缡气冲冲地说。
“你为一己之念加害于人,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心念仙姆平静地说。
“仙姆,您老应该知道前因后果吧?我被这只人害得有多苦!要不是有朋友救我,我差点被他们做成毛领子……”焰缡说得眼泪流下来了。
心念仙姆没作声。
“您说说,我遭那么大的难,难道他不该受点惩罚吗?”焰缡擦了擦眼泪说。
“可是,他罪不至死啊。”心念仙姆道,“你不是还没做成毛领子吗?”
“那我也不能白白受这么大委屈!您老看看,他这一天杀了多少无辜生灵啊……”知道自己再说也说不过心念仙姆,焰缡决定让自己成为替众生除害的勇士,这样可以杀人杀得冠冕堂皇点儿。
“那都是前生的缘分!”心念仙姆叹了口气,“想不到你修炼了千年还是悟不透这个道理。你跟这个人有这样的相遇,也都是前生的因缘……”
焰缡犹豫了一下——仙姆的问话每次都会令人对心田里刚刚萌生的仇恨、嫉妒、乖戾等等不良念头重新忖度。
但是,她心中的怒火只晃动了一下就又跳起冲天火焰:“这只人需要被教训一下。我已经决定了。”
“好吧,”仙姆叹了口气说,“不过,你要记得行恶会损减你的修行,而且都会一笔一笔地记在你的功过簿子上。还有,所谓冤家易解不宜结,复仇的想要只伤人、不伤己是万难的,要给别人心口插一把刀,也难保从此你的心口不滴血。你要切记。”
焰缡义无反顾地点头。
仙姆还想再叮嘱什么,焰缡抱怨起来:“仙姆,难为您每日劝诫仙鬼人兽反省自己,可是,老天是不是也要反省一下他是不是公正?他要是明察秋毫,让坏人、坏鬼、坏神仙都会得报应,还有谁要自己亲自去报仇呢?”
仙姆忙道:“不可对天公如此不敬……”
但她的挽救还是迟了一步,一枚小小的雪花雷倏地袭来,瞬间贯穿焰缡的全身直至毛发。焰缡全身的毛发全部竖了起来,浑身麻酥酥的。
“专挑软柿子捏。”焰缡眼冒金星,一边将毛发一一按下,一边在心里低声咒骂老天爷。真奇怪,这个老爷子整日耳目昏聩,唯独她抱怨他的时候他耳不聋眼不花,立即给与雷击惩罚,从未遗漏。
仙姆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呀,总是没耐心,大家都这样过,偏偏你要嘴。你这是多少回了,还不长记性?”
焰缡正要再争辩,突然只觉身子一沉,竟扑通一声现出原形,坠到了地上。这一下摔得够重,她在雪地上躺了一会儿,才挣扎着坐起来,抖掉身上的雪。
“这是怎么回事啊?”她大叫起来,然而,耳朵里听到的却只有恼怒的咕咕声。她惊讶地望着天空。仙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墨黑的天空中寂静无声,只有鹅毛大雪片片落下。
她扭动身体,想要变化,念完咒语,她猛然跃起,然而接着她却笨重地落了下来,在雪地上砸出一个深坑。她爬起来,茫然回头,却见白衣人正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头上和身上落满她抖落的雪花。她悄悄地扭头看着周围,只见白衣人的周围已经围了了一溜儿火把,举火把的人惊讶地看着她,并慢慢地向她逼近。
——心念仙姆不仅帮她挡住风雪,还让灰衣人找到了他。
她惊叫一声,本能地转身,想要逃跑,只见白衣人猛地出手,一把揪住她的尾巴。她拼命地往前跑,却听背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踏雪之声,白衣人站起身,一把将她按在雪地上,然后掐着脖子和后腿将她抱了起来,然后将她的身体翻转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愤怒地挣扎,前踢后蹬,他就用手按住她的四肢,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说:“不要闹了,我不会伤害你。天很冷,借你的身体暖和一下……”她又扭动了一下身体,但被他像贴膏药一样摁在身上,完全动弹不得了。
她这才发觉他的身体冰冷,她好像贴在冰块上。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他感受到她在发抖,笑起来:“你有这身皮毛也觉得冷啊。忍耐一下吧,不然我可能会冻死啊。”说着,他摸了摸她的脊背,将她抱得更紧。
她只得老老实实趴在他的胸前,心想,这就是自己的现世报吧?如果她没有捣乱,他应该早就找到了同伴;而现在,她要当他的被子……
他扭头对其他人说:“我们回去吧。”
灰衣人过来扶他上马,然后一群人鱼贯往森林外面走。
焰缡也慢慢明白过来:就在刚才,自己的法力被封住了!——她想要杀死这只人,这是极大的恶行,灵狐使者警告过她,法力会被封住三天……她气呼呼地低声叫:“灵狐使者,这是为什么呀?”然而,她耳朵里听到的是咕咕的叫声,带着几分幽怨。
他听到她的叫声,低头看着她说:“我知道你委屈啊,可是谁叫你恰好这时候从天上掉下来呢?别叫了,到家里我好好招待你啊!”他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抱住她。他身上的寒意丝丝沁入她的身体,她轻轻扭了一下身,他看着她,轻轻松了松手,她不再紧贴着他,感觉没那么冷了。
焰缡跟白衣人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那时候她已熟睡。当他身上的寒气慢慢消散,他的胸膛温暖舒服,她躺在里面,就像躺在地宫的花豹毯子里。她就着那份暖意和马背上的轻轻摇晃,安然睡去。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他的床上。他拥着厚软的棉被熟睡,而她卧在他的旁边,他的一只手压在她的身上。她扭动着身子摆脱他的手臂,跳下床,径直走到门口,用爪子挠门想要出去。封住法力的事她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可是被封住法力的时候,她偏偏是在人间,这是第一次。她得想办法逃回地宫。
门终于被她挠开,她抬起爪子拉开一道门缝,刚要钻出去,却被一双手拦腰抱了起来。
她扭头一看,那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忙用四只爪子抓住门,哀求地看着他。“放我走!放我走!”她拼命地喊。他笑了笑,轻轻合上门,把她从门上生生拽下来。
“你乖乖地在这里吧,外面不如这里暖和,也不如这里安全。”他把她放在床上,轻轻拍着她说。
“你别碰我!”她尖声叫了一声,没好气地扭动身子,躲开他的手。
他好像听懂了她的意思,放开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一个中年妇人进来,焰缡一看,正是被她附体的小女孩的母亲。她立即低下头,怕被她们认出来。中年妇人当然认不出她,不过目光中还是充满敬畏。她为焰缡准备了各式供奉,还专门备了一个铺了软被的敞口箱床。几个孩子想要进来看焰缡,都被她挡在了门外。“狐仙讨厌被人看,惹她不高兴了,小心你们都撞古怪!”她严厉地吓唬他们。
虽然如此,焰缡还是很不高兴——那些人把她当成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盯着看,而她毫无办法。她默默地吃完一只鸡,就爬进自己的箱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爬下,准备打个盹儿。白衣人蹲下来,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端详她。她立刻瞪起眼睛警惕地看着他。他似乎很喜欢她,突然将脸凑了过来,她吓得缩起身子,他笑着继续靠近,用鼻子轻轻碰了碰她的鼻尖。她惊恐地用爪子推开他。真是粗鲁的家伙!对狐族来说,鼻尖相碰,就将彼此的气息留在对方的记忆里,那是同族才有的情谊,他凭什么?她一下子跳到箱床之外,恼羞成怒地瞪着他。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可是,又伸手去抚摸她。她提防着他,他一靠近她,她就满屋子飞跑,叮叮当当撞翻了不少东西。
“好了,我不靠近你就是了。”最后,他无奈地放弃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我不会伤害你,你别怕。”
“可是,你是我的仇人,我一定要杀死你。”她在心里回应道。
直到他放下帷帐睡下,她才悄悄回到箱床,疲惫地睡下。
她睡到清晨醒来。他还在熟睡中。她看着他安睡,突然觉得不平,于是开始在屋子里跳上跳下,一会儿在桌子腿上磨爪子,一会儿去撕扯床帏桌布。
他被吵醒了,睁眼看了看她说:“你安静会儿吧,别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