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听,更来了劲儿,索性跳到床边,躺在地上,在木床上磨爪子。他开始只是翻了个身,后来终于忍不住了,披衣下床要抓她。
她怎么会安静地束手就擒呢?她尖叫着一下子跳出几丈远,然后沿着桌子跳到书柜,又从书柜跳上衣橱。茶盅、纸笔被他蹬落了一地。
他一路跟过来,站在衣橱下抬头看着她说:“我看你还能往哪里跑!”他伸手来抓她,她一扭身按原路返回,跳到窗户旁边,用桌子拼命挠,想要打开窗户跑出去。谁知,那窗户竟关得严严实实,眼见他又跟了过来了,她慌不择路,一下跳上了床,竖起全身的毛,张开嘴巴发出低沉的恐吓声。
他走过来,看上去一点都不怕她。他一步步靠近,她想要转身跑开,这才发现床的三面是密封的雕花木板,根本无路可逃。她原地兜了一个圈子,他已经坐到了床上。她退到角落里,缩成一团,仍咧嘴恐吓他。他笑着伸出手,将一个圆圆的皮子缝成的球,放在她的面前,说:“别害怕别害怕,你睡足了是不是?这个球给你玩,不过你不要挠门好吗?我很累,想睡觉。”
焰缡看着那个球,又看了看他。他轻轻地将球放在地上,说:“你可以去玩啦。”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轻轻摸摸她的头,看她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只家养的小狗或者小猫。她很生气,可是看他的眼神那么干净,透出掩饰不住的疲倦。她心下竟然一软。
她看了看他,一跃从床上跳下。他重新躺下,长舒了一口气,扭头看着她。她用爪子拨了拨那个球,心想,真是的,这是真正的小野狐才喜欢玩的东西,我怎么会喜欢呢?可是,他看上去真的很累,一躺下就发出沉沉的呼吸声。她想了想,把球踢到一边,悄悄地起身,跳到窗台上,挠破窗纸,望着晨光微露的天空。
“得让他们知道我的处境,好来救我啊!难道真的给这只人当三天的宠物?”她心想。然而,现在的她真是有口难言,只得咕咕仰天长啸了两声。这个时候,她想起了皊印。“嘁,还说什么我出事他就能感觉到!”她恨得牙根痒痒。
中午的时候,白衣人拿来一条红色绸缎做的绳子,想要给她套在脖子上。焰缡一见,气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这是真把她当做宠物待啊!拼命反抗了半天,最终他还是给她戴上了——一个挂铃铛的项圈,还拴着一条绸绳。“是担心你跑丢了,所以才拴的。”他笑着说。
出门时,他抱着她,因为外面还下着大雪。她绝望地躺在他的怀里,心想,千万不能让皊印、聂小倩他们看见,否则她以后还怎么在妖界立足!
那天的晚上,白衣人跟几个男女在花厅围炉夜话,焰缡一腔幽怨无处诉,趴在一个草垫子上望着门外。正在这时,她突然闻到一丝熟悉的味道。她用力嗅了嗅,然后往门外走去,就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被什么拽住,她扑通了几下,才想起脖子上有根绳子!
白衣人看了看她,说:“好好坐着,别闹了。”
她不理他的话,吸了几下鼻子。没错,是皊印!她欣喜地看着门外的雪地,他果然在那里!那一片白茫茫的雪成了他最好的掩护,若不仔细看,谁都不会发现他。
皊印惊讶地打量了她一番,咧着嘴想笑。
“快点救我出去啊!”焰缡发出呜呜的叫声。
正在这时,一只小女孩走过来,好奇地看着门外,然后又看看焰缡,说:“她好像在看什么东西?喂,你在看什么啊?”
焰缡一看,她正是前日附体的那个小女孩。她的直觉显然比普通人出色。
皊印立刻化成雪花趴在地上。焰缡继续呜呜地叫。
白衣人走过来,将她抱了起来,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他将她放在自己的双膝上,一只手抚摸着她,以免她再跑。
突然,花厅外突然传来一声脆响,接着一朵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是谁家在放烟火。屋里的人顿时起身,跑到门外。那只小女孩拍手说:“家里也有烟花,我们也出去放吧!”大家都说好。不一会儿,一只人抱来很多烟花,大家开始在雪地里放。
“砰”一颗烟花鸣叫着冲上空中,然后在夜空中怒放,绽出五颜六色的光芒。焰缡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白衣人如哄猫狗一样摸着她的毛,表示安抚。
这时,她看到皊印敏捷地闪进屋内,看着白衣人,浑身的毛竖了起来。那是攻击之前的准备动作。
焰缡觉得自己有救了。
皊印一步步逼近白衣人,一边露出尖利的牙齿。
焰缡扭头看着皊印。皊印一跃而起,正准备扑向白衣人时,那只小女孩突然跑了进来。皊印见状,瞬间化成烟消失不见。
可是,小女孩似乎发现了什么异样,好奇地盯着皊印站过的地方,又看焰缡。她想了想,一把抱起焰缡,丢出门去。“哥哥,它有点奇怪。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它……”小女孩说。
白衣人忙出门,轻轻抱起焰缡。“我也觉得它很奇怪,眼神好像在说话。”他说,“不是都叫狐仙吗?也许它就是。”说着,他把脸凑到她面前,轻轻碰了碰她的鼻子。
她厌恶地扭头,可是,他留在她记忆中的印象更深刻了。他紧紧抱住她,她奋力想要挣脱,前爪锐利的尖爪已经深深嵌入他的皮肉,可是,他还是没有放开她,将她又抱回室内。
烛光下,焰缡看到他心口的白衣上透出几点血红。那是她给他留下的。
“哥哥,我们出去放烟花,别理它!”小女孩狐疑地看着焰缡,然后拉起白衣人出门去。
听到脚步声走远,皊印才再次现形。他轻轻地对着焰缡念了一句咒语,他们顿时化烟而去,那根漂亮的绸绳轻轻地落在地上,银铃在触地的一刻叮铃铃地响了一声。
皊印守了焰缡两天,她才恢复法力。就仿佛昏睡了数日,她对在人间发生的事记忆模糊。皊印便绘声绘色地跟她讲了她的种种窘态。
“你怎么那么晚才来救我啊?”焰缡抱怨道。
“这个么,”皊印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会被封住法力。”
焰缡心想,也对啊,就算没有感应,灵狐使者也许会告诉他吧。
他哈哈笑起来。
“你是故意看我出丑?”焰缡睚眦俱裂。
“谁让你做完善事又行恶!”皊印说,“再说,这样的机会也不是谁都能遇上的,你体验一下人间的生活也不错嘛。”
焰缡听完,毫不犹豫地向他扑去。他们上蹿下跳地追逐起来。
小青来找焰缡的时候,焰缡正在练习变人的眼睛。学习变化并无捷径,要先学会了变化人体的各个部位,然后再进行各种组合,只有这一切都顺畅了,才算学会这样新技能。
那时她已经可以轻松地变化为人了,可是眼睛变来变去都是吊梢眼,妩媚而妖娆。她觉得不好看。
小青穿了浅青色的窄袖襦,湖绿色的散褶裙,腰间松松系了一条雪色汗巾。焰缡特意看了看她的脸,粉嘟嘟的圆脸;眉毛细细的,高高挑起;下面的眼睛是她本来的,聪慧的大眼睛,双眼皮;嘴唇丰泽红润,笑的时候咧得长长的,令人过目难忘。
焰缡记得,有一次聂小倩告诉过她,小青和灵儿变的样子在人间也算得上是美人了。她受到了启发:原来变成人多少都会带点儿自己原来的样子。
自从灵儿出事后,小青还是第一次来找焰缡。
焰缡不热衷于变人,其实也是因为灵儿的缘故。人家巴不得千年修成人形,她终于盼到了时日,却照旧每天在森林间玩耍度日。这倒不是因为她从灵儿的遭遇中感悟了什么——只有人才那么多愁善感,她不是人。她只是觉得,在荒野中做个无忧无虑万年不死的妖精,也很不错。
聂小倩批评她:“没见过你这样的,费了那么大力气成为妖精,却不像妖精那样生活!那你何必要成为妖精呢?”
她对此很不屑。什么叫“像妖精那样生活”呢?如果没有人的伤害,她倒更希望像以前那样生活呢。说盲目也好、浅薄也好,至少那时活着只要吃饱肚子就会快乐,日子过得那么简单,唯一的危险就是来自人和其他凶猛大兽的追杀。现在,这些都无法伤害她了,照这样生活下去不是很好吗?
聂小倩又说:“你还没有体会到妖精的好处。”
她很好奇地问:“做妖精有什么好处?”
聂小倩得意地说:“可以帮人,也可以害人,如果既不愿意帮人也不愿意害人,还可以捉弄人。”
她毫不犹豫地反驳:“可是,弄不好,也会被人加害、被人捉弄不是吗?”
聂小倩想想灵儿,就没还嘴。
这次,她又开始练习变人了,是为了报仇。
是的,她不能白吃那么多苦,还忍气吞声!一个修炼千年的妖精,被区区一只人欺负,哼!
那时正是人间的三月天,森林里的色彩丰富起来,在冬天藏匿的声响也陆续回来了。树木开始抽枝,小草开始发芽,一些花儿等不及叶子长出来就吐苞了,鹅黄,淡绿,洁白,粉红,开得热闹。
焰缡就对小青说:“咱们去西山踏青吧。”
西山距离焰缡的地宫不远。那踏青的所在,在西山栖云寺脚下的静心湖,因风光秀丽,又是上山必经之路,流连的人就多了。
去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多人,相携赏花的,临水吟诗的,在林边荡秋千的,还有很多人在湖边的一片空地上放风筝。小青说,踏青的最大好处,在于它为那些养在深闺的女子被人看和看人的机会。正当年的男子,自然也趁机寻寻觅觅,留意周围的花枝招展的女子。
焰缡若有所悟:“哦,原来人跟我们一样,每到春天就会发情。”
她们加入了放风筝的队伍里。那天,小青是一袭青翠打扮,焰缡有意穿了浅粉衣、绛红裙。
来的路上她们拐到聂小倩那里,聂小倩羡慕得什么似的——她白天外出损耗太多,所以只能闭门在家的。临走时她瞧了焰缡半天:“柳眼梅腮,吊梢眉儿,圆中带尖狐狸脸,你还说你不会变!”小青也说她美。
焰缡只是茫然地听着。人长成什么样算美?她压根不清楚。
小青的花蝴蝶远远地飞起来了,她跑了一阵儿便坐在草地上休息。焰缡的金鲤鱼却一直在半空中打转,她只好拖着它满场乱跑。小青看她狼狈的样子,便招手叫住了她,把风筝的线重新调了调。再一放,果然起来了,焰缡高兴地牵着它,让它飘得很远。
谁知她刚高兴了一会儿,野地里忽然起了一阵旋风,那鲤鱼猛地拽断绳子,忽悠悠向树林里飘去了。她忙一路喊着追了过去。小青坐在原地,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低声咕哝了一句:“笨啊,运气又这么差……”
因为经常有人经过,树林很稀疏,很快焰缡就在一棵绿茸茸的树上看到了那只风筝。焰缡“噌”地四脚抱住了树干,准备爬上去。
就在这时,她听到背后传来两声轻轻的咳嗽声。
有人!她慌忙溜下树干来,面冲树干站好,忙乱地抚好衣裙。
一只白衣男人和一只青衣男人慢慢踱步而过,走过了她面前,仍扭头笑着望向她。
她惊慌地低着头,直到待他们走出十几步远,才抬起头。不想那白衣男人恰好回头,目光偏偏撞个正着。“是他。”她吸了吸鼻子,仔细辨认着他的气味。虽然法力被封住的时候嗅觉和记忆力都很差,但……他蹭过她的鼻子,所以,不会有错!
奇怪的是,那只人竟然又走了回来。
“莫非我又露出了破绽?”她心下一紧,急忙伸手去摸后面的衣裙,怕尾巴露出来。
他微笑着向她走来,背后是斜斜挂在天空的太阳,一身白素映着阳光都仿佛有了光亮,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这种感觉是那么熟悉。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她在心里问,却没有答案。
“这位姑娘,要帮忙吗?”那人指着树上的风筝问。
“哦……嗯!”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他笑了,撩起衣袍的一角,轻轻束进腰带,敏捷地跳上树干,三两下便到了树顶,然后一手扳住树干,一只手牵住风筝上的线,向上一提,风筝便落到了他手里。他示意她接住,她忙伸开双手接住了风筝。他随后轻轻地跳下树来。
“多谢。”她目光紧紧盯住他,木然说。
“只是举手之劳。”他微笑着,被她看得脸红了起来。
她这才醒过神来,低头看着风筝。因为爬过树的缘故,他微微出了汗,她轻轻抽了抽鼻子,闻到了一丝熟悉的体味。狐族的记忆力都在鼻尖上,她的眼睛还是分辨不出他与另一只人的相貌差异,但气味让他与众不同。
真是冤家路窄!她心生恶念。
这时,一只青衣男人走过来,站在白衣男人身后,用扇子骨轻轻戳了戳白衣男人,冲他暧昧地笑。白衣男人轻轻拂开他的扇子,依旧微笑着看着她。
焰缡迟疑着,没有说话。
白衣男人笑了笑,转身要走。
焰缡忙叫住他:“请等一下!”
白衣男人应声回头,青衣男人满脸荡漾起难以克制的笑意。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焰缡镇定地问。
“舍下即城中元家,”青衣抢答道,“这位是堂兄元煜,在下元谋。”
“元?”她心中一动,不觉跟着重复了一句。差点射中她的那支箭上刻着的字,就是“元”字。
“怎么?姑娘听说过我家?”元谋问。
“哦,我有一只……个很有缘分的人,他也姓元……”焰缡看着元煜,意味深长地说。
“请问姑娘芳名……”元煜笑着问,他的眼睛一看焰缡,脸又红了起来。
“哦……”她犹豫起来。聂小倩、小青都叫她焰缡,焰缡可算人的名字吗?
“姑娘不要误会,我们并非市井轻薄之徒。”元谋上前说,口齿比元煜伶俐许多。
“朱慕阳。”她回答。小青取名叫徐盈盈时,曾为她也取过这个名字,不过她从未有机会用过。
“朱——慕——阳。真有大家之风。”元煜笑着说,“对了,不知姑娘府上哪里?”
“……我家不在城里住,来这里探亲而已。”她有些紧张,随口编了句谎话。她看了看树林外边说:“我还有朋友在等我,怕要等着急了。你们走吗?”
元谋还想说什么,元煜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襟,他仍仿佛没感觉到,笑着说:“好啊。恕在下冒昧,今日在下与兄长幸会朱姑娘,不知你是否愿意与我们同游?”
她看了看他们,狡黠一笑:“要不我们一起放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