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出树林时，小青正为找不着焰缡而着急，突然见她带了两只人回来，有一霎惊讶，但立刻便自如地与他们交谈起来。她果然跟他们说自己叫小青——到底已经经历过一番人间了。
小青的风筝也刚刚断线飞走了，他们便一起随意在人群中转悠。
“是什么人？哪里遇到的？”小青和焰缡远远走在元家兄弟的前面，她低声问焰缡。
“就是我要找的那只人。”焰缡小声说。
小青忍不住回头看了元家兄弟一眼，又回头说：“是哪只？”
“那个穿白衣服的，两次都是穿白衣服的。”焰缡道。
“确定吗？”小青问。
“不会错。”焰缡阴笑了一下，“我的鼻子从未失误。”
这时，他们恰好经过一处秋千架，焰缡便跳上了一架秋千，小青只得跟了上去。
元家两兄弟好像约好了似的，元煜推焰缡，元谋推小青。一飞一回中，衣带翻飞，焰缡和小青轻盈地好像春燕一般在空中飞跃。元谋将小青一推推到天上去，害得她大喊大叫，连声讨饶，他却一刻不肯停。焰缡让元煜也用些力气，他却说：“摔着了可不是玩的。”她只好羡慕地看着小青飞上天，而自己只在半空中安稳地晃悠。
荡了半天秋千，焰缡腿站得软了，要下去的时候，元煜轻轻扶着她。他的手在她腰间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抬头看着他，说：“推秋千推得累了？”
他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没……”
“你的手……”她很不好意思，可是话出口却又有些明白过来。
他的脸已变了紫色，忙“嘘——”了一声，一边紧张地回头看了看元谋和小青。
她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你们要不要玩一会儿？”焰缡突然提议道。
元谋笑着说：“好啊。”说着，便拉元煜一起过来。此时的秋千架已是另外一番景象，两个高高大大的男子站在上面，由第一次蹬地获得推力后，他们调节身态让动力不断持续加大，居然一样可以飞起那么高。
焰缡和小青站在两旁不觉看得出神。
焰缡看着元煜那边的秋千绳索，轻轻念了一句咒语。只见那元煜刚好飞到高处，一边的绳子却突然断开，元煜惊慌中双手抓住那仅剩的一根绳子，顺势往旁边飞了出去。
焰缡正暗自高兴，却听到小青惊声尖叫道：“快躲开！”她抬头一看，只见元煜不偏不倚正面往自己这边飞了过来！惊慌间，她竟不知该躲避不迭，只是闭上眼睛大叫起来。
然而，他没有“砸”中她。恍惚中，她感到有一只手臂将她轻轻揽起，然后，她觉得自己好像飞了起来……
她睁开眼睛，发现元煜一手将她紧紧揽在怀中，他们一起随着那绳子在空中荡来荡去。
四周看热闹的人见此情景，不禁高声喝彩。
焰缡恨得不行。
绳子终于慢慢停止摆动了，元谋和小青跑过来帮他们下来。他们一落地，元谋已经笑得满地打滚。“大哥……这……这是不是就是人们说的比翼双飞啊？”
元煜看了看朱慕阳，瞪了元谋一眼。可是元谋仍是自顾自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焰缡无奈地看着元煜，心里说：“心念仙姆，不是你又帮他了吧？”
中午，元家兄弟定了静心酒楼靠窗户的位子，请她们吃饭。经过刚才那一番，他们一下子成了老朋友。
元谋问小青：“你们住哪里？哪天去拜访你们。”
“……就在这城里的一家客栈，到这里只是看亲戚。”小青说。她一直觉得自己在人间的经验丰富，什么问话都抢着回答。
焰缡一脸钦佩地看着她。谎话能说得如此流利而镇定也是一门修行啊！
元谋立刻说：“那一定要多住些日子，雪城有很多景色值得一看啊。”
小青刚要说什么，却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原来你们也来了。”
四“人”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美色少女带了个丫头不知何时站在了桌子旁边。她穿了半长的淡黄对襟纱罩衣，里面是一件漫天散梅绸衣和一条百鸟朝凤黄绸裙。或许是累了，她用一只手轻轻扶住桌沿，歪着头看着元煜。
元煜忙起身，因为女子站得太靠近了，他只好侧身斜站着问好。
元谋轻轻笑了一声，随后起身道：“沈姐姐，好久不见！”
“二公子好！”沈小姐还了礼。她飞快看了一眼焰缡和小青，问道：“这两位是——”
“哦，”元煜忙介绍说，“这位是朱姑娘，这位是徐姑娘。”
焰缡和小青冲那个少女点头微笑了一下，少女也礼貌地回应了，虽然还笑着，脸上却起了一层阴影。焰缡和小青立刻感受到她强烈的厌恶之情。
他们又略微说了几句家常，那沈姑娘便告辞走了。
元煜一屁股坐下，如释重负地长长舒了口气。
元谋笑着向他说：“不知道你怎么对她有这么大的魔力，连我也跟着遭罪！今天可又欠我一个人情！”
元煜被他说得难为情，忙举起酒盅搡到他面前：“快喝你的酒吧！兄弟就要有难同当。”
她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元谋喝了元煜递过来的酒，却并没有停嘴的意思。“你们知道我大哥为什么怕她吗？”
焰缡和小青望着他摇了摇头。他清了清嗓子想继续说下去，元煜立刻往他口里塞了一大块烧肉，到嘴边的话变成了支支吾吾的叫声。他只好先嚼起那块肉来。
似乎觉得有些失礼，元煜对焰缡和小青说：“两位不要见怪。沈姑娘因为对我有些误会才会这样，你们不要误会……”仿佛在解释什么。
小青淡淡笑了笑：“误会？是不是‘娘子有情，郎君无意’？”
元煜红了脸，没有回答。
“总之，一个男人若看准一个女子为他死心塌地，就会弃之如敝履。”小青若有所思地说。
“不是……”元煜分辩说，“我并不希望她这样……”
“她真可怜。”小青似乎没听到他的解释，长长叹了一口气。
元家兄弟看着她，有些尴尬。
焰缡不知道该怎么打圆场，忙扯了扯小青的衣襟。小青回过神来，笑着说：“想起一个朋友，随口说说，两位别在意啊。”
元煜和元谋也笑着岔开话题，继续吃饭。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吵嚷声。元谋突然指着窗外说：“快看！那是黄仁忠不是？给几个女子追着打呢！到底是改不了那个毛病！”大家一齐起身靠到窗户上，果然看到几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厮打在一起。
元煜不禁摇了摇头。
焰缡道：“他是怎么回事？”
元谋道：“他爱女色，想必又去招惹踏青的姑娘们，若是人家肃静严谨，身边还跟着保姆奶妈的，岂不要招一顿打？”
不知不觉，日已西斜，焰缡和小青借口回家，准备离开。元家兄弟便叫来马车，请她们同行。她们拼命拒绝，他们两个抵死坚持。——他们只知道自己是好心帮人，全不知她们还有更为难的事情、更复杂的心思在里面。最后，她们只好跟他们上了马车。
元煜和元谋先站在车旁，扶她们先上车。焰缡因为头抬得高了，进车厢的时候头“咚”的一声撞到了厢顶，疼得直咧嘴。小青先坐了进去，听到声音忙撩起帘子来看究竟，元家兄弟和马夫都笑起来。
元煜仰头看着焰缡，笑着说：“再看不到这么不小心的一个人！”一边也跳上车，扶着她弯身进车。
可巧半路上他们路过一间铁器行，一幅大大的招牌上画了十八般兵器的样子。焰缡一眼瞥见上面有一支箭，便目不转睛第看着，车子已经过去了还拧着脖子扒着车窗看。
元谋笑着说：“朱姑娘，你喜欢刀枪棍棒？”
焰缡道：“家里有亲戚喜欢射箭，所以看看。”
“哦？真的？”元谋显得很兴奋，他指着元煜说，“他是神射手呢，下次打猎也请你们两位一起去？”
打猎？焰缡心里一凛，面上仍挂着笑，说：“是吗？好啊，下次去一定记得叫我们。”她又看着元煜，道：“你的箭是不是要特意去铁器行自己做？听说射术好，箭也很重要。”
元煜点了点头：“是。我家里用的都是特意找人做的。”
焰缡问：“那是不是比外面的要好看很多？”
元谋笑起来：“箭好看又能好看到哪里去？重要的是好用，比如箭镞用百炼精铁，箭羽用上好的雕翎，箭上刻上一个姓氏。”
焰缡微微一笑，道：“那你家的都是刻一个‘元’字喽？”
元谋道：“是啊。”
焰缡压抑愤怒，仍面带笑意。而一旁的小青已经感受到了她胸中熊熊的怒火。
待到了城中，他们又坚持先送她们回客栈。小青万般无奈，只得随口说了一家客栈的名字。他们一直送到门口。
元谋笑着对她们说：“知道你们的住处，以后才好来找你们啊。对了，再过三日就是城里一年一度的花会，两位若去的话，不妨我们结伴同行？”
焰缡刚想说好，小青果断地说：“这两天要去亲戚家处理一些事情，恐怕不能叨扰了。”
小青不喜欢人间，也不希望焰缡在人间久留。
元煜看了看那客栈，似乎很担心什么。
元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焰缡和小青，说：“朱姑娘，你一定想玩吧？那说服姐姐一起来吧！两位难得来一次雪城，一定赏光让家兄和我尽到地主之谊啊。”
焰缡忙道：“好啊，会去的。”
小青目光灼灼盯着焰缡，焰缡忙低头。
元煜和元谋立刻笑逐颜开。
那天夜里，焰缡又梦见了雪渣儿。
他们一起在林中奔跑，跳跃，互相追逐。他跑着跑着突然发现她不见了，便转身回来寻找，却发现她停在一棵矮矮的树下，起劲地挠着树干，他跑过来，无数红彤彤的果子雨点一样掉下来，打得他东躲西藏，她则发出咕咕的笑声……
……他们在一户人家的篱笆外，她说：“不要这户人家的，他家里就这一只鸡……”他扭头无奈地看着她，只好带她去一户高墙大院的人家。费劲力气捉到一点食物，却惹得周围的狗狂吠起来，还有人拿了棒子出来追赶他们……
……他们走在白茫茫的林中，要去找一些食物。他融进了雪中，她则是雪地中一团跳动的火焰，鲜艳醒目。她时不时停下来转着圈儿追尾巴玩，他则一次次地返身过来催促她快点赶路……
……一支箭飞来，他咆哮着把她推到一边，当她起身时，他已经躺在了地上，殷红的血染红了他银白的皮毛，还有地上的皑皑白雪。几个人从不远处冲了出来。她哀鸣着望着他，他拼进气力怒吼道：“你快走！快走！”有人向她扑来，她后退了几步，然后拼命跑起来……她听到了他的叫声，他一定是在撕扯自己——他说过如果落在人手里，千万不能给他们留一身完整的皮……
耀眼的银白色……冰渣儿……皊印……元煜……
她猛然醒来，看见小青也醒着，不知是一直没睡还是被她吵醒的。她在黑暗中幽幽叹了口气。
“你想起灵儿了？刚才，还有白天的时候？”焰缡说。
小青默默地，什么也没说。
“那套说辞听着觉得怪耳熟的——是那时候一贯说的吧？”焰缡又说，极力掩饰着剧烈的心跳——好好的，最后怎么会是元煜的脸？她心下纳罕不已。
小青沉默了一会儿，说：“嗯……你要记得，妖在人间最易惹事，你不去惹人，人也会来惹你。无论是为了报恩，还是为了报仇，最后结局都说不定的……我也说不上来因为什么，反正妖再怎么掩饰自己也有魅人的力量，但最后，受伤的都是妖……”
“我才不会！”焰缡故作轻松地说，“我记得灵儿的教训。”
小青轻轻笑了。
对于雪城，焰缡并不感到陌生：就像人常常跑到森林深处打扰她的安宁一样，她也偶尔在这里引起骚动。
现在，她正跟小青一起，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如水滴入溪流淌在小城的大街小巷。
在冰雪的覆盖下憋闷了一个冬天，春天的雪城热闹得仿佛赌气似的。阳光和暖地照着小城的街道，街两边的店铺俱开门揖客，卖水果、小吃和小玩意的摊子前也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人。围观卖艺的一个圈子人不时发出阵阵惊叫和喝彩声。
——这就是人间。吵闹，琐碎，烟火气重。
焰缡目不暇接。五彩缤纷的绸缎衣料，装在精致的雕花盒子里的胭脂水粉，镶金带翠的首饰……她从未拥有这些东西，想象不出自己经过它们修饰后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但是莫名地觉得喜欢。
小青和焰缡在人群中是惹眼的。她们一路走过，引来目光无数，女人羡慕嫉妒，男人饱含爱慕或欲望。对于这些目光，焰缡如芒在背，小青视若无睹。
中午的时候，她们来到一家酒楼吃饭。店小二是一个伶俐的男孩，看见她们就赶着一声一个“姐姐”地说话：“两位姐姐，到这边坐，靠窗户呢。”两人刚坐好，他便问：“姐姐们，想吃点什么呢？现在江鱼新鲜，野味也多……”
“一只红烧鸡。”焰缡立刻答道。
小青低头看着菜单，笑着说：“你啊，也就这点出息了……”说着，便指着柜台上挂着的菜牌跟小二说了几个菜名。
焰缡随意扫视了一下店内，看到靠近墙角的一只朱衣男人正入神地盯着她。看到她的目光，那只男人竟笑着冲她举起了酒杯。她不知所措，慌忙低头。
小二刚转身走开，焰缡又有了新发现。她惊叫了一声，指着临桌惊恐地看着小青。小青看去，一时也愣了。那桌上一只肥头大耳的男人看了看她们，拼命咽下口中咀嚼之物，笑着说：“哦，这是红烧狸肉——现在正是吃狸肉的时候……要不要尝尝？”他旁边的两个男人也跟着起哄。
小青和焰缡恶狠狠地看着他们。
不待两人说话，又听有客人喊道：“小二，跑到哪里去了？！我要的‘出水玉龙’怎么还不上？！”
小二忙远远应道：“客官稍等，我催一下，鱼都是活的，要现摔、剥皮片肉、下锅，您别着急！”
小青沉下了脸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