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的碎片,青铜简直没有站脚的地方,只好踩在两条石桌腿上。
“主人,休息一会儿吧,这三天你一刻也没合眼,都不曾吃什么东西,要不我叫人熬碗人参小米粥来。”
白帝茫然地看看他,眼中布满了血丝,下巴上胡子拉碴,一脸的颓然。
这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神姿高远的白帝吗?
青铜骤然心疼起来,这段日子,不但何昭宇受尽了折磨,白帝也不比他好多少。
对何昭宇的伤害反过来狠狠地又刺伤了白帝。
青铜想起一句俗话:“三月债,还得快”,赠给白帝再合适也没有了。
原来爱上一个人就是受伤的开始。
“有什么办法……可以令何昭宇恢复武功?”白帝的声音中掩饰不住疲累和沙哑。
“白虎丸。”
白帝一呆,深深地垂下了头,良久,喃喃道:“练第七重白虎神功时,我吃了一粒……”
青铜不语,他早就知道了,最后一粒给了白慕飞解毒,如今白帝宫一粒白虎丸也没有了,否则,何昭宇也不会昏迷三天濒临死亡而无法可想。
“你一定有办法……”压抑的声音似从水底升起。
“巧妇难为无米炊……”青铜看到白帝痛楚的眼光便说不下去了。
“何昭宇……一身武功,笑傲江湖,当年何等英姿。可是现在,受人凌辱竟然毫无反抗之力,你让他情何以堪……”
“主人……”青铜不自禁上前握住了白帝冰冷的双手。
“青铜,不管用什么方法,就当是我赎罪……我不想这一生都活在悔恨之中,只要能补偿他,用我的命也行……”
青铜终于忍不住了:“主人,再过一百天……”
白帝苦笑,“对何昭宇来说,这里留给他的痛苦太多,连一刻也不愿多留,更何况是一百天。我想,他只要能走动,马上就会离开。”
忽然眼睛一亮,“青铜,你有办法,快说。”
青铜说漏了嘴,无法改口,只得道:“白虎神功第七重威力极大,只要逆运真气,便可治病救人,替何昭宇打通经脉应该不是问题。可是他度入主人体内的真气尚未与主人本身的内力融而为一,强行运功,必有后患……”
白帝顿时喜上眉梢,“管他什么后患,反正黑帝那家伙中了我一掌,起码两三个月起不来,不用担心宫中安危……”
“不过何昭宇绝不会接受主人的恩惠。”
“这好办,用轻绯草和逍遥花让他睡着,不就解决了。”白帝已经迫不及待。
“主人……”
“不必再劝,这是我唯一能为何昭宇所做的事了……”
“主人内力不纯,运功之时容易真力逆流,弄不好会有性命之忧。”青铜又担心白帝又担心何昭宇,直后悔刚才不应多口。
白帝低声道:“送别未几日,一日如三秋;寸心宁死别,不忍生离愁……”语音低沉宛转,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楚和缠绵。
青铜倒吸了口冷气,白帝天性孤傲,冷漠无情,可是一旦动了心,便至死不悔,任何人、任何事也阻挡不了。
何昭宇苦,白慕飞苦,白帝也苦,这纠缠不清的缘,到底让三人将来怎样?
夜静如水,轻绯草和逍遥花散发着缕缕清香。
白帝飘逸如风,悄无声息来到白慕飞身边,迅若闪电,点了他的晕睡穴。
金风将白慕飞搬到旁边。
何昭宇武功已失,对花香一点抵抗力也没有,睡得极熟。
轻轻扶起何昭宇,白帝柔情无限地看着那清俊苍白的面容,似乎要永远刻在心底。
你是一只在蓝天飞翔的云雀,是我折断了你的翅膀,现在,我要重新还给你……
白帝双掌抵在何昭宇的背心,内力缓缓输入。
睡着的何昭宇反而放松了,白帝的真力在他经脉中游走,冲破各个阻碍之处,最终汇于丹田。
何昭宇经脉初通,真气循环大周天一遍,忽地失了控制,一下子快速飞蹿起来。白帝惊觉不对,已经约束不住,内力陡然一震,顿时逆流回来,内腑骤然绞作一团,喉头一甜,血气直涌上来。
“不好,主人内力有变!”青铜立刻运力替白帝压制乱蹿的真气。
白帝咬牙道:“别管我,快让何昭宇真气……九九归一……齐聚丹田……”
金风急道:“不行,先替主人运功,否则一定会受重伤。”双掌抵住了白帝的灵台大穴。
白帝全身经脉真气倒流,仿佛有万把刀在割,话也说不出了,只是狠狠地瞪着铁心。
铁心左右为难,不知先救谁才好。
银叶突然抢上,一股真力直向何昭宇胸口运去。
铁心十分吃惊,银叶自那日白虎洞之事便一直生病,大家只顾忙着何昭宇,几乎都忘记了他,直到那天黑帝动用蛇阵,铁心救他出宫,两人才算见了一面,此后又是相见无言,彼此生疏了许多,万没想到他会救何昭宇,一呆之下,将真力运入何昭宇体内。
众人内力交汇贯通,终于打通何昭宇全身经脉,运行三遍大周天,方才收功。
白帝露出了笑容,摇摇晃晃站起身,小心地扶何昭宇躺下,盖上锦被,低声道:“以后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总是只想着别人……你大概再也不会想起我……”
最后看了何昭宇一眼,决然而出。
刚到门口,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你们看护何昭宇,主人交给我!”青铜急忙扶持白帝回到练功房。
石门一关,白帝再也支持不住,左腿软跪在地上。
青铜痛心地握着白帝的手腕,张了张口,已是热泪盈眶,哽咽着道:“主人,这真气逆行之苦……恐怕以后你一直要受……”
“是吗?你说,什么时候还会发?”
“今天正是月圆之夜,怕是将来每逢月圆之日,就是主人发作之时……”
白帝慢慢坐下,淡淡一笑,“这么说,我想忘记何昭宇都不可能了。每月月半,我会一分一刻一时地想着他……”
芦叶荻花秋瑟瑟,长江岸边,江水东流去。一帆离岸,顺江驶去。
何昭宇和白慕飞并立船头,江风猎猎,吹动了衣衫。
“猫儿,沿江而下,再转运河,不出半月,咱们便能回开封了……”
何昭宇没有回答,不自禁抬头向白帝山望去,朦胧依稀中,隐隐似有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伫立而望,是错觉还是……
向前望去,江水滔滔,无数险滩恶浪,更多艰难在等着。
昂起头,挥去过去阴影,一切重新开始。
秋月如水,挂在深蓝色的夜空,渔船上点点渔火映在江面上,远远望去,波光粼粼,银光闪闪,交相辉映。
摇荡的江波轻轻晃动着航船,水声隐约,如秋歌微吟。
夜已深了,寒意渐浓。
白慕飞悄悄起身,白色的披风盖上了床上单薄的人。回身又躺回木榻,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传入耳中。
心中一酸,猫儿……根本没有睡着。
出发这几天来,向来浅眠的猫儿睡得更少了,每夜都只能睡一个两时辰。
面对自己的时候,猫儿总是若无其事,言笑自若,和平时并无异样。可是夜色深沉时,那一丝瞒不过去的疲倦泄露了他竭力支撑的秘密。
为了让猫儿放心,自己也努力掩藏忧虑和担心,甚至……掩藏了已不再是朋友的关切和情义……
以猫儿的脾气,永远也不会接受自己朋友以外的感情,那……自己就以朋友的身份守护他一辈子吧。
猫儿,有时真恨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你为我付出的一切,让我一生一世也还不清……
“慕飞……”
白慕飞一下子坐起身,“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黑暗中,何昭宇的眼眸闪烁着笑意,如星光一般明亮。
“这几天我一开口你就问我不舒服,好像我是一碰就会碎的瓷器。”
“你本来就像个精致的白瓷……”白慕飞脱口而出。
星眸忽然一黯。瓷器如果有了裂纹,就再也消弭不了。
白慕飞心下一沉,又伤了猫儿的心……
猫儿一向都敏感细致……
“最近开封附近一连出了十几桩案子,一桩也没破,苏大人的压力很大,一回去你又得忙了。”赶紧转移话题。
“我正想跟你商量这件事,开封天子脚下,一般江湖盗匪,避开封而不及,这些作案之人却偏偏撞上来,其中大有玄妙。”
白慕飞一点即透,“两个可能,一是示威;二是分散注意。”
何昭宇微微一笑,“我也这么想,这十几桩案子看似毫无关系,细细推敲起来,却很有文章。作案地点遍及京畿各县,时间恰又前后错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人疲于奔命,倒像是有人故意策划安排好的一样。如此一来,必令人得出京城治安不善的结论。示威不太像,分散注意有可能。只是我不懂,倘若真有人暗中操纵,究竟要分散开封府什么注意呢?”
白慕飞心里明白,花冲是这十几桩案子的第一桩,合两人之力都没能抓住,反而弄到如此境地,这背后之人绝非寻常。
他又想到,花冲可能只是一个饵,一路引他们西入四川,其他人才有机会乘机在开封附近作案,酿成今天的局面。
两人目光相接,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可是谁也不愿意提起这个名字。
何昭宇苦苦思索,眉头紧蹙,眉心结成了一个“川”字。
白慕飞心疼地劝道:“这件事前因后果不明,回了开封府之后了解情况才能明白,你就别再想了。瞧你,武功刚恢复,身子还弱,整夜睡不好,就替苏大人犯愁,先照顾好自己是正经。”走到床前,将披风裹在何昭宇的身上。
何昭宇低声道:“你不也天天睡不着吗?”
白慕飞脸一红,强词夺理,“谁要你整夜炕饼似的翻来覆去,我当然给吵得不能睡了。”
“我记得从前你可是沾了枕头便睡不醒的。”
“那是从前,如今心里有了牵挂……”白慕飞话说到一半,立刻咽了回去。
两人虽然情深义重,心知肚明,却从来不曾互相说破。白慕飞自知话说得造次,改口不得,呆呆地看着何昭宇,不知说什么解释才好。
气氛变得尴尬,两人不约而同转开了眼光。
沉默半晌,何昭宇强笑道:“卢大哥说,你也老大不小了,早该成家立业才是,这次回去,卢大哥要带你去相亲,帮你了结终身大事。”
白慕飞心里一阵刺痛,猫儿明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他,这时却来提这种禁忌话题,难道有意要甩开自己不成?
“你比我还大,你不成亲,我也绝不讨老婆。”语音已带上赌气的味道。
何昭宇心中酸苦,“我只比你大几个月而已,你又何必一定跟我赌气?我这个人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整日在刀尖上打滚,哪个姑娘肯嫁我?就算肯嫁,我也不能误了人家一生的幸福。你不同,有家有兄有嫂,年轻英俊,又是少年成名,倾慕你的名门闺秀很多,你早日挑一个好的……”
白慕飞不等他话说完便摔门出了舱。
何昭宇怔怔地看着舱门,一种锐痛霎时划过心口。
白慕飞在船头来回乱走,肚中一股怒气简直要炸开,如果再多留舱里一分钟,他一定会和何昭宇暴跳起来。
双臂死死相握,免得控制不住出手发泄。
猫儿一定出了大事,否则不会说出这种混账话。
死白帝,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替猫儿出一口气!
“快放手!”
白慕飞一愣,何昭宇强行拆开他的双掌,白色的衣袖上已经染红了一片。
这才觉得疼痛,手臂上的剑创被他自己弄裂了。
马上将手藏在身后,“没事,一点小伤而已。哎呀,外面很冷,你快进舱去,可别着了凉……”
何昭宇眼中微微一热,强行把白慕飞拉回舱里,取了金创药撒他伤口上,用白布细心地包好。
“以后不准再做这种傻事……”
“我哪有做傻事,这是练剑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对着何昭宇湿润而关切的目光,白慕飞越说声音越低,一腔怒气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你这样不爱惜自己,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白慕飞凝视着何昭宇,忽然张臂抱住了他,脸埋在他瘦削的肩上,“我宁可划自己三十剑,也不要听你说什么叫我成亲的混话……猫儿,你就让我再过几天逍遥的日子好不好?最多我答应你,只你成了亲,我马上也成亲,决不让你操心……”
“慕飞,你太孩子气了……”何昭宇的声音哑了下去,慢慢也抱住了那微微颤抖的身体。
彼此……都害怕失去对方,可是注定未来一定会分开……
“嗖”的一声,一支火箭激射而入,火焰立刻蹿上,燃着了船板。
跟着几十支火箭呼啸射来,破空之声惊心动魄。
几乎是在一瞬间,两人身法如电,已同时掠上船头,双剑齐出,漫天寒光乍起,数十支火箭被格挡开,四下乱飞,纷纷坠入江中。
江岸上站了十多个人,个个手执硬弓,领头的人一挥手,又是一排火箭射出。
何昭宇和白慕飞对望了一眼,立刻明白是那帮暗中相助花冲的人!
终于现身了,看来这次是非致两人于死地不可。
两人心意相通,双剑插入船板一挑,霎时无数木块飞起,有的撞开火箭,有的却击向岸上的人。
袭击的人猝不及防,周围人多,闪避不开,竟有三个人被击中,翻身栽倒。
“我的船啊,快救火……”惊醒的船老大一家呼天抢地跑了出来。
秋季气候干燥,火熊熊燃烧,火苗已冒出船舱顶篷。
“来不及了,你们快上小船!”何昭宇回身拎起船老大一家一一丢下小船,白慕飞抢上去挡在船头,奋力格开飞射的火箭。
“猫儿,你先上船……”
何昭宇摇摇头,一剑砍断了船缆,小船顺江直下,眨眼便只剩下一个小点。
白慕飞心知何昭宇是不愿连累无辜的人,可是他武功刚复,怎禁得起这般激战,又气又急,吼道:“叫你先走,为什么不听?”一疏神,几支火箭直射胸口。
何昭宇回剑替他格开,“你不是说,我们要并肩作战吗?”
“你……”白慕飞料不到他还记得这句话,一怔之下,豪气顿生,“好,冲上岸,痛痛快快大战一场就是。”
话音未落,只见几枚黑乎乎的圆球疾射而来。
“霹雳雷火弹!”何昭宇不及细想,一把抓住白慕飞的手,纵身便向江中跳去。
“轰……”本已着火的船炸成数截,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个天。
江水冰冷彻骨,白慕飞一落水,激灵灵浑身打冷战,直向江底沉去,这才忆起自己不会水,心中大惊,“咕嘟嘟”水从口鼻灌入,好不难受。
一股力量将他拖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