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花残,正是薄雾浓云,恼人天气,分外压抑。
燕王府花厅内,淙淙铮铮的琴声流水般回扬着,一曲高山流水微露燕王心曲。恍然高山之巅,云雾缭绕,飘忽无定。幽涧寒流,清冷悠扬,俨若行云流水。忽然,琴曲一变,极尽腾沸澎湃之势,具蛟龙怒吼之象,似危舟过巫峡,群山奔赴,万壑争流,目眩神移,惊心动魄……
正在琴曲最高昂之时,“嘣”的一声轻响,琴弦乍断,绷弹而起,乱象纷呈。
燕王一惊,猛地按压住琴,一挺身,眸中寒光大盛,凛然生威。
何昭宇清逸飘洒的身影出现在厅前。
目光骤然相对,一个严威宏毅,一个幽深绝寒,似闪电空中相撞,激起冲天的风暴!
燕王微觉恍惚,这眼神多么酷似虹影,两张相像的面容重叠一起,分不清究竟是谁……
是自己亲手改变了他,可是,面对那更加苍白清瘦的人,心头竟有一丝不舍……
剥夺走人生最后的希望,何昭宇能承受得住如此沉重的打击吗?
“何昭宇见过王爷。今日前来有事相商,打扰之处,请见谅。”
恭敬的话语中却有着咄咄逼人。
燕王淡然而笑,“就快是一家人了,不必这般客套,坐吧。”
何昭宇挺立不动,“王爷厚爱,何昭宇感谢不尽。只是何昭宇一介武夫,身无长物,不敢高攀,请王爷呈禀圣上,收回赐婚圣旨。”
燕王双眉一轩,隐现怒容,“婚姻大事,上有父母之命,合以媒妁之言,如今天子赐婚,更是莫大的荣耀,你身为朝廷官员,竟敢抗旨不从?”
何昭宇咬紧了牙,生命、名誉、前程都可以抛弃,唯有感情,他绝不会用作联姻的牺牲。
为自己,也为慕飞,守住最后的希望……
“何昭宇早已心有所属,不敢误人误己。倘若将来负月明一生不幸,何昭宇情愿承担抗旨之罪,抄家灭门,在所不惜!”
燕王勃然大怒,“心有所属?你指的是白慕飞,还是白帝?我绝不容许你做出违背伦常、有辱祖先的事!否则,我宁可一掌杀了你!”
犹似一根尖锐的铁钉生生扎入何昭宇心头,凌厉的钝痛扩散到四肢百骸,几欲窒息。
无论怎样努力,最终,白慕飞还是被拖入了这场惨烈的搏杀之中……
而白帝,以西方白虎之尊,为自己违誓出江湖,受尽了磨难……
“何昭宇家事,不必王爷操心。就算王爷杀了我,我也不会答应!”
已经害了白慕飞和白帝,又岂能再伤月明?宁愿自己背负抗旨拒婚的罪名,也不愿一错再错……
燕王似洞悉了他的心情,缓缓道:“何昭宇,你聪明过人,难道没有想过本王为你请旨赐婚的本意?你若不想连累白慕飞和白帝,最好的办法就是与他们断绝,而且,你也这么做了。可惜,那两人不是泛泛之辈,不会因你一句恩断义绝便轻易放弃……”
何昭宇一僵,燕王的话正击中了他最脆弱的地方!
那冷酷得近乎残忍的声音仍然不放过他,“本王成全你与月明的婚事,既可为你断了白帝和黑帝的纠缠,又让白慕飞死心,一举数得。至于月明,是看着她两位兄长为你反目成仇,还是与你成亲弥补兄长之间的决裂,我想,她自己会做出选择。”
“你……”何昭宇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愤怒,“利用感情逼迫别人就范,达到所要的目的,这就是王爷一贯的作风?”
燕王心头似被狠抽了一鞭,悸痛难忍。这语气,这神态,与当年的虹影几乎一模一样!
事隔二十多年,他竟听到了同样的指责……
“我是为你好……”下意识地说出了同样的答案,听起来却是那样的无力。
“何昭宇有自己的原则,不想为人所牵制。王爷好意,何昭宇心领,恕难从命!”回答掷地有声。
顽强、不屈、执拗,眼前的何昭宇仿佛就是虹影的化身……
在这对相像的母子面前,燕王突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败,无法征服的失败……
有一瞬间,他有了放弃的冲动。
他们母子的命运当真全部要毁在他的手上吗?
转过头,画中的虹影正对他微笑,眼光却有着说不出的哀愁……
何昭宇不禁一怔,燕王竟然会失神恍惚?不由自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全身大震。
画中风华绝代的女子与他有着完全相同的面容!
是梦,是幻?熟悉而又陌生,似三生三世追寻的向身影,在记忆中若隐若现。怎么也抓不住……
燕王缓缓迎向何昭宇迷茫的目光,低沉的声音含着不容拒绝的冷峻,“何昭宇,你必须要承担起生来的责任。因为……”
何昭宇蓦然颤抖起来,直觉地感到,即将揭晓的答案会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林中花褪残红,冉冉绿荫,春深已如海。
青帝慵懒地倚在花枝上,片片花瓣随风坠落身畔,迷离彷徨,飘忽如风……
“既约了我出来,又为什么不现身?”软腻醉人的声音在林中飘散开来。
花林中慢慢现出白帝英姿高彻的身影,凛然高傲,一瞬间,猛虎般的气势便笼罩住花林,群鸟惊飞,碎叶乱舞。
青帝暗自警惕,惹怒白帝的下场是可怕的。
“赐婚的主意是你出的吧?”清冷的声音中隐含着汹涌的愤怒。
青帝懒懒地扬扬眉,“你不喜欢这个主意吗?”
白帝眸射寒电,“住口,你为何要逼何昭宇到如此境地?”
深知何昭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个性,如果强逼就范,他甚至会以死相抗!
刺向黑帝的雷霆一剑,至今仍经常出现在梦里,梦醒时,犹自后怕不已。
“假如我说,是为了何昭宇能名正言顺叫燕王一声父亲,你相信吗?”青帝明眸中流露出一丝狡黠。
白帝神色渐渐变得凌厉,绝寒的杀机一闪而逝,“我说过,假如你动了何昭宇或月明,我必杀无赦。”袍袖忽然无风自扬,强烈的劲气疾向四周扩散!
青帝大惊,右手一挥,无数花瓣飞旋而起,凝聚成团,挡在了身前。
“轰”的一声,劲流似蛟龙出海,撞入花团中,顿时炸得花碎成泥,纷落如雨。
白影瞬间一闪,白帝已扼住了青帝的咽喉!
青帝只觉得呼吸艰难,眼前金星飞舞,脸已变得煞白。
白帝冷峻的面容没有丝毫波澜,五指慢慢收紧。
“你……杀了我吧……杀了枫叶唯一的……孪生姐姐……”青帝已语不成句。
骤然间,青帝枫叶那纯真可爱的笑脸出现在白帝脑海中,心似被钩住了一样,传来阵阵尖锐的痛楚,几欲窒息……
猛力一甩,青帝踉跄着跌了出去,捂住胸口,拼命地吸气,咳个不停,身体不住地发抖。
从那噬人的眼神中,她清楚地知道,白帝刚才绝对是要杀了她。
这个猛虎一样的男子,实力深不可测,从前她真是轻视了……
白帝踏前一步,指住青帝,“燕王控制何昭宇这笔帐,我会跟他算个清楚。至于枫林你,助纣为虐,死有余辜。看在枫叶的面上,我不杀你。但是,我绝不容你再兴风作浪!”
青帝脸色大变,“你想废我武功?”
白帝默不作声,慢慢提起了手掌。
青帝的心里突然充满了恐惧,白帝向来说到说一不二,他已经警告过她一次。第二次,就是绝不会容情!
耳边响起了黄帝曾经说过的一句话:白帝如虎,必治江湖……
眼看白虎神功瞬间即发,青帝不顾一切地大叫:“皓铮,你难道没有想过,这样的安排才是何昭宇最好的归宿!”
白帝身体一僵,掌势顿住了。
“这是你和燕王为了控制何昭宇而设下的圈套,一点点将何昭宇、月明陷入用网之中,连带掌握五方帝,从此扫清燕王夺取江山的障碍,你还说什么是何昭宇最好的归宿?”白帝的声音透出异样的森冷。
青帝喘息着道:“不,皓铮,你忘了,何昭宇是朝廷官员,有职位,有身份,又是燕王的亲生儿子,将来肩负着重责。娶妻生子,拥有体面的家庭,将来接掌王位,这才是他所要走的道路。就算他自己不愿意,燕王也不允许。他们父子之间的事,外人根本插不了手!”
白帝倒吸了冷气,心口猛然一抽搐,青帝一语击中了他的忧虑。
的确,他是个外人,无法干涉何昭宇与燕王的父子之事,甚至,连关心也是多余的……
“再怎么样,你不应拿月明的幸福当儿戏!”咆哮的怒吼雷一样的炸开,掩饰住难以忍受的创痛。
青帝盯着白帝,唇角边漾起缥缈的笑容,“皓铮宫主,你实在太不关心自己的亲妹妹了。难道你从来没发现,月明,一直深深爱着何昭宇吗?”
仿佛惊雷在头顶轰然炸响,白帝眼前一切都在飞旋。
春雨淅淅沥沥下起来了,如烟似雾,霏霏地斜织成网,笼住了天地。
何昭宇不知自己何时离开的燕王府,也不知燕王后面说了什么,耳边只反复轰响那一句话:“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一瞬间坍塌了……
无法思考其中的真与假,唯一的记忆,就是画中虹影那哀愁的微笑,不断闪现在脑海中。
清冷的雨打湿了面容,凝聚成水珠,从光滑瘦削的面颊流下,仿佛是心底的泪。
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那就是:包大人他们早已知道了这个秘密。甚至,这已是公开的秘密。
唯一不知道的人,就是他!
奉命监视阻杀的人,竟然是他的父亲?
命运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
尽忠为国,就意味着与燕王为敌;认父尽孝,那就是朝廷叛逆!
情法两难,忠孝不能两全……
肃杀的寒气流遍四肢百骸,冰冷的绝望慢慢占据了心灵……
蓝色的身影在熙熙攘攘的开封街头踽踽独行,从快乐幸福的人流中穿过,慢慢将繁华抛在身后……
碧野山林逐渐显现,茫茫青翠连天。暮色已苍凉,荒烟随风翻卷,扑面而来,将那孤独的身影吞没……
蓦然间,虎啸声划破了山野的寂静,浑厚悠长,奔腾夭矫,大地为之战栗!
何昭宇全身大震,这是……白虎的长啸声!
山壁陡峭,白虎傲然蹲踞,威猛神勇。身旁白衣飞扬,高大的身影依旧俊逸,屹立如神。
“皓铮……”不自觉低喃着,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一人一虎翩然凌空而来,转眼便已在近前,深沉热烈的目光似火一样灼进何昭宇眸中,在冰封的心田燃起了热焰……
“昭……”
听着那熟悉的低沉呼唤,何昭宇微微颤抖了一下,似看见了亲人一般,再也压抑不住内心奔涌的情感……
白帝心中一悸,这孤苦凄寂的眼神生生刺穿了胸口,眼前人刚强的外表下,掩藏着多少伤与痛,独自默默承受,直至倒下的那一天……
几乎是不假思索,猛然将何昭宇拥入怀中。
如果命中注定只能是你的大哥,在你脆弱的这一刻,就容我放纵一次,让你静静地依靠,抚平创伤……
白帝那宽阔厚实的胸膛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一声声撞击着心脏,慢慢充满了空落落的胸口,传递着生命的力量……
奇迹般地渐渐冷静下来,冰寒的身体感觉到白帝的温热,下意识地微微挣扎,谁知白帝双臂一收,拥抱得更紧。
白帝心口如撕裂般剧痛,他温暖了何昭宇,可是谁能温暖他的绝望?
月明,真的爱着何昭宇吗?
难道他们三兄妹竟然爱着同一个人?
平生最疼惜的妹妹,平生最爱的人,不舍得伤害任何一个……
青帝和燕王这一招果然狠毒,掌握了他最大的弱点,生生将他逼入绝境。
“皓铮,对不起……”一生问心无愧,唯一不能原谅的,就是伤害了月明。
“不用道歉,昭,错的不是你。”再怎样万般不舍,还是松开了双臂。
一直蹲在旁边的白虎马上人立而起,两只前爪搭在何昭宇的肩上,毛茸茸的大头拱着何昭宇的下巴,亲昵万分。
何昭宇心头一热,不会说话的白虎是他最忠实的朋友之一,那单纯的喜欢和依恋总是令人感动不已……
摸着白虎的浓密的皮毛,何昭宇眼中没来由地浮上热气,“白虎,你瘦了许多……”
白虎鼻子里直哼哼,似小孩子撒娇一样,又是委屈又是欢喜,只恨不得腻在何昭宇身上。
白帝看着他们嬉戏,眉宇间浮起了沉毅坚决。
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感情世界里,从来没有留意过月明的爱恨,细一回忆,月明对何昭宇的体贴关怀早已流露出不舍的眷恋。只是,她非常清楚两个兄长与何昭宇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所以,选择了隐瞒和沉默。
发誓要好好爱护月明,然而每一次,都是月明在照顾他和黑帝,甚至,牺牲了自己的爱情……
应该向月明说对不起的是他,而不是何昭宇……
从此以后,他和何昭宇之间一切羁绊和纠缠都不复存在。这是月明所爱的人,他必须呵护,却永远断绝感情。
“皓铮,赐婚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绝不能连累月明……”
白帝沉声道:“你是想抗旨不遵,还是准备和燕王父子相残?”
何昭宇心中一紧,“你早知道了?”
白帝推开白虎,双手按住何昭宇的肩膀,“记住,没有确实的证据,不要承认燕王是你的父亲,明白吗?别让枷锁缠住你的一生!”
何昭宇打了个冷战,聪敏如他,怎能不理解白帝话中的含义?一旦父子相认,他就会陷入两难的痛苦之中,无法自拔……
究竟燕王是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的母亲又是谁?何昭宇脑海中一片迷雾,黑暗无光,看不见出路在何方……
如果慕飞得知赐婚一事,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吗?以他激烈的个性,不知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
终于体会到燕王老谋深算的高明手段,区区一个赐婚便将所有的人牵制住,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迫使他们臣服……
那清寂而黯淡的眼神深深刺痛了白帝,双手不自觉地收紧,“无论将来怎样,总有我陪着你一起去闯!”
千言万语涌上何昭宇的心头,却一句也说不出,手掌慢慢覆在白帝的手背上,“谢谢你,皓铮。”
白帝微微一颤,无法抑制的欲望霎时汹涌澎湃,席卷全身。多想狠狠地拥抱他,吻他,爱抚他,宣泄出积压已久的相思痛楚……
可是,他不能……
猛抽出手,转身走出几步,胸膛急剧地起伏着,努力平息心中的翻腾。夜雨吹风,拂起衣袂,飘飘欲飞。
何昭宇先是一怔,倏地明白过来,无言的歉意浮上心头。今生已注定辜负白帝,此情此意,何时才能还清?
“燕王已开始着手清洗夜杀,冥教得到消息,一定会反扑,少不了要血战。你多留意白慕飞,他如今得燕王重用,已前往郑州执行清洗任务,只怕麻烦不小。”
何昭宇心中一紧,慕飞为了自己深入虎穴,若有闪失……
他几乎不敢想下去,暗自下定决心,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绝不能让白慕飞涉险!
白帝瞧他的神情,便知他心中所思,不觉一阵酸楚,脸上却丝毫不露。
白虎一直偎依在何昭宇脚下,琥珀色的大眼睛充满了依恋,不时地哼哼几声,提醒何昭宇看它一眼。
何昭宇弯腰拥住了白虎精悍的身躯,纷乱的心境渐渐宁静,不管未来命运多舛,都要一步步咬紧牙关走下去。
白色的披风轻轻覆在了何昭宇的身上。
何昭宇抬起头,那英伟的身影已走向浓黑的夜幕,可是傲烈威凛的气势仍留存在周围,给他一种奇妙的安慰……
无论自己处在什么的境地,这猛虎一样的男子始终会陪伴左右。如此深情厚谊,何时才能回报?
燕王雄隼般的身形又出现在眼前,似一团阴影越扩越大,将他笼罩在其中。
曾经渴望的亲情此时变成了摧杀的利剑,不知何时便会毫不留情地斩落!
荒野里,风雨依旧霏霏如雾,一点一滴,都似落在何昭宇心底……
夜已深了,暗中护送何昭宇回了家,白帝方始回身向寒声居走去。白虎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走出十来丈,忽然跳到前路,横身趴在白帝脚下,再也不肯起来。
“别再耍赖了,燕王府不是开封府,不可能容下你的。”白帝当然知道这白虎打什么鬼主意。
白虎满脑袋的美食顿时灰飞烟灭,好不泄气,索性打滚赖地,呜呜直叫。
白帝淡淡道:“滚一身泥,可没人帮你洗。”
比之在开封府吃美食、睡大床、泡热澡的好日子,寒声居的清苦生活简直要了白虎的命,眼巴巴地盼来何昭宇,却不能跟去享福,白虎自是不甘心,只管胡搅蛮缠,赖着不走。
这白虎绝对是让何昭宇宠坏了,如今整个好吃懒做,若非满腹心事,白帝真想好好教训它一回。
“连护宫神兽都不愿跟着你,皓铮,你这个白帝宫宫主做得也太失败了吧?”悦耳悠扬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白帝眸中精光一闪,慢慢转过头,微风细雨中起伏的树枝上,现出黑帝优美灵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