嫔妃不得擅出内宫半步是自汉朝起历代君王严谕的铁律,孙贵妃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深更半夜跑到朝廷重臣私宅?
她想与姚鼎照商量什么?
东厂侍卫为何不阻止,反而配合掩护?
费约是否早知道今夜的行动,派自己前来刺探?
逃过追杀,来不及考虑这些堵在心头的疑问,王秋脚不打停直奔南城石榴巷的家。虽然不清楚事情真相,但有一点毫无疑问,那就是早在费约下达指令一刻起,就打算将自己作为牺牲品。按锦卫衣的一贯作风,绝对要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他很怀疑自己前门出门,费约后脚就安排手下去抓捕自己年迈的父母!王秋从前就多次执行过类似任务,见惯妇人的哀号和孩童的啼哭乃至于麻木不仁,然而轮到自己才真正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苦。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王秋心里闪过这个字,额前冷汗涔涔而下,脚底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开来,然则侥幸之心使他要回家看看。
或许费约事先不知道,或许自己想得太多了……
转过观前街前几棵高大茂盛的松树,立即看到几里外火光冲天,分明就是自己家的位置!他脑子“轰”一声,两眼一黑,全身仿佛被抽了筋似的没了力气,踉跄几步单膝跪地,大口大口地呕吐,直吐到只有苦水。
不,我必须过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王秋勉强挣扎起身,从一条隐蔽狭窄的巷子穿过去。快到石榴巷边时,见巷子前后人影幢幢,锦衣卫缇骑把守着交通要道,家家门户紧闭,没人敢出来救火。
他退后十几步,伏到离自家院子四五十尺的邻家屋顶。果然,熊熊大火笼罩着他的家,火“劈里叭啦”烧着,旁边还有人往院里扔油包、油料。院子对面屋檐下立着一匹高头大马,不消说,正是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费约,居然亲自到现场督阵。
毕竟王秋在锦衣卫内部威望极高,待人也很和善,是公认的副指挥使人选,也许担心威胁到自己,也许怕其掌握的秘密太多,费约才假公济私将他作为今晚的牺牲品。为防止手下阳奉阴违,徇私情放走王秋父母,不惜露面也在情理之中。
大火一直烧到五更天,王秋由始至终伏在屋顶,看着火势一点点弱下去,直到自家院落变成一片焦黑,很快又被大雪覆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除了这场十分蹊跷的大火引得街坊邻居议论了两三天,一切照旧。
第三天傍晚。
费约在锦衣卫总部密室阴沉沉听完所有千总的报告,非常恼火,声色俱厉将他们痛骂一顿,说再给三天,还抓不到人的话统统降职,让有能耐的人继续找。千总们垂头丧气出去再分头召集手下开会,依样画葫芦把费约的训斥再重复一遍。
看到缇骑们骑上高头大马呼啸而去,费约满意地点点头,吩咐侍卫换自己的衣服乘轿回家,侍卫一愣,踌躇着不敢,费约骂道:“叫你做就做,发什么呆?”
半盏茶工夫后费约的锦绸大轿出了衙门,像往常一样遁回家的路线一直向东。捱到太阳落山,费约才一袭黑色劲装,悄悄从后院小门出去,蹩着墙根走了百余尺,拐弯处早准备好一匹骏马,骑上去直奔京城最繁华的水芳亭。
一掷万金美人醉,销魂只在水芳亭。
只要在京城生活过,无人不知水芳亭;只要是男人,无人不想逛水芳亭。它名声之响,据说连身拥三宫六院的皇帝心有所动,民间不时有皇帝微服私行,暗地到水芳亭寻芳买醉的传说。
轻车熟路从侧门进去,拴好马,费约在香粉软脂间穿行,很快来到一处偏僻角落的木楼,上有三个大字:迟香阁。与水芳亭其它楼阁相比,它寒酸而冷清,既没有红灯笼、彩绸缎、万花钱,也没有涂脂抹粉的姑娘招揽生意,冷冷的,透着幽深沉静。
推开门,一个青衣小僮迎上来,施了个礼,轻声道:“人在锦团厢。”
费约点点头,径直来到二楼最西侧厢房,轻敲了两下,门悄然开启,里面坐着一位脸面白皙,气度不凡的中年人,右手指有枚晶莹剔透的宝石戒指。
“找到了吗?”中年人问。
平时眼高于顶的费约深深一躬,道:“禀王爷,属下无能,至今没发现踪迹。”
他竟是太湖王朱瞻永!
“事隔六年,寻找一位藉藉无名之徒,确实要辛苦费大人的手下,”他温和地说,“倘若连费大人都找不到,其它人掘地三尺也没用。”
“但他是非常关键的棋子,抓到手里有莫大好处,”费约神色不安道,“属下最担心的是他或许远走他乡或暴病身亡……”
太湖王长长叹了口气:“是很关键……除此之外,费大人没有其它招数吗?”
费约听出弦外之音,惶恐道:“恕属下愚钝。”
“人,当然要继续找,但实在找不到的话,说明不可能有人找到,对不对?”太湖王循循善诱道。
费约抹了把额头的汗,在这位精明聪颖的王爷面前,他好像失去思维能力,一迭声道:“是,是,锦衣卫耳目布遍街头巷尾,应该……应该……”
太湖王遗憾地叹了口气,为没有旗鼓相当的谈话对手而叹,但依然保持微笑:“大家都找不到,又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你说该怎么办?”
说到这一步费约如醍醐灌顶,瞒天过海、无中生有本来就是锦衣卫的拿手绝招,连忙说:“弄个人出来顶,叫他说什么就说什么,直到把所有人拉下水为止!”
太湖王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了十几下,思绪已飘到另一个问题:“嗯,就按你的想法办……有件事很奇怪,东厂为何暗中帮那个贱女人?姓李的死太监明明是皇后的人,难道不知主子与贱女人面和心不和?”
费约赔着笑道:“属下也很不解,前天还找了个借口到东厂试探,顺便看看我派的刺探有没有落到他手里,谁知死太监尽打哈哈,绝口不谈那天晚上的事。”
“刺探……”
“叫王秋,一个不听话的主儿,本想把他作为一步暗棋,留待日后指证贱女人擅违宫规与朝廷重臣深夜幽会,谁想到他倒精明,被东厂侍卫发现后干脆跑得没影了,至今下落不明。”
太湖王手指悬在空中半晌没落,沉着脸道:“这岂非枝外生节?须知此事环环相扣,容不得半点闪失,多个敌人就多份麻烦,给整个计划平添变数,明白吗?”
“他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卒子……”见太湖王面色不善,费约急忙改口道,“我这就派人去安抚。”心里却想,王秋家都被我一把火烧了,还安抚个屁!
“嗯,事关重大,一切小心为妙,”太湖王道,“马上送些珠宝给徐贤茂,让他纠集些人再添把火,本王不信朱瞻基甘愿戴绿帽子……”
“谁?!”
费约大吼一声,身体如离弦之箭冲破木窗,右手在屋檐上一吊,反身跃上楼顶,却见十多尺外有个黑影一闪,随即隐入迷宫般的巷道里。费约急赶几步,见巷子里人流如织,到处充斥着甜笑荡语,挑灯时分正是水芳亭客人盈门之际,人多眼杂,此时跳下去追希望渺茫不说,不啻于宣扬锦衣卫首领到此一游。
悻悻回楼,太湖王已转移到另一间,问:“有人偷听?”
“没……没看清,或许属下多心了。”
“那就好,刚才说的事抓紧办,本王也要拜访几位重量级人物,以便关键时刻起推波助澜的作用。”
“是,王爷。”
离开水芳亭的路上,费约心事重重。
刚才他撒了谎。他知道那个黑影是谁,无论身形、跳跃的动作还是逃跑的方向,都指向一个人,一个令他头皮发麻又无法回避的人:
王秋。
他居然知道自己与太湖王见面的秘密地点!
费约隐隐有些后悔,太湖王说得不错,做大事不该纠缠于繁枝末节,有的人怎么欺负都没事,有的人,惹了他会后悔一辈子。
王秋,会成为太湖王所担忧的“变数”吗?费约阴郁着目视前方,脸颊上的肌肉绷得比铁还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