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清晨。
姚鼎照像往常一样早早乘轿出门,准备赶在早朝前与其它几位内阁碰一下头,把需要皇帝定夺的问题筛选出来,并就制止徐贤茂等人反复上奏统一意见。时值五更天,雪后严寒,绝少有人出门,偌大的街道空荡荡的。
行至洗马桥中央,突地一群野狗冲过来,饿疯了似的逮人就咬,慌得八抬大轿的轿夫们不约而同停轿子落下,挥动随身皮鞭或短刀驱赶。混乱之际,王秋神不知鬼不觉从桥下翻身上来,闪身进了轿内。
“你……”
姚鼎照刚瞠目叫出一个字,即被寒光闪闪的匕首逼住。
“四天前的夜里,我去过姚相府,看到太子和贵妃娘娘……”王秋凑在他耳边说。
饶是姚鼎照久历宦海,早已修炼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功夫,还是吃了一惊,两眼一动不动盯着王秋,心里不知想些什么。
“她为什么找你?”
“你们商量什么?”
“东厂为何参与此事?”
面对连珠炮的发问,姚鼎照只说了三个字:“你走吧。”
王秋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恨声道:“那个夜里我差点没命,父母亲都死于火灾,你却叫我一声不吭地滚开?”
“喔,你叫王秋,锦衣卫首席。”姚鼎照眼中掠过一丝不屑。
锦衣卫和东厂在朝野声誉极差,几乎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没指着鼻子骂已经很给面子了。王秋暗忖跟姚鼎照沟通、讲大道理、以情动人都不现实,唯一的手段就是威胁。
“姚首辅,如果我跑到衙门认罪,指证孙贵妃深夜偷偷出宫跑到相府,想必感兴趣的人会很多。”
姚鼎照闭上眼:“那你等着凌迟处死。”
“无所谓,反正我家破人亡,一个人活在世上也没意思,可首辅大人呢?夜会贵妃,绝非满门抄斩那么简单,将是臭名昭世的丑闻,子孙万代都要被世人唾骂!”
读书人最在乎死后留名,这句话击中姚鼎照的软肋,干瘪枯瘦的脸颊抽搐两下,正待开口,轿身一抬,外面有人说:
“相爷受惊了,野狗都打跑了,我等加快脚程赶过去。”
“天冻路滑,慢走无妨。”姚鼎照说。
王秋松了口气,轻声道:“谢姚首辅。”
姚鼎照轻叹一声:“此事……事关天下苍生,稍有不慎将引发战祸,百姓遭受流离涂炭之苦,动辄人头落地、血光冲天。”
换普通人肯定以为这是胡话,但长期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王秋信:孙贵妃、姚鼎照、东厂、费约,平时随便哪个都能掀起滔天巨浪的主儿,居然因为一顶黑色软轿联系在一起,不消说,必定蕴藏着惊天阴谋。
“太复杂的事我不管,我只要找费约算账,但算账前我必须弄清楚怎么回事。”
姚鼎照沉思片刻,一脸凝重道:“此事一言难蔽之,事态亦扑朔迷离,当局者均不能窥知全貌……唯知……”
说到这里他陡然停住,似乎在迟疑到底说不说。
王秋将刀尖向前推了推:“唯知什么?快说!”
“费约正秘密缉捕一个人,此人与孙贵妃有莫大干系……”
“因此孙贵妃深夜上门求助?”
姚鼎照摇摇头:“她的心事虽与那个人无关,但那个人的生死会左右大局,所以她请我出面干预,绝对不能让那个人出现。”
这句话绕得王秋有点懵,不由生出焦躁情绪,低喝道:“他是谁?什么来头?费约想活捉还是灭口?”
“把手伸来。”
姚鼎照在他手心上一笔一划写了三个字,然后急促地说:“抢在费约前面找到他,记住一定要活的……前面大街就快到了,快离开!”
王秋略一犹豫,还是觅了处地点,趁轿子上下簸箕之际从轿顶一飞冲天,街上行人寥寥,轿夫也只当鸟儿之类,全然没留意王秋在屋脊上弹跳飞跃,不一会儿便不见了。
捱至正午时分,王秋略作装扮到街市上转了一圈,发现到处遍布东厂和锦衣卫的便衣,城门四周也加紧了盘查,街头巷尾不时有一队队盔甲整齐的兵士和四五个一群眼露精光的捕快,暗暗心惊,情知这回捅了天大的篓子。
郏敬崇。
这是姚鼎照在掌心写的名字,没有籍贯、身份、年龄、相貌特征等任何资料,但他很重要,且不论孙贵妃、姚鼎照、费约几方势力出于什么动机,王秋只知道一点:
把郏敬崇握在手里,才能诱出费约,报灭门之仇。
入夜了,寒气袭人。王秋悄然摸到几个密探家——为了加强对民间的控制,及时捕捉到不利于朝廷的言行,厂卫两大特务系统收买了大量秘探。作为首席锦衣卫,更拥有单线联系和秘密处置的权限。
出乎意料,密探们都没收到寻找郏敬崇的指令,费约的网撒得很大,要求挖出宫女小娟所有亲戚朋友的资料,另外还要缉拿逃犯王秋!
郏敬崇与小娟有关。
这是王秋的第一反应,但郏敬崇太重要了,即使到了这一步,费约仍苦心孤诣地掩盖真实意图,联想到太湖王提到的绿帽子、孙贵妃和太子的突兀举动、姚鼎照耸人听闻的话语,已不难猜到事情的大致脉络。
接下来怎么办?王秋淡淡问。
密探们反应大致相同,赌咒发誓绝对不会泄露他曾来过,得到情报后也会抢先报给他。王秋笑笑,明天早上费约肯定知道他拜访过哪些人,问了哪些问题,无所谓。这些密探本来就是无所事事的无赖泼皮,脑中从来没有忠孝仁义,跟着卖命无非想混几个钱花,别指望他们讲什么义气。
他不过想以这种方式警告费约:别得意太早,我王秋也在追查!
三更天了,王秋马不停蹄来到西城区得胜巷,别看这条巷子长不到百尺,却挤着六位言官的私宅,老百姓称之为“鸭子巷”——鸭子无它,就是嘴硬。其中最有名的就是近日连续上奏请求调查禁卫军的徐贤茂。
果然,徐贤茂书房灯火通明,里面坐着七八位言官和御史,正气氛热烈地讨论如何在朝上攻击姚鼎照。
“老朽昏庸,书生误国,妄图以首辅身份阻挠我等议政!依敝人之见,不如先弹劾他一本,把他的气势打下去!”
“承建兄言之有理,要使皇上同意调查此事,必须搬开这个老顽固,否则即使都察院、刑部等联合办案,也难免遭他暗中阻挠。”
“对,”徐贤茂说话了,“我等同仁为的是固本清源,让真正的龙子龙孙坐稳大明江山,而非来历可疑,名不正言不顺的孽种篡位,有此理念,想必皇上日后定能体谅。”
书房里一片附和声,紧接着开始吹捧徐贤茂如何不顾个人安危,本着守义之心愤而上奏,是言官们的楷模等等。徐贤茂自然不放过吹嘘的机会,大谈自己如何顶住上司压力,又如何斥退同僚的劝阻。
唉,一群愚蠢穷酸的文人,可悲可怜可恨!
王秋伏在檐头听得不耐烦,稍稍调整一下姿态准备离开,就在习惯性四下查看时,蓦地目光一凝,发现右后侧有个淡淡的黑影!
可怕的是,以他的身手居然没发现黑影何时出现,在身边停留了多长时间!这意味着刚才聚精会神窃听时倘若黑影猝然出手,他将处于十分被动的局面。
几乎不假思索,王秋双手在屋面上一撑,身体平平移到十多尺之外,一个鹞子翻身蹿到隔壁院落天井里,再贴着大树滑上去,箭一般射到十多尺远的屋脊。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具有很强的隐蔽性和反跟踪性,是长期执行秘密任务练就的身手。
然而刚站稳脚跟,却发现黑影依然飘飘荡荡离他只有七八尺左右。王秋吓得差点没掉下去,一咬牙索性放开脚步向前狂奔,黑影似乎吃定了他,始终不急不缓盯在后面,距离也保持在正好能出手进攻的范围。
王秋在锦衣卫效力近十年,历经无数次生死搏杀和险象环生的逃亡,但从未像今夜这样此惶惑、忐忑。幸好经验使他明白一点:凡是轻功特别好的人,内力和拳掌功夫必定逊色些,因此他并非无目的乱跑,而是故意将黑影诱到郊外以便决一死战!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北城外的荒坟堆,旷野寒风凛冽,吹得眼睛都睁不开,不知何时又腾起淡淡的雾气,树林里、野草地里不时传来古怪的叫声,平添了恐怖诡谲的气息。
跑到一棵树前,王秋突地双腿猛蹬树干,身体倒飞直撞向黑影。黑影显然没料到这招,慌乱之下向左侧一退。王秋利用突袭占得主动,趁机扑上去连施杀手,每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黑影对此严重估计不足,又似不敢力搏,左退右挡非常狼狈。战至酣,王秋冷不防一声长啸慑住对方心神,刀光拳影中觅得空当,右臂强行冲入中路,硬是将黑影的蒙面巾连同头巾都扯下来。
霎时一头乌发堆云砌雪般洒落到肩头,露出似水芳华的容貌,好似一道闪电撕开漆黑的夜幕,王秋定睛看去,不由大惊失色,吃吃道:“贵……贵妃娘娘……”
黑影竟然是深居内宫,倍受皇帝宠爱的孙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