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观开观仪式那天,黄海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去了,包括修术院庄院长和大乐寺主持仲大师。
永宁观位于城南近郊偏僻地带,标准的江南小四合院,三间大瓦房,一个院子。原来是大户人家私宅,由于家境日益衰落实在维持不下去,低价卖给云游至此的简道长。他稍加修葺一番便挂出永宁观的招牌,同时广撒喜帖邀请大家参加开观仪式。
术、僧、道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作为本城声望极高的术僧两界代表人物,完全可以不给他面子,然而两人偏偏都来了,反而让人觉得惊讶。
进行完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开观程序,用素斋的时间还没到,宾客们有的在道观周围闲聊,有的坐在凉棚里饮茶,还有的干脆摆开棋局杀得天昏地暗。一片喧闹声中,白衣飘飘的庄院长悄悄踱进右侧偏房,站在东首墙壁前呆呆出神。
这是一个占满整面墙壁的壁画,最上方写着龙飞凤舞一行大字:秦淮夜游图。
整幅画贯穿着繁华富贵、如梦如幻的秦淮河,河上明灯万盏、画舫凌波,无数商船往来河上,桨声灯影间构成一幅动人美景。两岸金粉楼台、鳞次栉比,古色古香的建筑群飞檐漏窗、雕梁画栋,自有一番奢华风流的婉约气息。
画壁正中矗立着一座木楼,高三层,飞檐出甍,四面皆窗,顶楼东侧有位美人坐在窗边凭栏眺望。她双手托腮,眼波流转,神情似喜似嗔,欲迎还拒。
庄院长注视良久,不觉神摇意夺,恍惚间她樱唇微动,好像悄悄叮嘱什么,他情不自禁上前一步聆听,刚踏出半步,耳边传来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庄院长神志一清,赶紧定住身体,扭头一看原来是一身玄色僧袍的仲大师,脸一红,掩饰道:“好画。”
仲大师朝壁画扫了扫,面无表情道:“贫僧愚讷,琴棋书画一概不通,恐怕与院长无共同语言。”
庄院长一滞,恼怒地调转身体准备出去。
两人虽同为黄海城一代俊杰,但性格相差甚远。庄院长为人豪爽,风流倜傥,仲大师老成持重,喜怒不溢于言表。几年来处理城里重要事务时两人也多有分歧,时间长了难免生出瑜亮情节,除了公开场合必要的礼数,私下从不来往。
“且慢,”仲大师道,“贫僧以为,院长此行大概不仅仅为了祝贺开观吧。”
庄院长冷笑:“本院也想永宁观的素斋再好吃,也比不上大乐寺。”
两人面面相觑,四道利剑般的目光在空中剧烈相撞,炸出无数火花。两人均是玲珑心窍,聪明绝顶的领袖人物,简简单单一瞥之中立即悟出对方心思,意识到彼此无恶意。
庄院长四下看了一眼,低声道:“自从他踏入黄海城,我就四处了解他的背景,结果谁也没听说过这个人。大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贫僧倒不比院长高瞻远瞩,但两天前贫僧占了一卦,爻象显示黄海城将有大祸临头,而凶兆就应在城南郊区。”
两人又意味深长对视一眼。这时简道长从外面进来,尽管开观这样隆重的日子,身上道袍依旧皱皱巴巴,鞋子上还沾着颜料。他朗笑数声道:“二位好雅致,闹中取静,不知贫道的画能否入大家法眼?”
“道长布局大气,笔法精巧,已深得真昧,只是本院有一事不解,”庄院长道,“既是‘夜游图’,为何规模浩大的画中仅有一美女凭栏眺望,游人何在?”
简道长闻言退后几步自我欣赏一番,喃喃道:“该来的迟早要来,躲也躲不掉。”他连续说了两遍,猛地放声大笑,笑声惊起屋外檐头的鸟儿,扑簇簇四散开来。
面对他的狂傲,仲大师不露声色道:“简道长的话玄机重重,贫僧一时难以领悟。”
“不打紧,悟道悟道,有缘者方能悟到。”简道长皮里阳秋道,撇下两人径直去了前院。
“哼,这厮好生无礼!”庄院长眉头一紧就要发作。
仲大师忙止住他:“今天是永宁观大喜之日,别扫了大家的兴,总之今后小心为上。”
庄院长强抑怒火点点头,无心吃什么素斋,找了个借口回到修术院,立即找来教导主任和生活老师,要求他们从严约束学生,无事不得擅自出院,特别是不准接近永宁观,否则晋升修术堂考评时院方将行使一票否决权──修术堂是修术士修行的最高学府,想顺利晋升,除了法术和修行方面的考量,各修术院院长的考评也是重要因素。
眼看老师们迅速召集学生将通知传达下去,他满意地点点头,到各个训练场走走看看,偶尔出手指点,在平静中度过一个下午。傍晚时分,他踏着暮钟来到食堂,准备与学生们共进晚餐,教导主任满脸惶急跑过来,嗓子因为紧张而沙哑:
“不……不好,有两名学生失踪了!”
庄院长心一沉:“怎么回事?不是不准擅自出院吗?”
“他们俩是早上出去的,据同学反映,好像,好像到永宁观看热闹……”
失踪者为一男一女,男生叫宣华华,女生叫林若云,是一对情侣,两人的法力都达到七级左右,预计明年修炼到八级后就可以报考修术堂。若两人联手,除非庄院长这个级别的高手,否则至少能使出“千里传音”报警。
正因为此,两人的失踪才非同寻常。
庄院长立即赶到永宁观,此时已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观外停了十多辆警车,几十只强光灯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上百名警察正在紧张地搜索。
“真出事了!”庄院长想着,匆匆走到门口,一名警官迎上来,问修术院可有学生失踪,庄院长将情况说了一遍,警官点点头,边往本子上记边说:“十七个。”
“一共失踪了十七人?”庄院长惊问。
警官叹道:“是啊,已经搜查了两个多小时,一无所获,那边又……”他朝观内堂屋呶呶嘴,几名警官将简道长围在中间审讯,从表情看进展很不顺利。
庄院长原想施展身法加入搜救队伍,一闪念,举步来到右侧厢房,刚跨过门槛,却见仲大师正站在壁画前若有所思。
“十七个,”仲大师指着壁画道,“多了十七个。”
“什么?”
“贫僧对壁画不感兴趣,但中午亲耳听院长问简道长画中为何只有一名美女,你再看……”
庄院长一抬眼,目光所及后不由一呆:画中美女身边多了位丫鬟,楼下有个仆役在扫地,树阴下、街上、桥头,都有游人走动,细细一数,果然不多不少,正好十七个,与失踪人数一致。
再看画壁底下,散乱地放着各种颜料和长短不一的画笔,地上也有斑斑点点,显示不久前刚有人作过画。
庄院长沉吟道:“不排除巧合,或许简道长送走宾客后画兴大发,一口气画了十七个人……”
“他在警方面前就是这样辩解的,然而,”仲大师道,“有位失踪者院长应该认识,他是德福楼老板……”
“张铁拐,腿脚不太好,常年拄着拐杖。”
仲大师朝壁画上一指:“院长请看。”
画的右下方,秦淮河边几棵垂柳下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半边身体撑在拐杖上,右手绕到背后挠痒痒,其容貌、神态与张铁拐一模一样。
庄院长倒吸一口凉气,猛然间想起什么,细细打量美女身边的丫鬟,只见她垂髫简裙,侧身一手替主人摆弄衣裙,一手握着把香扇,手背上赫然有块蝴蝶斑!
庄院长记得很清楚,林若云手背是有块蝴蝶斑,大小、形状与画上完全相同!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缓缓从心底升起,庄院长全身汗毛竖得笔直,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指着她艰难地说:
“大师猜得不错,失踪者……都入了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