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出一张信纸,哗啦啦地写着。
不知不觉写满了一张,看看,然后把它撕掉了。
笔尖再次落到纸上,只写出了四个字:
“我想你了。”
1
每个人都有闪光点。
比如说霸道总裁,霸道并不是闪光点,总裁才是,人有钱,霸道起来才有魅力,要是霸道穷小子可能人人得而诛之。
在大学时代,我就是那个霸道穷小子,穷得超凡脱俗。
那时住宿舍,我的梦想是写歌写到后半夜能有一碗泡面吃,要是再加个鸡蛋,那就已经品味到人生极乐,如果再来一根火腿肠,我会立马高唱汪峰老师的“这就是飞一样的感觉”。
说到霸道,其实还是形容小鬼更好些,在我穷得买不起卫生纸的时候,偏偏认识了个有钱人家的小姐。
她就像个史莱姆一样天天黏着我,但她是黄金史莱姆,没事就下馆子。“下馆子”这三个字对大学生来说就像恐怖片一样,有人说谁下馆子了,会吓得浑身一哆嗦,一顿饭吃几十块钱!
那还不咽一口饭吐一口血。
2
小鬼常买一些乱七八糟的礼物送给我,开始还有一些正经的理由,比如圣诞节、生日什么的,后来就开始懒得编造,什么儿童节、父亲节,甚至三八妇女节我都能收到礼物。
礼物有台灯、水壶、美少女战士的杯子、变调夹、线谱本……
她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买,只是在逛街的时候看到,觉得这个我用得上,就给我买了。
我说:“我不要。”
她说:“你不要我就扔了。”我说:“那你扔了吧。”
她扔了。
我捡回来拍拍上面的尘土,说:“你妹,真扔啊?”
我拿出钱包,掏出两张毛爷爷递给她,说:“那我付钱给你。”
她说,她不要。
我说:“你不要我就扔了。”她说:“那你扔了吧。”
我扔了。
她转身走了。
我捡回来拍拍上面的尘土,说:“你妹,真不要啊?”
我说不过她,就只好去打工,接一些广告设计之类的零散工作,然后给她买等价的礼物,算是扯平。
于是我起早贪黑地打工,换算一下,我的辛勤汗水都变成了台灯、水壶、美少女战士的杯子……
3
那年我参加了校园歌手大赛。
预赛的时候唱了一首陈奕迅的《十年》,小鬼偶然路过,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崽子歌唱得还行啊,复赛我来给你加油。”
我说:“来吧,趁现在快点来,等老子变成明星你就得买票了。”
“好好好。”小鬼说。
复赛的时候小鬼发来一条短信说:“我来了,你在哪儿?”
我回复说:“老子被淘汰了。”
小鬼哈哈笑得肚子痒,说:“淘汰了,所以你要请吃庆功宴。”
小鬼吃着吃着问我:“小崽子,你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
我说:“可能有一点点吧。”
她看上去很高兴,说:“是多大的一点点?”
我说:“可能跟鼻屎差不多大吧。”
她叫来服务员说:“加菜。”
那顿饭吃了三百多,我半个月的生活费。
4
小鬼堆积如山的礼物中,比较有用的是一支话筒。
那是个设备荒的年代,防喷罩那种东西太奢侈,很贵,而且买不到,这可怎么办呢?我偷来了一双我妈的丝袜(没穿过的),套在了话筒上,只需一秒钟让您告别喷麦烦恼。
小鬼看到那丝袜话筒,第二天在班里当众递给我一双丝袜,红着脸说:
“我穿过的……不知道行不行。”
“滚!”我说。
我的第一个金属防喷罩是小鬼买给我的,当时这东西信息城没有,网上也没有,我至今不知道她在哪儿找到的。
我也曾带小鬼去乐器店,那时候经常去,因为有一把心仪的吉他,一千多,买不起,那么就多去几次,去了就多弹一会儿,摸一摸,拿下巴蹭一蹭。
我从不空手来,每次都带一小袋崂山绿,和老头喝两杯,老头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挥挥树枝一样的手指:“弹吧弹吧。”
我当啷当啷地弹,那几个和弦和动机小鬼早已听腻,但她还是捧着腮一直听,偶尔跟我说说,这个旋律好,那个旋律不太好。
离店的时候我会做好保养工作,把吉他放进琴箱,加湿器开起来,选一个店里最适宜的角落摆上,因为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买走。
5
夜市对女人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就像黑洞连光都能吸收一样,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假糖葫芦、古茶杯、镜框、塑料胶纸、外贸秋裤,小鬼每次成堆地为我采购,我家瞬变垃圾场。
我算着她花的银子,这月又得买个两百块的什么玩意儿还她了。
小鬼转过脸来对我说:“你现在喜欢我有没有比原来多一点?”
我说:“多了,多了一倍。”
她看上去很高兴:“多大一倍?”
我说:“原先是一个鼻屎,现在是两个鼻屎了。”
她拿手里的糖葫芦敲我。
那天晚上小鬼从地摊上买了一盒糖果,透明的盒子,里面装得很满,对我说:
“你什么时候想我了,就吃一颗。”
6
2009年经济危机爆发,我的工作越来越少,几乎没有了收入。
小鬼一如既往地给我买很多有的没的,给她还礼每个月有几百块支出,终于有一天我绷不住了。
我一把打翻了她手里递过来的购物袋。
“别给我买了,我还不起,别浪费你爸妈的钱了。”我说。
小鬼听了,很久很久没有再出现。
一星期后我毕业了,成千上万的毕业生挤破了人才市场,八百块一月的工作岗位几十个人争抢,我被挤来挤去,最后找到了一份在上海的工作。
而小鬼考上了法国的一所大学读研,走之前小鬼找到我,递给我那把吉他,说:“这是最后的礼物了,不用还,收下吧。”
我伸手接过来说:“帮我谢谢你爸妈。”然后转身回去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鬼。
7
小鬼去了法国,一直一直给我写信,五年来从来没有间断过,但我一封都没有回,那些信是这么写的:
“去法国没法带很多东西,但是你送我的我都拿走了,一件也没有留下。”
“都说法语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呸,一点也不好听。”
“那天两个法国小孩子在街上吵起来,听着感觉随时要一口痰啪在对方脸上,哈哈哈。”
“老外说咱们亚洲人长得都差不多,还是东方美那种小眼睛的女人能记得住,还说咱们亚洲人都不会老,不显年纪,我问那个大胡子老伯多大,他说23。”
“房租好贵,找房子好难。”
“我想你了,你想我了吗?那罐糖果是不是都吃完了?”
“女孩一个人在国外好难熬,你要是能陪我就好了。”
“房子找到了,合租的是个老外,很关照我,还讲笑话给我听。他是学中文的,总缠着我说中文,我们半天说中文半天说法语,互相帮助。”
“他说他喜欢我,吓死我了,这个老外居然喜欢我,我拒绝了。”
“他很照顾我,问我有没有一点点喜欢他,我说有,像鼻屎那么大,哈哈哈。”
“今天是圣诞节,一群喝醉的阿拉伯人找我麻烦,我吓坏了,那个老外为了保护我被他们打掉了一颗牙,我陪他去了医院,他真是个傻子。”
“我做了他的女朋友,因为那股傻劲儿有一点像你。”
“他总是给我买很多东西,家里堆得像垃圾站,他说看见就给我买了,不为什么,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总喜欢给你买东西了。”
“今天他弄坏了我的笔筒,我跟他大吵一架,那是你送给我的。”
“终于要毕业了,工作已经找好了,在银行,比你那年简单多了,还是我命好,哈哈。”
“你一直都没回信,不过我知道你过得很好,你这么贫,不好的话早就来信抱怨了,无论怎样,你过得好就好了。”
8
后来五年过去了,年底有写歌任务,无奈需要再买一把吉他应急,踏进久违的乐器店,老头还在,见到我像见到了自家孙子,赶紧摆上崂山绿。
我们俩喝茶聊天,提起小鬼,我说:“那丫头下礼拜就要结婚了,嫁给个老外。”
老头没说话,从里屋拿出一张相片递给我,上面是老头和小鬼的合影,小鬼抱着那把被我带去北京的吉他。
老头说:“小丫头那时候天天来我店里磨蹭,要打工,换那把吉他,结果就在这里工作了一个月。”
“她说这把吉他是送给个事儿逼的,所以不自己挣钱不行的。”
我回到家,那盒糖果还摆在我的柜子上,别说吃了,压根连盖子都没开过,五年过去,只长了一层短短的毛,都没有发霉,可见这就是防腐剂和糖精的集合体。
我打开盖子,吃了一颗,一点甜味也没有。
我拿出一张信纸,哗啦啦地写着。
“傻帽儿,你被老头坑了,打一个月工才给一把吉他啊?”
“妈蛋的,那十块钱的糖真是坑人,五年都不发霉,你想毒死我啊?”
“你买的那堆东西还都堆在我家啊,像垃圾场一样,你什么时候拿走啊,不拿走我扔了啊,这次可不会再捡回来了。”
“你脑子这么笨,争点气给我,别让那老外欺负。”
“你要好好的啊!傻帽儿!要过得幸福啊!”
不知不觉写满了一张,看看,然后把它撕掉了。
笔尖再次落到纸上,只写出了四个字:
“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