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便知他身体不好,人太瘦了一点儿,两颊凹下去,眼睛像在发烧。他的皮肤虽然被晒成深棕色,但看上去又干又黄的样子。他穿着一件衬衫,也打上硬领和领带,但外面没穿上衣,底下穿的是一条旧法兰绒裤和一双棕色胶底鞋。
玛丽 (含笑转过脸来,说话的声音强作欢笑)我正在这里笑你们的父亲打呼噜打得那么响。(转向蒂龙)詹姆士,让儿子评评看,他们一定也听见了的。算了吧,杰米,你也不行。我睡在穿堂那一头老远就听见你打呼噜,跟你爹差不了多少,真是一对,一倒在枕头上就呼呼地睡去,十个雾笛也吵不醒你们。(她突然住嘴,看出来杰米的眼睛在深刻而不安地窥看她。她脸上的笑容马上不见了,举动变得不自然起来)杰米,你为什么盯着我看?(她的手轻飘飘地举起来弄弄头发)我的头发没梳好吗?这一阵子,我很不容易好好地梳头。我的眼睛越来越坏了,我那副眼镜也老是找不着。
杰米 (觉得内疚,把眼睛望到别处去)妈,你的头梳得蛮好的。我刚在想,你今天气色不错。
蒂龙 (大声嚷叫)可不是,杰米,我正要这样说。她这个肥婆,嘴巴又厉害,再搞下去没人制得住她了。
埃德蒙 不错,妈,你身体看来真是挺好的。(她听了这话才放心,很慈祥地对她的小儿子笑了笑。他挤挤眼睛,带玩笑地)至于爸爸打呼噜的声音,我可以帮你做见证,哎呀,好厉害,像雷响一样!
杰米 我也听见了,(引用莎士比亚剧词,同时装出做戏模样)“那个摩尔人的喇叭!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引得他母亲和弟弟都笑了。)
蒂龙 (毫不留情)假使非要我来打呼噜,你才能记得莎士比亚的台词而忘掉你赌马的马经,那么我巴不得我一直能打呼噜给你听。
玛丽 好了,詹姆士!不要这样一碰就发火。
(杰米不在乎的样子,耸一耸肩,在她右边的椅子上坐下。)
埃德蒙 真的,爸爸,留着一点儿吧!一吃完早点就吵嘴。(他一瘫,瘫倒在圆桌左边靠近他哥哥的一把椅子上。他父亲不理会他。)
玛丽 (埋怨声)你父亲又没跟你找碴儿。不要老是向着杰米,人家还以为你比他大十岁呢。
杰米 (感觉无聊)吵吵闹闹的干吗?大家住嘴算了。
蒂龙 (藐视的口吻)算了,算了!什么事都算了,什么事都不管!这倒是很方便的想法,要是你一辈子不想做什么,只想——
玛丽 詹姆士,别再说了。(一手搂住他的肩膀——带哄着)今天早上是怎么了,发什么起床气?(对两个孩子,换一个话题)刚才,你们两个进来的时候咧着大嘴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蒂龙 (好不容易勉强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是呀,我的两个宝贝儿子,说出来大家听听。我告诉你母亲,我早已知道你们又在拿我开玩笑。不过没关系,我听惯了,脸皮也厚了。
杰米 (冷冷地)不用拿眼睛瞧着我,让小弟来讲。
埃德蒙 (忍不住笑)爸爸,昨晚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后来忘了。昨天,我出去散步,后来又到酒店去了一会儿——
玛丽 (担心地)埃德蒙,你不应该再去喝酒了。
埃德蒙 (不理会这句话)你猜我在那儿碰到谁——还不是帮你种田的那位宝贝佃户尚纳西,喝得醉醺醺的。
玛丽 (笑起来)那个讨厌的家伙!可真是滑稽。
蒂龙 (一脸的不高兴)要是你是他的地主,你才不会觉得他滑稽呢。他是个调皮得要命的爱尔兰大滑头,一肚子的鬼。他又在咕哝些什么?你告诉我,埃德蒙——你不用说我就知道他一定是在咕哝。大概他又要减租钱,是吗?我把那块地差不多等于白送给他种了,因为我要有一个人在那里管着。可是,要不是我每次警告他要赶他走,他连一文也不会出的。
埃德蒙 你猜错了,他没咕哝些什么。他昨天高兴得不得了,还自己拿出钱来买了一杯酒喝,真是闻所未闻的事。他高兴是因为他跟你那位朋友、美孚石油公司的财主哈克打了一场架,结果他大获全胜。
玛丽 (又气又好笑)哎呀,不得了,詹姆士!你得想法子管管他——
蒂龙 该死的尚纳西,我早就说!
杰米 (幸灾乐祸)我敢保证你下次在俱乐部撞见哈克,跟他毕恭毕敬地鞠躬时,他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埃德蒙 不错。哈克怎么还会拿你当上等人?窝藏着这样一个不懂尊卑的佃户,面对美国煤油大王还不跪在地上叩头。
蒂龙 不要在我面前胡说八道,简直像一个社会主义者。我不愿意听——
玛丽 (来解围)埃德蒙,后来怎么了?
埃德蒙 (龇着牙挑衅似的朝他父亲笑)爸爸,你记得哈克先生住宅里的冰池是在那块田的隔壁,还记得尚纳西养猪吧?是这样的,据说篱笆破了一个窟窿,那些猪都跑到隔壁财主家的池塘去洗澡。哈克先生的管家对他说一定是尚纳西故意把篱笆弄破让他的猪过去洗澡的。
玛丽 (又好气又好笑)我的天!
蒂龙 (一面赌气,一面忍不住佩服)这个浑蛋,我也相信他是故意捣乱,只有他做得出。
埃德蒙 所以,哈克先生就亲自过来责骂尚纳西。(忍不住好笑)真是很蠢的举动!我一向认为我们这帮财阀统治阶级脑袋有问题——尤其是托庇祖宗余荫的这帮无能的家伙,这件事更证明我的想法不错。
蒂龙 (不假思索地表示同意)不错,他哪里是尚纳西的对手。(随即疾言厉色)这种无政府主义的瞎话你自己放在肚里,不许在家里乱说。(可是又急于知道)后来怎样了?
埃德蒙 哈克怎么是他的对手?那简直等于叫我去打杰克·强生。[36]
尚纳西早灌了几杯酒下肚,站在门口等着欢迎他。他告诉我他就干脆没给哈克开口的机会。他一开口就大嚷大叫,说他不是美孚油行的奴隶,可以随便受压迫,说假如有公道的话,他今天早已成为爱尔兰的王族了,又说出身下贱的人到底还是下贱,不管他剥削穷人发财,搞到多少钱。
玛丽 我的老天爷!
埃德蒙 他接着又赖哈克,说他支使他的管家故意把篱笆弄破,引那些猪过去,到池塘里好把它们宰掉。尚纳西还大声嚷嚷着说,可怜的畜生,一个个都着了凉,有好几只得了伤寒症就快死了,还有几只喝了池里的脏水染了霍乱症。尚纳西告诉哈克要请律师去法庭告他,要他赔偿损失。最后,他说他种这块田整天受罪,不是要对付毒草,就是要对付虱子、虫子、草蛇和臭鼬鼠。他虽然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但是有些事情是不能忍受的,他宁愿死也不让什么美孚油行的贼来串门子。所以,他问哈克先生可否他妈的滚蛋,要不然他就叫狗上来咬他一口。果不其然,哈克听了这话马上滚蛋了!(他和杰米两人大笑。)
玛丽 (一面吃惊,一面忍不住咯咯笑)我的天,这家伙嘴好凶!
蒂龙 (表示钦佩,未加思索)这个老贼!他妈的,谁都搞不过他!(哈哈大笑——突然又停住,面有怒容)这个浑蛋!这样搞下去总有一天要连累到我。你有没有告诉他我知道了会大发脾气——
埃德蒙 我告诉他爱尔兰人大获全胜,你会高兴得不得了的。你看,你不是大为高兴吗?别装腔了,爸爸。
蒂龙 我并没有那么高兴。
玛丽 你怎么没有?你不是开心极了?
蒂龙 我才不是,玛丽。开玩笑是一回事,不过——
埃德蒙 我同尚纳西说他应该告诉哈克,美孚油行的大财主喝冰水尝到一点儿猪臭才够味呢,他应该欢喜才对。
蒂龙 你怎么说那种话,太荒唐了!(眉头皱起)不要老是用你那种浑蛋的社会无政府主义思想来干预我的事!
埃德蒙 尚纳西听了我的话懊悔死了,只怪自己早没想起来,但是他说他还要写封信给哈克。信上可以提到这一点,再加上几句别的早先没想到的骂人的话。
蒂龙 你们两人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你真是一个好儿子,帮着那个无赖家伙弄得我吃官司!
玛丽 好了,詹姆士,你也不用发脾气了。
蒂龙 (转向杰米)你比他更坏,还在旁边怂恿他。你大概恨不得你也在场好教唆尚纳西骂几句更毒的话。这是你的拿手好戏,别的你什么都不会。
玛丽 詹姆士!为什么骂起杰米来?
(杰米本来想要回他父亲一句嘴,可是耸一耸肩算了。)
埃德蒙 (忽然神经质地表示不耐烦)我的天,爸爸!你要是再讲这种话,我就走了。(他跳起来)我还有书留在楼上。(他到前客厅去,一边走,一边嘟囔)天哪,爸爸,你这种老调子自己听了也不恶心——(他走了,蒂龙怒目送他出去。)
玛丽 詹姆士,你绝对不要跟埃德蒙计较。你知道他身体不舒服。
(埃德蒙一边走上楼,一边不停地咳嗽。她很不安地补了一句)夏天伤风什么人都受不了。
杰米 (真正地表示顾虑)不只伤风而已,小弟病得很厉害。(他父亲狠狠地望了他一眼,警告他不要再说了,但他没注意。)
玛丽 (转过身来埋怨他)为什么说这种话?他只不过是有点小伤风!谁都看得出来!你这人老是无中生有!
蒂龙 (再向杰米望了一眼表示警告——安详地)杰米的意思不过是说也许埃德蒙除了伤风之外还得了一点儿什么别的病,那当然更不舒服了。
杰米 对了,妈妈。我不过是这个意思。
蒂龙 哈代医生说也许他在热带地区的时候染了一点儿疟疾。如果是的话,吃几粒金鸡纳霜(奎宁)就会治好的。
玛丽 (脸上突然闪出一种仇恨而藐视的表情)哈代医生!即使他的手放在一大堆《圣经》上赌咒发誓,我也不相信他的话!我看透了这帮郎中先生!他们都是在骗人,什么话都肯说,只要想法子骗你的钱。(她忽然中止,发觉别人的眼睛都在盯着她看,令她感觉到极端的不自在。她两手突兀地举上去弄头发,脸上装出笑容)什么?你们都在看什么?是不是我头发——
蒂龙 (用手按住她的肩膀——内心责备而外表假装豪爽,带玩带笑地搂她一把)你的头发一点儿也不坏。你长得越是又白又胖,越是要俏了。再不小心我看你会站在镜子面前一站老半天,只顾自己打扮。
玛丽 (多少放心一点儿)我真得再去配一副眼镜,我的眼睛越来越不行了。
蒂龙 (爱尔兰人灌迷汤的腔调)你明知道你的眼睛是最美的。(他用嘴亲了她一下。她顿时容光焕发,带着羞答答的娇美。就在这一刹那,我们猛然在她脸庞上找到她少女时代的风采——并不是早已消逝的鬼影,而是活灵活现、有血有肉地呈现在眼前。)
玛丽 你不要在这里胡闹,詹姆士。杰米都看见了!
蒂龙 杰米也看穿了你的把戏,他知道每次你抱怨你的眼睛和头发,就是恨不得有人夸赞你漂亮。是不是,杰米?
杰米 (他脸上也没那么难看了,像年少时代讨喜的样子朝他母亲亲热地笑着)可不是!妈妈,你怎么瞒得过我们?
玛丽 (笑起来,口音里面有一种爱尔兰人轻松的格调)你们两个人都算了吧!(忽然又转回少女的神气,郑重其事地说)可是说老实话,我头发曾经的确很美,是不是,詹姆士?
蒂龙 你的头发是全世界最美的!
玛丽 是一种很少见的,带一点儿红棕色的头发,长得长长的,一直到我膝盖下面。杰米,你也应该记得。我直到埃德蒙出世还没有一根白头发,在那以后就开始变白了。(少女的风采此刻在她脸上消逝。)
蒂龙 (快快地加一句)变白了只有更美。
玛丽 (听了这话脸上不好意思,心里又舒服起来)杰米,你看你父亲还是这样——结婚已经三十五年了还是这样!怪不得人家都说他最会演戏呢!你干什么做出这种样子,詹姆士?是不是因为我笑你打呼,你就这样报复?那就算我没说好了。我夜里听见的一定是海上的雾笛。(她笑了,大家也跟着一起笑。她随即换上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时候不早了,我不能老待在这儿听你们这些恭维话。我得去跟烧饭的安排今天买菜和晚饭的事。(她站起身来故意长叹一声,引人发笑)毕妈这个人真是又懒又刁,一天到晚不停地跟我讲她家里人的长短,弄得我没法子插嘴,想骂她做错了事都没机会。算了吧,早晚也得对付她,不如现在打发掉。(她走到后客厅门前,转过身来,脸上又显出焦虑)别忘了,詹姆士,别叫埃德蒙帮你在院子里做工。(脸上又摆出一种古怪、倔强的神气)倒不是他身体不够健壮,他一出汗就会着凉的。(她穿过后客厅走了。蒂龙转身责怪杰米。)
蒂龙 你真是一个大笨蛋。难道一点儿脑筋都没有?我们最要紧的就是避免说什么话叫母亲为埃德蒙发愁。
杰米 (耸耸肩膀)好,好,随你怎么说吧。照我看总是让妈妈自欺欺人是不对的。这样下去,到了她不得不面对事实的时候,打击只会更大。你可以看得出她拿夏天着凉那套话明明是在骗自己。她心里有数。
蒂龙 有什么数?真正的情形现在没有人知道。
杰米 不瞒你说,我知道。礼拜一埃德蒙去看哈代医生的时候,我跟他一起去的。我也听见医生说染了一点儿疟疾的话。其实那是胡扯。他现在的看法可不同了。不但我明白,你也明白。你昨天上街不是去找哈代医生谈过话吗?
蒂龙 他当时还不能肯定说什么。他答应今天在埃德蒙没去看他之前跟我打电话。
杰米 (慢吞吞地)他说是痨病,是不是,爸爸?
蒂龙 (不情不愿地)他说可能是。
杰米 (伤心地,手足之情油然而生)可怜的小弟!他妈的!(他掉转脸来狠狠地指控他父亲)要是当初他一生病的时候,你就让他去看一个真正靠得住的医生,事情绝对不会弄成这样。
蒂龙 哈代医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们家在这里不是老找他看病?
杰米 他什么都不对!就连在这个倒霉的乡下地方,他也只能算作三流的医生!他是一个招摇撞骗的蹩脚郎中!
蒂龙 你骂好了,尽管骂好了!什么人你都骂!什么人在你眼中都是骗子!
杰米 (侮蔑地)哈代医生每次诊费只收一元,凭这个,你就认为他是一个好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