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龙 (似乎被人打了一巴掌)住嘴!你现在并没喝醉!你没有理由这样——(他勉强按捺住自己的火气——微带狡辩的口吻)你是要说我请不起那班专门敲阔佬竹杠的时髦医生——
杰米 请不起?你是这一带地产最多的财主。
蒂龙 地产多也不一定就是财主,都抵押掉了——
杰米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付清就要再买,老是要买地,没完没了地买。假如埃德蒙是一块倒霉的地皮,你要想买,那么天大的价钱你都舍得出!
蒂龙 胡说!你刚才藐视哈代医生也是胡说八道!他只不过不讲究门面,不把诊所开在阔人的住宅区,不坐奢华的汽车。你要是去请教那种一把脉就要你花五块钱的医生,那等于白花钱帮他们维持排场,并不是他们的医道值钱。
杰米 (轻蔑地把肩膀一耸)算了吧,不说了,跟你辩不出道理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蒂龙 (按捺不住怒火)一点儿不错,本性难移。我早就在你身上发现了,你的本性一辈子也改不了。你还敢教训我,要我舍得花钱?你从小就不知道钱的难处,到老也不会知道!一辈子也没看见你有余钱,一年到头都是一个穷光蛋!每个礼拜,拿到了薪水就喝酒、嫖女人,马上花光!
杰米 别提薪水了,我的老天爷!
蒂龙 你的薪水也不少,要不是我,凭你的本事,你还赚不到呢。要不是看你父亲的面子,没有一家戏团老板会请你的,你的名声实在太臭了。就连现在,我还得不顾体面地到处替你求情,说你从此改过自新了——虽然我自己知道是撒谎。
杰米 我一直都不想演戏,是你硬逼着我上舞台的。
蒂龙 又胡说!你没有动过一个手指去找别的工作,完全依赖我去替你找事做。我当然只好去戏团里找,别的地方我毫无办法。还说我逼着你!你一天到晚都在酒吧里闲游浪荡,从来也不想做别的事!一辈子不务正业,吃喝都在你老子身上也不在乎!你想,我花了多少钱让你受教育,等于白花了,上哪一所大学结果都被开除!
杰米 哎呀,老天爷呀,不要再把那些旧事翻出来了!
蒂龙 什么旧事!每年夏天还得回家来靠我过日子,这并不是旧事!
杰米 我不是帮你在花园里做工,省得你雇工人来抵我的房饭费吗?
蒂龙 呸!花园里做工,逼到不得已才做!(他怒气渐深,化为埋怨的老调)只要你稍微有一丁点儿感激的意思,我也不会在乎。可是不然,你唯一的表示就是讥笑你老子是个吝啬鬼,讥笑你老子的职业,讥笑世界上一切东西——除了你自己之外。
杰米 (苦笑)你这可冤枉我了,爸爸。我怎么不讥笑自己,你听不见我自言自语罢了。
蒂龙 (眼睛瞅着儿子似乎不解,一面口中念念有词)“忤逆不孝,毒草之尤!”[37]
杰米 我知道这句话又要来了!我的天,听了几千几万遍,(他忽然止住,对这种争吵感觉厌倦,耸一耸肩)好了好了,爸爸。我是一个无业游民,随你怎么说,只要把这场辩论结束掉。
蒂龙 (改口做理直气壮的劝告)只要有一丁点儿志气,不要那么胡闹,多好!你年纪还轻,还有很好的前程。你本来就有演戏的天分,很有可能成名!就从现在努力还不太晚。有其父必有其——
杰米 (厌腻这种话)别再讨论我了。你我对这个题目都不感兴趣。(蒂龙无可奈何,只好罢休。杰米随口继续道)我们怎么会讲起来的?啊,是因为讲哈代医生。他说什么时候打电话来谈埃德蒙的病?
蒂龙 午饭的时候。(稍停——又像替自己辩护的样子)到哪儿去找一个更好的大夫来替埃德蒙看病?每年,他来到这儿有什么病痛总是找哈代医生看,从小就是如此。哪儿有别的大夫像他那样懂埃德蒙的体质?你尽管那么说,这并不是我舍不得钱的问题。(痛心地)就算把全美国最著名的专家请来为埃德蒙看病又有什么好处?像他这样胡搞,糟蹋自己的身体,不用说大学开除之后,就是以前还在私立中学念书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胡搞,学你的榜样要做百老汇的花花公子,可是又没有你身体的底子。你是力大如牛,跟我一样——至少你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他天生就是神经脆弱,像你母亲。这些年来,我提醒他不知道多少次了,告诉他,他的身体是禁不住的,可是他不听我的话,现在太晚了。
杰米 (厉声)什么意思?太晚?听你这口气似乎认为——
蒂龙 (恼羞成怒发作起来)不要装傻了!听我什么口气,不是明摆着,大家有眼睛都看得见!他的身体已经被搞得一塌糊涂,这一下子可不容易复原了。
杰米 (瞪眼看着他父亲,对他的话置之不理)我知道按照爱尔兰乡下佬的看法,痨病是治不好的。也许住在泥坑边破破烂烂的房子里,那种情形之下是如此,但是在美国,现在有新式的治疗方法——
蒂龙 我怎么不知道!要你唠唠叨叨干吗?还有,提起爱尔兰来嘴里干净一点儿,不许说什么乡下佬、泥坑、破房子,那些瞧不起人的话。你忘了!(反过来指控)关于埃德蒙的病,你最好少说话,免得自己的良心受责备!就是怪你不好,他才会生这个病的!
杰米 (受了打击)胡说!爸爸,你这种话我可不答应!
蒂龙 我这是真话!你一直是他最坏的榜样。他从小到大就拿你当英雄一样崇拜!多么帅的英雄!我从来也没看见你做哥哥的怎样好好教导他,做点儿什么好榜样出来给他看,只晓得教他做坏事、引他上邪路!你把他弄得人还没老,心态都老了,把你所谓的人情世故都灌到他脑子里去,可惜他年轻不懂事,不知道你满肚子牢骚是因为你自己一直没有成就,你把所有的错都推到别人身上。在你眼中,所有的男人都是出卖灵魂的坏蛋,所有的女人不做妓女就是傻瓜。
杰米 (又要争辩又做出嫌烦而不在乎的样子)好吧,就算我指点了埃德蒙,可是他那时已经在昏天黑地地胡搞了。要是我装出老大哥、道学先生的口吻去劝导他,我知道会被他嘲笑的。所以,我只好想法子让他信任我,彼此像知己朋友一样,有什么事我好坦白地跟他说,免得他再犯我的过错而——(他把肩膀一耸——用讥诮口吻)懂得这个道理:自己不能学好,至少不要上人家的当。(他父亲轻蔑地嗤之以鼻。忽然间,杰米感情冲动起来)爸爸,你要怪我才是冤枉死人了。你明知道我多么心疼小弟,我们一直在一起,多么接近——与一般的兄弟不同!为他我什么都肯做。
蒂龙 (有点感动——好言相慰)我知道你本意大概是为弟弟好。杰米,我并不是说你存心伤害他。
杰米 不管怎么说都是狗屁!我不知道有谁能够去影响埃德蒙,除非他自己情愿。你不要看他外表驯良就以为可以随便支配他,其实他心里倔强得很。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出于自愿的,别人要他怎么做他才不理呢!最近几年,他所做的那些荒唐事跟我有什么相干:去当水手,走遍了五湖四海。还不知道干了一些什么别的。我当时就认为那是荒唐到极点的举动,我明确地告诉了他。你要是以为我会高兴在南美洲海滩上流浪,或者一天到晚住在肮脏不堪的狗窝里,喝着烂掉肚肠的烧酒,那才怪呢!这种生活我是不敢领教的!不如待在百老汇,在旅馆里住,去酒吧喝两杯上等的波旁威士忌。
蒂龙 你还提百老汇!就是百老汇把你害成今天这样!(稍带一点儿得意口吻)不管埃德蒙怎么做,他至少有种,一人做事一人当,跑得老远的,并不会一花光了钱就跑回来伸手向我讨。
杰米 (受了打击,嫉妒起来,反唇相讥)对了,他有种,怎么每次钱花光了就回家?跑得老远的有什么好处?你看他现在搞成这样!(忽然满面羞惭)我的耶稣!这句话太对不起弟弟了,我不应当说的。
蒂龙 (决意不予理会)他这阵子在报馆做得蛮好的。我心里在想,也许这次他终于找到他喜欢做的工作了。
杰米 (又嫉妒起来)小城的破报纸!不管他们怎样唬你,他们对我说小弟不过是个三流记者。要不是你儿子——(又感觉惭愧)不,这句话也不对!他们很欣赏他的工作,不过他的长处是写特稿。他写的一些诗和小品讽刺文章好得很。(又小气起来)当然,那些玩意儿在大报上是登不出去的。(连忙补充一句)但是,他总算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头。
蒂龙 不错,他总算开了头。你呢?你从前也一直说要做新闻记者,但是你不肯从底下做起。你一上来就想——
杰米 啊,看耶稣基督的面子,爸爸!不要老是跟我唠叨了!
蒂龙 (瞪眼看着他——又掉转脸,停了半晌)也真倒霉,早不病晚不病,埃德蒙非得赶在这个时候生病。真是太不巧了。(他又加一句,心里不安但又不敢胡说)为你妈也太不是时候了。倒霉的是,正赶上她最需要安安静静养息、不能发愁的时候,偏偏又出了这件事来让她心里难受。她自从回家之后,这两个月过得多么好。(他的嗓子变哑了,声音有点儿发抖)这两个月对我来说真像是天堂的日子。我们这个家又像一个家了。但是,杰米,我也不用对你说了。
(儿子第一次用了解与同情的眼光看着父亲,忽然间似乎父子之间有了一种深厚、共同的情绪。面对着这种情绪,两人彼此间的怨仇是可以消灭的。)
杰米 (态度几乎温柔)爸爸,我这一阵子也感觉很快乐。
蒂龙 不错,这次回家,你可以看得出她是多么强壮而有自信,跟以往几次比简直像两个人。她能控制住自己的神经,不紧张——至少在埃德蒙生病之前。可是,现在她表面上虽然还好,骨子里又在紧张起来、害怕起来了。我真巴不得老天爷帮忙,不让她知道,但这怎么办得到,要是得送他到疗养院去的话。倒霉的是,她父亲也是生痨病死的。她从小崇拜她父亲,所以就永远忘不了这个打击。唉,这件事她真要受不了啊。可是,她有这个勇气!她现在意志坚强,能够应付!杰米,我们大家都得帮她的忙,尽量想法子帮她!
杰米 (受了感动)当然了,爸爸。(吞吞吐吐,不敢说出口)除了神经有点儿紧张,她今早看上去好像没有什么事的样子。
蒂龙 (此刻又恢复信心,大声地)不错,没有再比今天这样好的了。你看她高高兴兴的,还同家人开玩笑。(忽然又皱着眉怀疑杰米)你为什么说,看上去她没有事?她会有什么事?你这句话究竟是何居心?
杰米 不要又向我发脾气!我的天,老爸,别的事我们老是争吵,这件事我们总可以开诚布公地讨论讨论,不必打架了吧。
蒂龙 怪我不好,杰米。(紧张起来)可是,我还是要你告诉我——
杰米 没什么可告诉的,完全是我神经过敏。就是昨晚,我以为——喏,你也明了这种情形,我怎么也忘不了从前的事,动不动就起疑心。你不是也如此?(怨恨极了)这种日子多么难过。最难过的还是妈妈!她一天到晚监视着我们,生怕我们监视她——
蒂龙 (伤心)我晓得。(又紧张)那么,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有话就讲啊!
杰米 我告诉你没什么。我倒霉的神经过敏,今天一大早三点的时候,我睡醒了,听见她在没人用的那间空屋子里走来走去。后来,她又到洗澡间去。我就假装睡着了。她还在穿堂里停下来听听,好像要听听我到底是不是睡着了。
蒂龙 (勉强装作不以为意)我的老天,不过如此而已?她自己早告诉我雾笛的声音吵得她通宵睡不着。还有,自从知道埃德蒙病了之后,她每天夜里总得来来去去走几趟,到他屋里去探望探望。
杰米 (急于同意)一点儿不错,她的确是走到弟弟卧房外边去听的。(又不敢直说)叫我吃惊的是听见她在那间屋子里。我记得每次她要一个人搬到那里去睡,总是表示——
蒂龙 这次不是!原因很简单。昨晚,我打起呼噜来吵得她睡不着,她不搬到那间空屋去还能搬到哪里去?(忍不住大发雷霆,拿人出气)我的天!我真不懂一个人怎么能这样疑神疑鬼,什么事都往坏处想,跟这种人怎么能一起过日子!
杰米 (受了委屈)不必装腔作势了!我不是已经承认神经过敏吗?只要没有事,我跟你一样高兴!
蒂龙 (敷衍)我知道你的意思,杰米。(稍停。然后又脸色一沉,慢吞吞地,说话声含有莫名的恐惧)假使她真为了埃德蒙急出事来,那也是命中注定的,逃不了的——就是为了这个孩子出世,她生了一场大病,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
杰米 不是她自己搞出来的!
蒂龙 我不是怪她。
杰米 (咬牙)那么你怪谁?怪埃德蒙不该出世?
蒂龙 你这个蠢猪!什么人都不能怪。
杰米 怪他妈的那个大夫!照妈妈的话说,那个大夫跟哈代一样,也是一个庸医!你那时也是不肯拿出钱来请一个高明的——
蒂龙 胡说八道!(狂怒)好,又怪起我来!你想说的就是这句话,是不是?你这个心术不正的流氓!
杰米 (听见他母亲在餐厅里,警告)嘘!(蒂龙慌忙站起来,走到右边窗前往外看。杰米整个改了一副口吻说话)好吧,你说我们今天要剪前面的冬青树,我们就动手剪吧。(玛丽从里面小客厅出来。她带着怀疑的目光快快地望望这个人,又望望那个人,神气紧张而不自在。)
蒂龙 (从窗前掉转身来——像在台上演戏一样,声音亦异常响亮)对,今天天气这么好,犯不着待在屋子里吵嘴。玛丽,来向窗外望一望,海上没有雾,我们这一阵子的大雾一定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