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一道诏旨发到庆春宫,姚葭进了暴室。暴室,位于燕宫西角的掖庭之中,归掖庭令管理。暴,暴晒也。暴室,本是后宫织布,染布,晒布的地方。
后来,宫中的女子,无论宫人还是后妃,若犯了轻罪,全都关在这里,一边劳作,一边反省。若是犯了重罪,罪不至死的,送去乾安城外的金墉城,也叫长宁宫,这主要是针对嫔妃而言;罪大恶极,不可饶恕的,无论嫔妃还是宫人,一律送入宫内的永寂院,直接给个痛快。
昨天,从庆春宫出来,回乾元宫的路上,慕容麟碰到了崇训宫的内侍。该内侍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见了慕容麟,紧喘了几口气,这才呼哧带喘地告诉慕容麟,大事不好了,陆太妃昏过去了。
陆太妃在慕容麟走后,盘腿坐在榻上,一边“啪啪”地拍着榻板,一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痛骂不休,先骂慕容麟,再骂姚葭,然后两人一块骂。骂到最后,一口气没接上来,两眼一翻,背过气去。
慕容麟赶忙又折回崇训宫,二番去看陆太妃。他到崇训宫时,陆太妃已经醒了,见他回来了,陆太妃又一翻身,给了他个后背。
慕容麟没办法了,对着陆太妃的后背许诺,明天下旨,把姚葭打入暴室一个月,作为对她“搅扰”陆太妃芳辰宴的惩罚。
然后,姚葭就进了暴室。
华光宫中,灯烛通明,宜人的夜风透过碧纱窗不请自入,啾啾的虫鸣,馥郁的花香,清新的草气,随着清徐的夜风,在赵贵嫔典雅的寝室中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慕容麟懒懒地斜倚在七宝榻上,前方,娇欺楚女的赵贵嫔正在弹筝歌唱。但见一双纤纤素手在架钿筝之上揉来抚去,樱唇轻启,便有那宛转之声,从中溢出,好似林莺呖呖,又如山溪泠泠,端的十分悦耳。
慕容麟一手支头,没滋没味地听着。他承认赵贵嫔确实不错,发自内心地承认。长得好,性情好,筝弹得好,曲儿唱得好,哪哪都挺好。最好的是,她长得像姚葭。
不过,再像也只是“像”,而不是“是”。她不是姚葭,没有人是姚葭,这世间,只有一个姚葭,无可取代。在那一场天翻地覆前,他对姚葭的感情很单纯,只有爱。经过了那一场天翻地覆,他的感情,也随之发生了变化,除了原来的爱,又多加了一样东西——恨。
是,他还爱着姚葭,可是,在爱的同时,他也恨她,很恨。他的爱和他的恨,仿如那水与面——水里渗进面,面里溶了水,揉来滚去,最后变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作不成纯粹的水,纯粹的面。
他为自己的感情感到悲哀,然而,他对自己无能为力。
这世间最让人无能为力的,大概就是自己的感情。无论你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还是卑微平凡的市井小民,都一样。
慕容麟人在华光宫中坐,一颗心,却是早已飞去了暴室。如果不是为了平息陆太妃的怒气,他根本不会降旨,把姚葭打入暴室。暴室是个什么地方,虽未亲身去过,总是听说过的。
宣旨官去庆春宫宣旨时,他已派陈弘前去暴室打点,要陈弘告诉掖庭令,好生照应着姚葭,不许给她累活干,不许刁难她,不许任何人刁难她。居所,饮食不用太好,但也要说得过去。把眼睛放亮点,有什么风吹草动,赶紧跟他报告,要是姚葭有任何闪失,小心脖子上吃饭的家伙。
眼睛盯着弹筝的赵贵嫔,慕容麟的脑子里,想的却是姚葭。据掖庭令汇报,入暴室十一日来,姚葭一直很平静,不哭不闹,不言不笑,每日就只是坐在织机前面,头不抬眼不睁地织布,几乎快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慕容麟和掖庭令,都没有给姚葭交派活计,让姚葭从早忙到晚的,是陆太妃。姚葭前脚刚进暴室,陆太妃后脚就命人来派活计了。来人指名道姓,要姚葭在半月内,织出二十匹生绢来,而且特别强调,不许任何人帮忙,这二十匹绢,必须由姚葭自己一力完成。
当天,掖庭令就把这一情况,向慕容麟作了汇报。慕容麟听了,未作任何表示。他明白,这是陆太妃在有意刁难姚葭。
一匹等于十丈,半月之内,以一人之力,是无论如何也织不出这二十匹绢的。织不出就织不出,还有他呢,到时,他必不会让陆太妃为难姚葭就是。至于现在,且让姚葭先织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权当是给她解闷,打发时光了。
他记得姚葭的脖子受了伤,却实实在在地忘了,姚葭的手,同样也受了伤。他忘了,旁人也没提醒他。直到今天,掖庭令来跟他说,姚葭的手好像化脓了,他这才猛然想起。
心痛之余,他命掖庭令传他口谕,要姚葭安心静养,不必再管崇训宫的活计。不知她现在如何?慕容麟暗叹了口气。
姚葭住在暴室一间不大的石屋里,与她同住的,还有芸香。慕容麟的诏旨中,并未提及芸香半字,不过,她来暴室时,芸香也跟来了。对此,她淡然以对。没什么好惊讶的,芸香是慕容麟的人,她早就知道,慕容麟和芸香也不瞒着她。
芸香的使命,就是跟着她,看着她,把她的大事小情,随时向慕容麟汇报。她一点也不反感芸香,虽说芸香是个“奸细”。芸香从未作出对她不利之事,相反,还对她很好。尽心尽力地服侍她,看她不开心了,想尽办法哄她开心。
芸香也是身不由已。在这深宫里,有谁又能作得了自己的主?她不能,芸香不能,陆太妃和慕容麟,也未必能。因为理解,所以淡然。
二更天了,姚葭穿着靛蓝色的粗茧衣,依旧坐在织机前,不知疲倦地织着。心麻了,身体,自然也觉不出累来。芸香坐在一旁的地上,身下是张半旧的竹席,竹席上放着一只圆圆的大篾盘。篾盘里,摆满了一捆捆泛着雪光的丝线和几只梭子。芸香的手里,还拿着一只缠了半满的梭子。
一边缠线,芸香一边偷眼瞄了眼姚葭。她很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是姚葭不睡,她也不能睡。倒不是姚葭不让她睡,只是作主人的还没睡,作奴婢的反倒先睡了,实在不像话。
刚进暴室那会儿,每天,她都劝姚葭早点休息,劝了几日,发现姚葭根本不听,也就不劝了。认命地陪着姚葭一起点灯熬油,十多天熬下来,她实在有点吃不消。
织机的左上方,钉着个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粗木架子,木架子上,坐着一只老绿色的粗瓷灯盏。灯盏里,唯一的一根灯草,怯怯地绽放着微弱的光明,将房中的一切,罩成了一片黯淡落寞。
姚葭坐在这一片落寞之中,扫了眼瘫歪在地上的芸香,就见对方耷拉着脑袋,已然睡得迷迷登登。收回目光,她把梭子从织面的右下方轻巧地向前一送,很快又从左下方抽了出来,然后,两手将胸腹前的木挡,向怀里用力带了带,把织面打实。
左腕,随着她的动作,不眠不休地疼痛着。
停俸一年,入暴室一月,是慕容麟给她的惩罚,惩罚她在陆太妃的芳辰宴上失仪。半月之内,以一己之力织出二十匹生绢,是陆太妃给她的惩罚,至于原因,不言自明。无论谁给的惩罚,她都认,都接受。
她不是不想睡,而是没办法睡。陆太妃给的任务摆在那里,明知道不可能按期完工,却还是想尽可能地多织一点儿。再说,她根本不敢闭眼,一闭眼,眼前就是一些可怕的景像——刀光,人头,血肉模糊,缺胳膊少腿的残尸,四处飞溅的血。
慕容麟说,因为她,很多无辜之人,平白地丢了性命。还因为他,慕容麟也差点命丧奸人之手。她到底是谁?以前都作过些什么?谁是奸人?她是如何助“奸”为虐的?她以前和慕容麟是什么关系?恋人?夫妻?
另外,还有一件事,也让她寝食难安。那天,慕容麟让芸香告诉她,如果她还想自杀,可以,没问题。不过,他会让她们家族最后的一点骨血,为她陪葬。这样,黄泉路上,她也不至太过孤单。
最后一点骨血?那是什么意思?自己还有亲人在世?是谁?在哪儿?面无表情地重复着抛梭、打实的动作,姚葭默默地想着,不知身在何处的亲人。
真有那样一个人吗?
银烛尽,玉绳低。灯盏里的灯草耗尽了最后一滴灯油,无声无息地熄灭之时,一夜也在“咔咔”的织布声中悄然而逝。窗外,东方渐曙,不觉间,又是一夜未眠。
两条胳膊又酸又麻,实在是抬不起来了,姚葭这才不得已停下来。腰僵得不敢动弹。双手叉开,按在后腰之上,她一寸寸向上慢慢挺身,心在腔子里,也跟着捣乱,活兔子似地,乱蹦乱跳。
芸香背对着她,佝偻着身子,睡得正香。身上,半夜里,姚葭给她盖上的薄被。盯着芸香的背影,姚葭在心里对芸香说,她不会再作傻事了,起码,在见到慕容麟说的那个人之前,她不会再寻短见。
屋里屋外都很安静,在这难得的安静之中,姚葭的思绪转到了慕容麟身上。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到他了。她在心底幽幽一叹,想起了当日慕容麟激愤的表情,和他鲜血淋漓的手。
除此之外,她还想到了一些别的。她想到了慕容麟俊美的容貌,强健的臂膀,温暖的怀抱,还有他的身体散发出来的味道。慕容麟喜欢熏香,他的衣服,从里衣到外衣,全部要熏过才穿。所以,他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幽幽的香气,很清雅,很好闻,她很喜欢。那样的香气,既让她沉静,又让她心跳不已。
怀着淡淡的忧伤,姚葭思念着慕容麟的一切,想着想着,不觉落下泪来。抬起手,把泪抹掉,她微皱着眉尖站了起来,又慢慢地挪动着两条酸胀的腿,一步步,蹭到墙角的睡榻前,和衣倒下,闭上了眼。这会儿,他该起来了吧,昏昏睡去前,姚葭想的,依然是慕容麟。
与此同时,慕容麟正沉着一张脸,端坐于御辇之中,在蒙蒙的天光中,去太极殿上早朝。途中,鼻间忽然作痒,他猛然打了个极响的喷嚏。
辇外,随侍的陈弘闻声一哆嗦。陛下大概着凉了,陈弘笃定地下了结论。
夜里,慕容麟不顾赵贵嫔再三挽留,大半夜地非要回乾元宫。结果,出了华光宫,并没有马回乾元宫,而是跑去了掖庭,在姚葭的屋外,一声不吭地站了许久。直到二更时分,才不声不响地回了宫。其时,夜风正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