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分,陆太妃迎来了自己的第三十九个芳辰。陆太妃的芳辰庆典,往年都在崇训宫中的容华殿举行,今年也不例外,排场也还是一如既往的盛大隆重。芳辰这日,崇训宫中热闹得像过年。
树上,廊下到处扎着花花绿绿的彩绫,宫人们统一换上了喜庆的杏红色薄绢宫衣,头上是一模一样的双丫髻。每只髻上,扎着与衣服同色的流苏。一个个手脚麻利地端喝的,送吃的,引宾送客。内侍们也换了青绢的新衣,忙着把各各祝寿人的礼物,搬来抬去。
因为是国主的亲姨,甥姨关系又好得有如母子,是以,这一天,带着厚礼来崇训宫贺寿之人,从早到晚络绎不绝,简直要把崇训宫的门槛踏破。后宫嫔妃,帝室宗亲,勋戚大臣,几位先帝的妃子,走马灯似地,换了一拨又一拨。
陆太妃盛饰华服,满头珠翠地端坐在锦榻之上,接受着众人的祝贺。虽然,过了今天,她就三十九岁了,可是因为保养得当,妆容细致,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
她仪态高贵地微笑着,老练成自然地,和宾客们亲亲热热地寒喧着,心里,却郁郁地有些不痛快。都说闻鹊喜,闻鸦丧,今早,她就是被一阵老鸹叫吵醒的。
不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吧?她在心里犯着嘀咕。偏打吃过早饭后,她的右眼皮,便开始不时地跳上两下,直到现在,已过响午,还是没有消歇的迹象。这让她十分闹心,然而,又不便与人言说。这会儿,右眼皮又跳上了。
陆太妃一边努力地压制着心头的忐忑,一边维持着得体的表情,同时,在心里不住祷祝,祷祝三光和满天神佛,让她今天可以太平度过,千万别出乱子。
来宾们并不知道隐情,一个个脸上挂着恭谨的笑容,嘴里说着吉祥到九霄云外的贺词,向燕国最有权势的女人,表达着他们“诚挚”的祝福。
晚间,容华殿大排筵宴,为陆太妃庆寿。平日里空旷沉寂的容华殿,一时间灯烛辉煌,人声喧哗,好不热闹。
陆太妃今天得获特权,与慕容麟并坐于丹墀之上。丹墀下,分成两列:左列为男,坐着燕国的王公贵戚,豪门士族。右列为女,坐着后宫嫔妃,及与宾客们同来的女眷。
落座后,慕容麟的脸上,始终带着点笑。一片觥筹交错,笑语喧喧间,他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投向容华殿的某处,那里坐着姚葭。
姚葭头挽单螺髻,鬓间横插一紫一白两根玉簪,耳上戴着一对小小的白珍珠耳坠。上身穿鸭蛋青色对襟纱衣,同色缎质半臂,下身……隔着许多人,看不分明,隐约与上衣同色。脸上,脂轻粉薄,眉峰淡淡,不若其他嫔妃,浓墨重彩。
慕容麟状似眼神飘忽,毫无目标,实则专心致致地打量着姚葭,就觉光影摇曳间,姚葭看上去有些憔悴。
芸香说,这几日为了给陆太妃赶制寿礼,姚葭连熬了几个通宵。慕容麟想起了姚葭的寿礼,一条精工细作的丹凤朝阳裙——青缎的裙上,绣着两只栩栩如生的金凤凰,一上一下地护着轮红彤彤的大日头。
陆太妃对姚葭不满,然而对这份寿礼,却是爱不释手,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喜欢得不得了。
慕容麟深知姚葭绣工精湛,也深知,绣出这要的作品,需要耗费什么样的精力,此时一见,果不其然。他已经很久没去庆春宫了,据芸香说,姚葭并无异状,坐卧如常。如果,姚葭能一直“如常”下去;如果,她永远也想不起过去,他会努力试着忘了她的存在,不再去见她。
两忘于江湖,对她,对他,都好。想到这里,慕容麟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青玉杯,一饮而尽。
不显山不露水地坐在人群里,姚葭低着头,以袖遮面,小口小口地呷着描金羽觞里的葡萄酒。一整天,几乎没吃任何东西,不是不想吃,而是没有胃口,这两个多月来,她一直没胃口。这酒酸酸甜甜的,倒是很可口,她慢慢地呷着,麻木地感受着齿颊间的甘美芬芳。
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脑子里像灌了铅,沉甸甸昏沉沉的,很不舒服。为了在陆太妃芳辰前绣好寿礼,她连着熬了好几夜,总算在今早三更绑响时,绣完了最后一针。
她没有娘家,鲜有赏赐,俸钱也不多,置办不起贵重的贺礼,不过,要说绣工,她倒还是可以小小地骄傲一把,不是她自吹,放眼全燕宫,再找不出第二个比她绣工好的人。
慕容麟说她是捡来的,那么或许,在他捡到她之前,她可能是个不错的绣娘吧,她自嘲地想。很多天没见着慕容麟了,表面上,她波澜不惊地照常过日子,可是,内心的思念,仿如春郊的野草,疯狂滋长,堵在胸臆间,让她透不过气来。
她在心底不止一次地暗暗祈祷,祈祷慕容麟可以在下一个交睫,出现在她眼前——哪怕出现在她面前的他,依然板着脸,冷冷淡淡。她甚至埋怨自己,为何不再发作噩梦,也许她该装作噩梦复发,如此,便又可以见以慕容麟了。知道她不肯主动服用“忘尘”,每次,慕容麟都是亲自动手,绝不假手于人。
问世间情为何物?是明知灰飞烟灭,依旧以身投火的冥顽。
拼了命地压制着满腔的思念,她一遍遍地开导自己。宫里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想他,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独守空房,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孤枕难眠,两个多月算什么?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所以,要忍耐,要习惯。
然而,看到慕容麟搀扶着陆太妃,从殿后转出的时候,她的心,还是怦然而动。天地万物一刹隐去,所有的声音也一并消失,整个世界,就只剩了他和她。片刻之后,万物和声音重新归位。容色平静地收回目光,姚葭随着大家起身,给陆太妃行礼,祝寿,然后,寡淡着一张脸,坐回自己的位置,意态悠悠地呷着葡萄美酒,不再看慕容麟一眼。
表面优雅自适,内心却是纷乱如麻,日思夜想而不可见之人,此时就在前方,只要稍抬眼帘便可得见,可是,她却不允许自己再看。
别看他,她对自己说,看了,只会更加想念。
她优雅地呷着酒,用了最大的意志力,管束着自己眼睛。喧哗的语笑,动人的管弦,在耳边,闹哄哄地响成一窝蜂,心事重重间,不觉数觞落肚。
“姐姐,还是少喝些吧,这酒虽然甘美可口,喝多了,也是会醉人的。”再次将盛满了美酒的羽觞递到唇边,乱哄哄的喧杂中,忽然切进了一声温柔的劝告。
一怔转头,姚葭撞上了一片略带羞怯的善意目光。因为心事重重,不曾留心左右,此时,她才发觉,左手的食案后,坐着一名盛装少女。少女至多能有十五六岁的模样,朱颜绿鬓,长得十分标致。
望着少女眼底的善意,姚葭浅淡一笑,“多谢关心。”因为不受陆太妃待见,所以,她不用像其他嫔妃样,每日早晚去给陆太妃请安;因为皇后一直身体欠佳,除了慕容麟,谁也不见,她也不用去见皇后。
除了偶尔奉旨参加宫宴,她就只是呆在庆春宫里,哪儿也不去。今晚的庆宴,还是慕容麟选秀后,她第一次出门。她看着少女的宫装打扮,猜想,少女应是慕容麟新选的七名宫妃之一。
先前进宫的几位妃子,她都认得,眼前这位,倒是头回见。不知她是七位中的哪位,妃位几何?不知道就不知道,她也无意知道,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有何必要知道旁人是谁?
谢过少女的关心,姚葭依旧一觞接一觞地呷着酒。少女见姚葭对自己的忠告并不领情,有些讪讪,不再相劝,只在闲闲举箸间,默默地观察着她。
其实,从姚葭刚一落座,她的观察就开始了。姚葭猜的不错,她就是慕容麟新选的七名宫妃之一。进宫没几日,她便在无意中听说,庆春宫里,住着个仙女似的妃子。
她很好奇,仙女长什么样,今天,看到坐在自己身边姚葭,她想,她大概是见着传说中的仙女了。真美啊,在又偷瞟了姚葭一眼后,少女由衷感叹。
一边观赏着殿下的歌舞表演,慕容麟一边不时和陆太妃交谈几句,单看脸,他是个面带微笑,和颜悦色的模样,可是,他的心里却是火烧火燎,烦躁至极。
很多天以前,他就眼巴巴地盼着今晚的庆宴,企盼心情,不次稚子企盼过年。稚子过年,可得新衣美食;这场庆宴,可聊慰他相思之情。
扶着陆太妃从殿后转出,他不露声色地在众多贺客中,搜索着姚葭。及至找到了,及至二人的目光隔空相遇,他的心,当即“砰”的一声,来了个大跳,随即活兔子似地开始了上蹿下跳。从那一刻起,他不得不频频暗作深呼吸,以缓解过于激昂的心跳所带来的不适。
从庆宴开始直到现在,表面上,他一眼没看姚葭,实际上,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姚葭。而姚葭,除了在他出现在大殿之时,和他有过片刻的对视,此后,再无眼神交集,只是自顾自地,一觞一觞饮酒。
这样的喝法很伤身,这样的举止很失仪,最令慕容麟心焦气躁地是她对自己的无视。然而,众目睽睽下,他什么也不能作,只能继续摆出龙颜大悦的表相。
一场刺激惊险的“都卢寻幢”后,赵贵嫔袅袅地登场了。
赵贵嫔,姓赵名玖,是两个月前应选入宫的七名秀女之一,也是两个月来,后宫圣眷最隆之人。两个月前,赵贵嫔甫一入宫,便被册为位同九卿的充华,上个月,更是再获贵嫔绿秩,成为宫中与陈、萧二贵嫔并立的三贵嫔之一。
还在杂伎艺人们表演“都卢寻幢”时,赵贵嫔便离座去换舞衣,及至“都卢寻幢”表演完毕,杂伎艺人们行礼下场,早已换好舞衣,等在一旁的赵贵嫔提着长裙,袅袅行至丹墀之下,先是给慕容麟和陆太妃深施一礼,然后在慕容麟的示意下,转身向殿中央走去。
直到赵贵嫔换了舞衣装再度出现前,陆太妃的心情一直很不错。盛大的庆宴,如云的宾客,吉祥的祝福,令人眼花缭乱的精彩表演,美味的佳肴,让她忘却了今早的老鸹叫,也忽略了还在不时蹦哒两下的右眼皮。
可是,她的好心情,在看到换好舞衣的赵贵嫔时,一下子跑了个精光。扭头看了看慕容麟,她觉着慕容麟的表情也不大好看,凝着慕容麟勉强算作淡定的脸,一抬眼,她越过众人,直直地朝姚葭的方向望去,一眼过后,她又厌恶又痛恨地收回了目光。
赵贵嫔站在千秋殿中央,展臂摆好起舞前的造型,只待乐声响起。几尺开外,是给她伴奏的西域乐师,大概能有六七名左右,这些乐师里,有一名青年鼓师,是主要伴奏者。
眼看着赵贵嫔摆好了姿势,这名鼓师猛然举起鼓槌,击向面前羯鼓,随着鼓声骤响,笛、箫、筝、钹瞬时响应,数声齐发,在这一片激昂曲声中,赵贵嫔翩然起舞。
殿上殿下,观舞之人,表情各异。
陆太妃阴沉着脸;慕容麟直着眼,类似神魂出窍;陈贵嫔眼睛一涮,嘴一撇,是个不屑的模样;萧贵嫔一脸漠然,不辨喜怒。
其他嫔妃和宾客们的表情也很生动。这些人先是看看殿上起舞的这位,再偷瞄两眼呷酒如饮水的那位,完了再转脸,用眼神,和邻座无声地交流一下子,全是一副诡秘模样。
坐在姚葭身边的美丽少女,看看赵贵嫔,再看看姚葭,心里有了比较——她觉着这二位长得挺像,不过起舞的这位,没有身边的这位好看。
和身边的这位相比,起舞的这位,只算得上貌美如花;可是身边这位,不但容貌美丽,而且,身上还带了一份难描难画的气质。这份气质使得她卓而不群,让人移不开眼。绝世风标,少女在心里,给姚葭定了性。
不理众人的窥视,姚葭专注地盯着赵贵嫔,她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随着赵贵嫔流雪回风般的急速旋转,姚葭的脑子一阵阵眩晕,一些模糊的影像,在她脑中浮浮沉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大殿中央,灯火辉映下,赵贵嫔舞得正好。随着忽高忽低,忽缓忽急的乐声,左旋右转,把个弱柳般的身子旋得好似疾转的陀螺一般。
赵贵嫔的旋转速度实在太快了,快到,姚葭几乎看不清她的脸。于是,下意识地,姚葭将目光转向了为赵贵嫔伴奏的鼓师。
鼓师是名二十四五岁的青年男子,高鼻深目,形容俊美,一头淡褐色的卷发,在灯火明灭间,泛着朦胧的柔光。鼓师一边击鼓,一边不时望上两眼赵贵嫔,以便根据赵贵嫔的速度,调节自己击鼓的速度。
直着目光望着年轻的鼓师,姚葭的脑子里,忽然现出了一张男人的脸,那人,长得和鼓师差不多,也高鼻深目,也是一头卷发。
一声突然加重的鼓声传来,姚葭的耳边蓦地安静下来。在天地初开般的静寂之中,她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跟我走吧,月亮,我会让你作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那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不是燕国口音。
“月亮,你真美。”如果说,慕容麟的声音是用冰镇过的,那么,这名男子的声音,就是刚在大太阳底下曝晒过,散发着暖透人心的力量。
怔怔地凝着远处的鼓师,姚葭慢慢地抬起手摸向发间,须臾,一支发簪在手。艰难而缓慢地垂下眼,姚葭望向自己的手掌,摊开的手掌中,一支雪白的玉簪,静静地横在那里。
定定地看着这支发簪,姚葭的两眼莫名发酸。烛火辉映间,玉簪散发出莹润的幽光,簪首,一朵雕工精致的并蒂莲,灿然绽放。
月亮?是谁呢?那声音的主人又是谁?为什么,她听到那个声音会感到很温暖?
姚葭怔怔地盯着掌中的玉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殿上的一切,和她全没了关系,看不见,也听不着。
赵贵嫔的胡旋舞,也恰在此时,舞到了最为热烈的部分。殿中,不见佳人,只见一团急速飞旋的紫色纱影,若风中飞雪,若暗夜流光,鼓点越打越快,直是要敲碎人心。
在这直欲敲碎人心的鼓声中,男人温暖的声音忽然消失了,继之而起的,是一片惨叫与哭号之声。姚葭气息紊乱地抬眼望向慕容麟,一眨不眨地盯着慕容麟的脸,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另一幅景象。
一大群男女老少,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彤云密布,阴风恻恻,地上,是一滩滩深浅不一的血,一颗颗面目狰狞的人头。惨叫与哭号声中,一把把反射着寒光的大刀,一次次扬起,刀光中,一颗颗人头不断落下,刀光起落处,血水飞溅,喷红了天,喷红了地。一名黄衣女子,跪在铺天盖地的雪里,披头散发,哭得一塌糊涂。
画面始终笼着一层腥红色的血雾,她看不清女子的脸。不过,她的心,她的头,却因为画面中恐怖凄惨的景象,剧烈地疼痛起来。缓缓合上手掌,攥紧手中的玉簪,姚葭把这只手按在胸口上,身体抖得有如风中枯叶。腔子里头的一颗心,跳得,比鼓师的鼓点,还要激烈。
喘不过气般,她紧喘了两口。
此时,暖如夏阳的男声再次响起,“月亮,跟我走吧。”与此同时,另一个冰冷的声音破空而来,“你生是我慕容家的人,死是我慕容家的鬼!”姚葭听出来了,那是慕容麟的声音。
两个声音,在惨绝人寰的惨叫与号哭声中,此起彼伏,不消不歇。受不了地抬起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姚葭想要把这些恐怖的声音摒绝在外。她不知道,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陆太妃气得浑身发抖。最初,她并未发现姚葭的异状,但是,当越来越多的宾客,开始在下面交头结耳,并助把目光集结在同一方向时,她顺着众人的目光,发现了痴痴怔怔,满脸是泪的姚葭。
顿时,陆太妃火往上撞,“放肆!”她气得猛地一拍面前的青玉食案。
慕容麟也发现了姚葭的异样,本想让陈弘把姚葭带走,可惜陆太妃抢在了前面。不显山不露水地,慕容麟一蹙眉尖。
随着陆太妃的怒喝,激昂的鼓乐戛然而止。因为舞得十分投入,赵贵嫔并未留意到陆太妃的怒意,鼓乐说停就停,她收势不及,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宾客们个个吓得缩脖闭嘴,生怕惹火上身。
殿上殿下,一时鸦雀无声。
赵贵嫔不知陆太妃因何忽然动怒,还以为是自己何处失仪,触怒了陆太妃。手足无措地站在大殿中央,她先是胆战心惊地看了眼陆太妃,又求救似地看向慕容麟。
慕容麟冲赵贵嫔一摆手,示意她退下。赵贵嫔对着慕容麟和陆太妃一福身,低着头,屏着急促的呼吸,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
乐师们虽然不懂燕国话,但是都挺有眼色,一见赵贵嫔撤了,他们也拿好各自的乐器,屏声敛气地下了殿。
赵贵嫔将将落座,陆太妃开了火,“岂有此理!”用手一指姚葭,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质问慕容麟,“你看看!你看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在这里办丧事!她这是嫌本宫活得太久,碍了她的眼了不成?”
慕容麟看着姚葭,觉得她极有可能想起了什么,不然不会如此失仪。然而,大庭广众下,尤其是当着陆太妃的面,他不便多说,以免招来陆太妃更大的不满。
“姨母息怒。”慕容麟不动声色替姚葭开脱,“姨母也知道,姚美人的头部曾经受过撞击,一直都在服药调理。麟儿想,或许,她是头疼发作,才会作出如此失仪之举,并非有意冲撞姨母。还望姨母大人大量,不要与她一般计较。麟儿这就命人送她回去,免她坏了姨母的雅兴。”
陆太妃本不打算轻意放过姚葭,不过转念一想,今天是她的好日子,而且一年就这么一次,不到万不得已,她犯不上在这一天,跟这小贱人置气。要收拾这小贱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得是机会,不急于一时。
想到这儿,她“哼”出一声冷笑,不阴不阳地拿话噎慕容麟,“她是陛下的心尖子,本宫哪里敢与她计较。”
慕容麟全作未闻,平静地转过脸来叫陈弘,“陈弘。”
陈弘连忙凑到近前,弯下腰,作出侧耳倾听状,“陛下有何吩咐?”
慕容麟冲姚葭的方向微微一抬下巴,低声嘱咐,“去,把她带走,直接送回庆春宫。”
陈弘一拱手,“是。”说完,走下丹墀,快步向姚葭走去。
殿中人,一个个不错眼珠地瞅着。陆太妃也虎着脸,等着陈弘把姚葭带走。
陈弘快步来到姚葭面前,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陛下有旨,让小臣送娘娘先回宫。娘娘,请吧。”说着,他一躬身,一抬手,作了个“请”的姿势。
姚葭浑若未闻,对他不理不睬。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陈弘道了声,“娘娘,行罪了。”伸手来牵姚葭的衣袖。
这一牵不要紧,姚葭登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一边尖叫,姚葭一边用手胡乱地去拍陈弘的手。拍打的同时,她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想要逃走。然而,由于喝了太多的酒,酒劲发作,脚下不稳,摇摆间,她带翻了脚下的食几和一旁的朱漆大酒樽。
杯盘碗盏,连带着这些器皿中的食物,“稀里哗啦”地洒了一地,酒樽里的残酒,也泼洒出来。
陆太妃再也忍不住了,啪啪地,把面前的青玉案拍得山响,“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来人!”一直站在她身边伺候的两名内侍,应声上前一步,“太妃有何吩咐?”
陆太妃恶狠狠一指姚葭,“去,把那贱人给本宫带过来!本宫倒要好好问问她,本宫是哪里对她不起,她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本宫的霉头!”
两名内侍偷眼看了慕容麟一眼,没敢动。陆太妃虽然有威,但是,再有威,也威不过慕容麟。都知道国主对姚美人情有独衷,表面上看着冷,实际上,这宫中最得圣心的,就是这位姚美人。巴结尚嫌不及,哪里还敢去牵?再说,国主就坐在一旁,谁敢动?
见两名内侍呆立着不动,陆太妃厉声催促道,“还不快去!”
两名内侍吓得一哆嗦,意意思思地刚要迈步,另一个声音,把他俩吓得,差点当场尿了裤子。
那是一个拉了长音的“敢”字,声音不大,长长的拖音中,埋伏着凛凛的杀意。为这个“敢“字增添威慑力的,是慕容麟森寒的表情。他的脸,已完全沉了下来,细长的单凤眼中,射出利如剑锋的光。
陆太妃气得右眼皮跳得更欢实了,“好,好,陛下这是存心要回护那贱人了?他们不敢,本宫敢!本宫现在就去捉那贱人,本宫倒要看看,陛下要如何处置本宫!”说完,她一振双袖,站起身来,迈步就要下殿。
几乎在她往起站的同时,慕容麟也站了起来,“不劳姨母费心,朕的妃子,朕自会处置。”看也不看陆太妃,慕容麟径自绕过食案,步下丹墀,向姚葭走去。
大殿上静悄悄的,每个人都屏着气,瞪着眼,等着看好戏。
赵贵嫔心里很难过,从来没人跟她说过她长得象姚葭,只是听说庆春宫的那位,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今日一见,她隐隐地有些明白了。此时再看,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慕容麟喜欢的,哪里是她?想来,慕容麟不过是在她身上,寻找那人的影子罢了。
殿上,燃着百多只将有一人高的树形青铜灯,每棵“树”的枝杈上,错落有致地,插满了,若干朱红香烛。殿外,有闷雷自远方传来,白天还是风和日丽的艳阳天,不想,晚间竟是打起了雷,当真天有不测风云。
好似响应一般,雷声响起的同时,殿内的烛火统一忽地一飘,每个人的心,也随着沉闷的雷声,飘乎的烛影,为之一颤。
慕容麟在曈曈的烛影中,一步步向姚葭走去。行进中,他向陈弘作了个手势,示意陈弘退开。陈弘立即冲他一躬身,退到了离姚葭几步开外的地方,规规矩矩地站好。
又是两声闷雷响起,殿外起风了,而且,风势还不小,刮得殿内紧闭的窗子劈啪作响。又一阵大风刮来,有那么几扇窗子,骤然洞开,闷热的夜风肆无忌惮地长驱直入,直吹得殿上的烛火,左右飘摇。
筛糠似地抖着身子,在飘摇如鬼火的烛影中,姚葭惊恐地望着慕容麟,看着他沉着一张脸,步步逼近。脑中的惨叫声,哭号声,两名男子的说话声,也随着慕容麟的步步逼近,越来越大。
“月亮,跟我走吧……”
“你生是我慕容家的人,死是我慕容家的鬼……”
她忍无可忍地抬手捂住了耳朵,拼命摇头,想要摆脱这如影随形的魔音,人也随着慕容麟的步步逼近,而步步后退。
猛地加快了速度紧走几步,慕容麟一探身,一伸手,扯起姚葭的一条胳膊,紧握在手中。
慕容麟的动作,让姚葭瞬间睁大了眼,发出了惊恐到极致地尖叫声。她边叫边挣扎,象一只落入陷阱,拼死抗挣的野兽。
殿上殿下,所有的人,都被她的尖叫声吓得后脊冒凉气。亏得陆太妃够坚强,否则必定惊昏当场,饶是如此,她的心,也在姚葭的叫声中,差点飞出了腔子。捂着突突乱跳的心,陆太妃气得脸都绿了。她想,怨不得早上老鸦叫,怨不得右眼皮蹦跶了一天,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这小贱人,小贱人!
姚葭,在慕容麟的怀里,变成了一只炸了毛的猫,连喊带叫,连挣带挠。眼见着姚葭越来越狂躁,慕容麟一咬牙,照着姚葭颈侧,劈下一记手刀。姚葭登时直了眼,停止了挣扎,片刻过后,两眼轻飘飘向上一翻,她软倒在慕容麟的臂弯里。
慕容麟一弯腰,将她拦腰抱起,不假思索地,向殿外走去,陈弘紧随其后。离着殿门还有几步远的时候,陈弘在后面一挥手,示意守门的两内侍赶紧开门,“没眼色的,还不快开门!”
两名内侍一来看热闹看得太过投入,二来也没想到慕容麟会中途退席,冷不防地让陈弘一斥,慌忙拉开殿门。
慕容麟冷着一张脸,抱着姚葭来到门前,就在他的脚将抬未抬之际,身后,传来了陆太妃的声音,“麟儿!”
慕容麟脚下一滞,停在了门口,可是并未回头。片刻后,他开了口,声不大,淡淡的,不过,因为此时全殿上下全都大气不出,是以,他这音量,大家也能听清。“姨母见谅,恕麟儿先行告退。”说完,他再不停留,一步迈出殿外,疾行而去。
远远的,几声雷响后,下起雨来。雨势很大,不一会儿,便下得哗哗作响。
瓢泼的大雨,彻底浇灭了容华殿的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