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葭躺在绯色的锦帐之中,依然处于昏迷状态。她露在帐外的手上,覆了条淡紫色的绫帕,吴太医隔着这层绫帕,给她诊脉。
吴太医今年六十有五,是个白发白须,瘦巴巴的小老头。从十七岁那年进入太医院算起,吴太医已经在燕宫里度过了四十八载春秋。四十八年,一路走来,吴太医爱岗敬业,恪尽职守,要医德有医德,要医术有医术,堪称德艺双馨。“忘尘”,就是吴太医贡献的。
恭谨地跪坐在紧挨睡榻的织锦大蒲团上,吴太医双眉微锁,一只手的三根指头扣在姚葭的寸关尺上,另一只手则是拈着自己的胡须,不时捋上几下,正是个细细辨症的模样。
慕容麟坐在榻尾,紧盯着吴太医的一举一动。“如何?”待吴太医终于收回了手,他低声问。
吴太医调整方向转向慕容麟,对慕容麟恭恭敬敬地一拱手,他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术语。慕容麟皱着眉毛听着,待吴太医说完之后,他开口又问,“卿的意思是姚美人受了刺激,才会导致仪止失常?”
“正是。”
慕容麟没再说话。其实,不必吴太医说,他也猜到了八九分,别说姚葭受了刺激,就是他自己,见了赵贵嫔的打扮和舞蹈,若非强定心神,只怕也要作出失仪之举。
他觉着“忘尘”的作用还是有限,而且又须不时服用,麻烦又痛苦。若是有一种药,服用一次便可一劳永逸,让姚葭能够永远忘记过去,那是最好不过的。
想到这,他眼睛一亮,有了一个想法,“倘朕给姚美人加倍服用忘尘,药效是否也会随之增长?”
吴太医把身子往下一伏,急急道,“万万不可!此药药性刚猛,平常剂量已是颇损元气,对身体虚怯之人极为不利。倘加倍服用,不异雪上加霜。先时,微臣祖父曾以双倍‘忘尘’投与家中一猫,孰料服下还不到一个时辰,那猫便七窍流血,一命呼呜了。诚然,人猫有别,不过娘娘现下身体虚弱,是万万禁不得加倍服用的,而且……”
吴太医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慕容麟一皱眉,“而且怎样?”
吴太医咽了口唾沫,“而且久服‘忘尘’,会致气血虚亏,日后,恐难孕育龙嗣。”
闻听此言,慕容麟沉着脸作了个深呼吸。作完深呼吸,他垂下眼,一时无言。过了片刻,他抬起眼直直望向前方,淡声道,“朕,不缺她一人延续血脉。”
见慕容麟如此说,吴太医也就审时度势地闭了嘴。一笔一划地开了张定惊安神的药方,他告退而去。
吴太医走后,慕容麟命人灭了所有的灯烛,只在姚葭的睡榻前,留了一盏绛纱宫灯。
窗外,电光闪闪,雷声隆隆,狂风夹杂着暴雨,筛豆子般急厉地打在窗棂上,打出了一片劈啪之声。丝丝缕缕的雨气,顺着窗缝,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混入室内幽渺的香气中,于是,暗香中又带了点清凉的湿意。
撩起帐子的一角,起身挂在榻旁的黄铜钩上,慕容麟复又坐回榻上。默默无语地盯着姚葭看了一会儿,他一扶双膝站了起来。没叫宫人,他自己极快地除去了身上的衣物,仅剩一身雪白的蜀缎亵衣。弯下腰,轻轻将姚葭托起,慕容麟伸长了手臂把姚葭送到榻里,一抬腿,他也上了榻。
放下帐子,慕容麟紧挨着姚葭躺了下去。躺下前,他拉起盖在姚葭身上的薄被,给自己也盖了一点,没多盖,只搭了个边。他不冷,他只是想要一份感觉,一份亲密的感觉。
侧身躺在姚葭身旁,慕容麟支着头,一手搭在被外,静静地凝视着昏沉中的姚葭。
隔着不薄也不厚的帐帘,帐外那盏宫灯微弱的光亮,虽有如无。窗外下着雨,自然也没有月光,在这样的照明条件下,实际上,根本什么也看不清。可是,就算是闭上眼睛,姚葭的眉眼,姚葭的一切,早已在很久以前,就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里。不用眼睛,他一样看得清清楚楚。
慕容麟静静地看着姚葭,脑子里,是容华殿上,姚葭失魂落魄的模样,还有她惊恐万端的尖叫。
你究意想起了什么?他盯着姚葭皱起的眉头,有些害怕。看她当时的模样,想起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而他最不愿的,就是她想起那些过往。
本想,他想乘姚葭昏迷之际,将“忘尘”给她服下,不过,想到姚葭服用“忘尘”时的痛苦模样,最终他还是打消了此念。
明日再说吧,他对自己说。
在近于全黑的视野里,慕容麟用他的心,一点一点地扫过姚葭的脸,光洁的额头,细弯的眉毛,长长的睫毛,直挺的鼻子,最后,他把目光定格在姚葭的嘴唇上。
凝神不动地看了许久,他凑了过去,想要品尝一下那两片嘴唇的滋味。他知道,它们是软的,热的,香的,甜的,他曾经品尝过无次数,却在每一次的品尝时,永远如同第一次,充满好奇与渴望。
对于姚葭毫无预兆的醒来,慕容麟颇感意外,他有些错愕地眨了下眼,随即把头稍稍抬高了一些。
姚葭没有再尖叫,也没有再作出任何惊人之举,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慕容麟。这样的表情,对慕容麟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在他的记忆里,身边的这个女人,端庄娴静也好,沉郁忧伤也罢,总归是有表情的,而非现下,一丝表情也没有。心头,漫过一丝苦意,慕容麟没说话,单是皱着眉头,一声不响地看回去。
室外的风雨交加,愈发衬得室内寂静无比。幽幽暗室里,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单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大眼瞪小眼。最后,慕容麟打破了僵局,“你还要这样盯着朕看多久?”
下一刻,传进他耳中的,是姚葭平静的答非所问,“臣妾是谁?”
闻言,慕容麟心头一凛,“朕不是早告诉过你,你是朕从街上捡回来的。”定是方才想起了什么,他想。
见慕容麟不肯说实话,姚葭垂下了眼,“陛下不愿告诉臣妾实情,臣妾亦不会再问。不过,”她的语气,在疲惫中,透出一股壮士断腕的坚定,“臣妾亦不会再服‘忘尘’,死也不会。”
不告诉她不要紧,不告诉她,她就自己去回忆,不得真相,毋宁死!她再也不要这般糊里糊涂地活着,够了!
她的话音刚落,帐内响起了一串意味复杂的笑,那笑先是含悲带愤的冷笑,很快又变成了一串冷冷的哼笑。
“死也不会,哼……”慕容麟哼哼地笑着,“哼哼……”
颤抖着阖上双眼,姚葭的心,在慕容麟可怕的笑声中一阵阵紧缩,颤抖。似乎是为了加深姚葭的惧意,窗外的雷电,连劈带闪,愈发频急。
笑着笑着,慕容麟猛地收声笑容,同时冲着帐外厉声断喝,“来人!犬忘尘’!”
帐外,马上传来一声低应。紧接着,是一声极轻地开门声,宫人出去取药了。
姚葭一下子睁开了眼,“臣妾说过,不会再服‘忘尘’。”
慕容麟此时已经跪坐起来。冷冷地睨着姚葭,他的话和他的表情一样冷,“朕也不妨再告诉你一遍,必须吃。”“必须吃”三个字,让他咬得又重又狠。
宫人很快去而复返,按老规矩,将承放‘忘尘’的漆盘,搁在帐外的如意几上。
听到漆盘和如意几相撞的轻响声,慕容麟一撩帐帘,将‘忘尘’从漆盘中捻起,攥在手中,然后转过身来,想要抓姚葭吃药,不料姚葭却乘着他取药这么点工夫,已经逃到榻尾,把自己缩成了哆哆嗦嗦的一小团。
昏暗之中,慕容麟就见姚葭从缩起的肩膀后,露出半张脸来,惊恐又戒备地偷瞄着他。
慕容麟深吸一口气,抬起一条腿,跪在榻上,一探身,用没拿药的手,去扯姚葭的脚踝,扯住了,二话不说,往自己这边拽。
此时此刻的姚葭,完全忘记了妃嫔该有的礼仪,遇狼遇虎般,用另一只尚得自由的脚,对着慕容麟连蹬带踹,不住发出瘆人的尖叫。
慕容麟的胳膊让她猛踹了好几下,脸也差点中了招。姚葭越不配合,慕容麟心里的火气越大。开始,他还不敢太用力,怕弄疼了姚葭,如今见姚葭连扭带踹,活龙相仿,他再不顾忌,手上一用力,扯鸡崽似的,一把将姚葭扯了过来。
扯过之后,不由分说,合身压上,伸手去捏姚葭的嘴,想把‘忘尘’塞进去。孰料,姚葭咬紧牙关,就是不张嘴。
慕容麟一扭头,冲着帐外高声呼喝,“来人!”
“陛下有何吩咐?”帐外立时响起轻应。
“进来两个!”慕容麟一手攥着“忘尘”,一手竭力去压制姚葭。
又一声轻应,帐帘一挑,两名宫人出现在榻前。
“把她给朕按住了!”慕容麟气吁吁地挺起上半身,抬头吩咐道。他从未想到,姚葭小小的身体里,竟蕴含了如此大的力气。
两名宫人对视了一眼,俯下身子,一人一头,分别按住了姚葭的手和脚。
慕容麟长长地出了口气,再次伸手去捏姚葭的嘴,这回的力道比方才还要大,带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决。在他捏姚葭嘴的过程中,姚葭还在他的掌中挣扎着,一边有限地挣扎,一边看着他,目光悲伤又绝望。
慕容麟的心,在姚葭的目光中,抖了一下,下一刻,他一用力,终是捏开了姚葭的嘴。垂下眼,避开姚葭的目光,他将攥了许久,已经有些化开的药丸,顶进姚葭口中,一直顶到嗓子眼儿,紧接着,又给姚葭灌了点水,然后捂上了她的嘴,“咽下去!”
“唔唔……”姚葭在慕容麟的掌下,不驯地摇着头,极力想把药吐出来。又挣扎了一会儿,虽不情愿,然而最终,药还是没吐出来。见姚葭不再挣扎,又等了一会儿,慕容麟让两名宫人松开姚葭,退到帐外。
像一尾被冲到沙滩上的小鱼,姚葭气息奄奄地趴卧在榻上,头发蓬乱,半边脸,在乱发下若隐若现。微阖着双眼,她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坐在榻边默默无声地看了她一会儿,慕容麟起身将她抱起,送回原来的位置,又把她的手脚分别捋顺,给她盖上被子。随后,他自己重新上了榻。放下帐帘,盘腿坐在姚葭身边,他定定地望着姚葭隐在黑暗中的脸,静等‘忘尘’的发作。
“我恨你。”黑暗中,传来姚葭气若游丝的声音。声音里,是蕴含着无限委屈的恨意。
慕容麟闻言一怔,随后他“哼”的一笑,低低地,一字一字回敬回去,“我更恨你。”
话音未落,但见室内光线乍然一亮,紧接着,响起了一串令人魂飞魄散的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