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陆地的迹象,前面也没有岛屿,风暴会再刮上五天。”这短短几句话,代表了先人两千年来潜心研究的精华。然而倘若要她解释何以知道前方没有陆地,那就太强人所难了。可前面绝不会有陆地的,图拉对此深信不疑。
“信天翁回来了吗?”国王急切地问道。
“没有预兆。”她重复道。
这场风暴始于波拉波拉岛报复哈瓦克岛的那天晚上,到现在已经持续吹了七天。独木舟在海里也已经漂泊了整整三天。然而大风还在呼啸,这与图拉的预测相符。接管了夜间的瞭望工作之后,图拉和国王开始考虑也许不应降低船帆,因为可能当夜也不会出现星星。不过在大家讨论此事时,特罗罗说:“我坚信应该笔直向前。”谁也没把握提出反对意见,因此塔马图阿问:“你想让船帆继续挂在上面?”
“一定得这样。”特罗罗说。就这样,从没有星星的夜晚直到暗淡的黎明,特罗罗依旧任凭独木舟在暴风的吹拂下随波逐流。他之所以如此执著,是因为独木舟的名字。一个多世纪前,一位智者为三代以前的独木舟命名为“守候西风”号,因为他发现,波拉波拉岛民只要乘着西风航行,就会畅通无阻。特罗罗决意听从古老的智慧。直到天边升起星星,独木舟才能调转航向。
到了第五夜,图普那爬到船头,对特罗罗耳语:“我从未见过从西方吹来的暴风持续如此之久。已经是第九个夜晚了。我们之前应该转向的。”特罗罗的决心不禁动摇了。
特罗罗在黑暗中沉默良久。低头看到妻子苗条的身躯蜷成一团靠在桅杆上后,他猜测着特哈妮的看法,但她不同于玛拉玛——她不会知道的。特罗罗只好独自与每一种可能性艰难地缠斗,禁不住心烦意乱。图普那催促道:“你能想起来之前有哪次刮过这么长时间的风吗?”
“不能。”特罗罗蛮横地答道,说完两人便分开了。
到了第五天黎明,星星看起来仍然不会出现。图普那开始惴惴不安:“我们一定得降下船帆。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他坚持要与国王和图拉开会商量一下,会上有三个声音反对特罗罗。显然,独木舟已经迷失了方向。没有星星辅助来确认方位,一味盲目坚持现在的航向是不理智的。可特罗罗根本不理会。
“我们当然迷路了。”他承认道,“但是塔阿若阿派他的鸟儿来到风暴中了,不是吗?”
“这倒是。”大家只好同意。
“这不是寻常的风暴,”他争辩道,“这是一场闻所未闻的大风,它专为波拉波拉岛的独木舟而来。开天辟地以来,我们的独木舟一直以来的名称是什么?”
“可我们已经迷失方向了!”国王分析道。
“我们出发时,根本就没有方向!”特罗罗喊道。
“不是的!”塔马图阿喊道,不肯认同弟弟的话,“我们本来是朝着努库希瓦岛前进的。为的是寻找淡水和补给。”
“还要再次聆听航海祷文。”图普那谨慎地补充。
“我们必须停下来,”国王坚决地说,“等看到三星连线之后,我们就知道努库希瓦岛在什么方向了。”
顶着这样的压力,特罗罗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他没有情绪激动,而是平和地说道:“我没有迷失方向,哥哥,因为我一直遵从着塔阿若阿的意志。我正追随着一场伟大的风暴前行,我心甘情愿接受风暴的指引。”
“你知道怎么去努库希瓦岛吗?”
特罗罗依次望向每一位同伴,然后答道:“如果我们只想去努库希瓦岛,那么我已经迷失了方向。如果我们去努库希瓦岛只为补充食物和淡水,那么我已经迷失了方向。但是哥哥,我们非得去努库希瓦岛吗?”
特罗罗巴望着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能打动这几位伙伴,也看出他们果然听进去了。不等众人开口,特罗罗又说:“努库希瓦岛有什么等着咱们呢?为了淡水,我们得跟岛上的居民打一仗,会有人丢掉性命。可我们需要淡水吗?为了干粮,我们也要豁出性命,一旦被抓住,就会被生吃活剥。可我们需要食物吗?难道塔阿若阿没有给我们送来足够的鲜鱼吗?难道我们之前没有受过严格的训练使自己每天只吃一点点食物吗?塔马图阿哥哥,我们与风暴同在,还奢求什么呢?”
对于弟弟的慷慨陈词,塔马图阿反驳道:“这么说,你的确迷路了。你没法带着大伙儿去努库希瓦岛上了?”
“我不能把你们带上努库希瓦岛,但我可以把你们带向北方。”
仿佛为了支持特罗罗大胆的计划,水面上突然掠过一阵强风,船帆鼓了起来,独木舟骤然加速前行。海面腾起了水花。夜色依旧遮掩着星星,什么也看不出来。波拉波拉岛的男人们迎来了黎明。
“我们孤身漂泊在海上,”特罗罗庄严地说,“踏上这趟非凡的航程,倘若这叶扁舟果真已载着我们错过了努库希瓦岛,我认为这样未尝不好,因为无可争议的是,我们将追随天神的指引,去完成一项伟大的使命。哥哥,我恳求你允许我们继续高挂船帆。”
国王不想让众人来讨论这个危险的请求。他知道图普那和图拉老夫妇力主谨慎,但他也隐隐觉得,眼下这并非上策。他反复权衡了一番各种可能性,决定站在弟弟这一边。塔马图阿国王说道:“我们去睡一会儿吧。”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第六天和第七天的航行中,独木舟继续加速向前,在塔阿若阿强有力的臂膀中安然前行。在这些生死攸关的日子里,船员们心情压抑,所有人都紧盯着左边的桅杆。显而易见,眼下驾驶着这艘独木舟的是天神塔阿若阿,而非凡夫俗子特罗罗。到了第七天的傍晚,红眼睛图拉发现了一个预兆。在独木舟左侧出现了五只海豚,这个数字本身就是上上吉兆,况且它们后面还跟着一只体型颇大的信天翁。独木舟从风暴中安然脱险,塔阿若阿的动物们来恭贺了。图拉还没来得及向同伴们报喜,又发生了一件超乎寻常的大事。距离独木舟的不远处,一条鲨鱼出现了,它懒懒地在独木舟后面尾随了一会儿,想要引起图拉的注意。图拉看在眼里,心头一阵狂喜,几乎失声呼喊起来。这蓝色的大型海兽一直是她个人的守护神。而现在,趁着其他人无暇顾及,鲨鱼沿着独木舟左侧游过来,蓝色的头探出波浪。
“你迷路了吗,图拉?”鲨鱼柔声问道。
“是的,马诺。”她回答道,“我们迷路了。”
“你们在找努库希瓦岛?”鲨鱼问道。
“是的。我说过,这就是……”
“你们看不见努库希瓦岛了。”巨大的蓝色鲨鱼说,“它在南方,很远很远。”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马诺?”
“今晚会有星星,图拉。”鲨鱼悄声说道,“你们要找的星星全都会出现。”
老妇人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疲惫的红眼睛。“我已经守候多时了,”她轻声说道,“但我并未感到迷失方向,马诺,我知道你一定在注视着我们。”
“我一路跟随着你们,”鲨鱼说道,“你们的男人十分勇敢,图拉,他们一直将船帆挂得这样高。”
图拉睁开眼睛,对鲨鱼微笑着:“我简直羞于告诉你,我曾反对这样做。”
“我们都会犯错。”蓝色的海兽说,“但你们正行驶在正确的航线上。你将看到,星星都会出来。”一番抚慰之后,它转身离开了独木舟。
“那边有一头鲨鱼!”一名水手喊道,“那是个吉兆吧,图拉?”
“塔马图阿,今夜会有星星。”老妇人静静地说道。话音刚落,两只长着棕色翅尖的陆行鸟就别有深意地振翅而过,塔马图阿问道:“是因为我们要找的陆地在遥远的南方吗?”
“我们再也找不到那个地方了,塔马图阿,我们正朝着新的地方前行。”
“你肯定吗?”
“星星出来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图普那和特罗罗等待着黄昏的来临,他们的心情既激动又焦灼不安。他们知道,当“七目星座”在东方的地平线注视着他们时,独木舟的航线将一目了然。只要三星连线出现,他们就能推断出努库希瓦岛的位置。他们苦苦等待着。
与图拉的预测完全一致。临近黄昏时,云开雾散,夕阳出现在西边的天空。日落时分,独木舟上喜气洋洋,因为那颗明亮的晚星即使在暮色中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很快,第二颗耀眼的星星也开始在空中逡巡,它们如同独木舟所仰赖的两位天神,在海洋的尽头华丽地游走,到达指定的空中居所便稳居其中了。
甲板上,老图普那召集了所有的乘客,他白发苍苍的头颅向后仰着,口里吟诵着祷文:“哦,泰恩,在风暴中我们曾全神贯注于你的兄弟塔阿若阿,没有时时念及你的名字。宽恕我们吧,仁慈的泰恩,我们那时奋力挣扎,只为了多活一天。现在天空已经一切如常,让我们想起,全知全能是你,怜悯仁慈是你。我们祈求你的眷顾。伟大的泰恩,照亮天空吧,请为我们指明方向吧。”众人纷纷向泰恩祈祷,陆地仿佛不再遥不可及,神明的怜悯将降临在他们身上。
洋面依旧翻滚不停,暮色越发深沉。风帆正鼓得饱饱的,狂风却戛然而止。星星开始在天际浮现。先是灿烂夺目的金色星星在南方出现,它们是温暖亲切的灯塔,照耀着去往塔希提岛的路。紧接着,闪着寒光的蓝色星星在北方出现,在它们惯常出现的位置上眨着眼睛,与明月争相辉映。星星们各归其位,独木舟上的老朋友一一喊出它们的名字,欢迎它们的到来。独木舟上终于恢复了多日不见的热烈气氛。
最关键的几颗星星尚未升起。因此,虽然满心愉悦,但男人们仍然无法不问那常困扰航海者的问题:“如果我们驶离了那片熟悉的天空怎么办?如果这片天空里没有‘七目星座’怎么办?”没过多久,七颗星星缓慢地升上天空——它们没有耀目的光芒——神圣的星座冉冉升起。星星们爬出舒适的小窝,一路向上,不偏不倚地进入人们预想的位置。
“‘七目星座’与我们同在!”图普那喊道。塔阿若阿国王仰起头来,开始对着凡尘的守护神祈祷。神的天堂确定了凡尘的位置。
观星者们纷纷围拢过来,他们得出结论,暴风正从西边稳稳地吹过来。正如图拉所说,他们往北偏移了不短的距离。因为如果他们正航行在去往努库希瓦岛的路上,那么“七目星座”在空中的位置应该比现在高得多。但是要想确定具体往北偏移了多少,导航员们还得等三星连线出现之后才能有结论。离三星连线出现只有不到两个小时了。
三人继续等待。三星连线终于升入夜空。一切都清楚了。独木舟偏离通向努库希瓦岛的航线后,往北偏离了很远很远。现在已经来到了一片未知的海域,没有机会去补充给养了。船员们神情紧张地来到后舱,向国王报告:“风暴已经把我们带到了比特罗罗预想的更远的地方。”
国王一脸忧虑,问道:“我们迷失方向了吗?”
图普那叔父回答说:“我们现在离努库希瓦岛很远,看不到熟悉的陆地。”
“就是说,我们迷失方向了?”国王追问道。
“没有,我的侄子,我们没有迷失方向,”图普那认真地说,“我们的确被带到了遥远的天涯海角,然而并没偏离我们的航线。我们在寻找‘七目星座’注视之下的土地,今夜所抵达的地方,是我们过去想都不敢想的。要是能勒紧肚皮……”
虽然塔马图阿几天前允许高挂船帆,心里猜测独木舟可能会因此错过努库希瓦岛,但那时他仍心存侥幸,以为说不定可以误打误撞地登上那座已知的海岛。没准儿跟当地人意气相投,还能在岛上定居呢。事到如今,他只能横下一条心,继续探索下去。国王的心里毫无信心。
“我们还是可以扭转航向,找到努库希瓦岛。”他建议道。
特罗罗没有说话,让老图普那去争辩:“不,我们已经离得太远了。”
“但是我们去哪儿呢?”
这次北上探险,图普那只背诵过唯一一句经文,他又念了一遍。经文中说:“让独木舟一直跟随着风暴,直到风暴止歇。进入死亡之海后,那里的灼热将会烤化白骨,那里没有一丝风。挥起双桨,划向新的星辰。风从东方吹来时,乘着东风向西航行,直至找到‘七目星座’之下的土地。”
国王本人也是位本领高强的观星手,他指着正北方问道:“那么我们要找的土地就在那里?”
“是的。”图普那赞同道。
“我们从这边走?”国王手指着东边,残余的暴风还在推着独木舟。
“是的。”
这条路线似乎不可思议,本应通向梦想之地,却不得不南辕北辙,越航越远,国王大声说:“我们能确定就是这条航线吗?”
“不能。”老人承认,“我们不能确定。”
“那为什么还……”
“因为根据仅有的信息,这是正确的做法。”
国王心里从来不曾忘记自己要为五十七人的生命负责。他抓住图普那的双肩,直截了当地问:“‘七目星座’之下的土地,对那个地方,你知道多少?”
老人回答道:“我认为,曾经有很多独木舟来过这片水域。有些是被暴风吹来的。其他的跟我们一样,逃亡至此。因为没有人回来过,所以这些独木舟是否找到了陆地,我们并不确定。但有些人想象着那里的情形,唱出了这篇祷词。”
“就是说,是梦想在指引着我们的远航?”塔马图阿问道。
“是的。”
独木舟绝不屈服于悲观沮丧的情绪。“七目星座”的再度现身使划桨手们和女人们兴奋不已。趁着观星员们正在商议大事,鲨鱼脸帕把船桨交给别人,抓起披在肩头的一片塔帕树皮,蒙住头,在甲板上跨着大步跳来跳去,模仿起了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他喊叫着:“我是谁?”
“他是波拉波拉岛上的无头国王!”马图喊道。
“看看胖子塔泰,还梦想做我们的国王,他的头都被砍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