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罗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其他人则战战兢兢地听着,等待着。什么也没有发生。于是特罗罗双膝跪地,用刚好能被周围的人听到的声音耳语道:“但是,温和的泰恩,如果你能指引这艘独木舟,灵气无边的塔阿若阿,如果你能操纵这场风暴,那么请原谅我刚才所说的话吧。你们更要原谅我接下来的所为。奥罗在船上,我实在没法前进。”
他梦游似的对兄长深鞠一躬,又恭顺地对祭司施以一礼:“请原谅我,”他哽咽道,“如果我们将会葬身海底,请原谅我。”
特罗罗在暴风中摸索前行,来到几位神明的居所。这时,他已经无力打开那扇被雨水浸湿的门了。对神明与生俱来的恐惧,加上小时候因期望他当祭司而对他进行的训练,都让他下不去手。于是特罗罗又回到了后舱:“没有你的许可,我没法行动,哥哥。”他承认道,“你是我的王。”
塔马图阿喊道:“毁了天神,我们会迷失方向的。”
特罗罗倒在甲板上,抓住哥哥的双脚:“命令我毁掉这个邪恶的东西吧。”
“不要这样做,塔马图阿!”他的叔父警告。
暴风雨肆虐的甲板上,独木舟的最终命运就要揭晓。犹豫不决之间,莽汉马图行动了。他喊道:“塔马图阿国王,如果带着奥罗,那么当我们登上陆地后,你就会杀掉更多的人来感谢他,因为也许正是他把我们带到了那里。一旦开始献祭,我们就会不停地杀、杀、杀。图普那,你热爱神明,但是我们必须拯救你,我们必须阻止你热爱奥罗!”
他冲到神明的居所,取出辫绳和羽毛做成的神像,将其高举在暴风雨中:“你来自哈瓦克岛,现在滚回那里去吧!”他喊着,“我们不要你。你已经吃掉了我们的人。你把我们从祖祖辈辈居住的家园里赶了出来。滚开!”马图猛地一挥手,将神像远远地扔进了大海。
然而狂风卷起了神像上的羽毛,使他颇为可怖地浮上了水面,尾随着独木舟。“噢喂!”祭司尖叫道,“噢喂!看,奥罗追着我们!”
塔马图阿国王目睹了这个神迹,倒在甲板上开始祈祷。然而特罗罗已经从迷惑中清醒了过来,他抓起一根长矛,疯狂地刺向神像。并未刺中,然而长矛掠过了神像上的羽毛,使它沉到水流湍急的海底去了。特罗罗平静地转向拜伏在地的国王说:“我杀死了这尊天神。你随意处置我吧。”
“回你的位置。”惊恐万状的国王喃喃说道。
特罗罗朝着独木舟的船头走去。他已经帮助独木舟摆脱了恐怖的阴影。他感到自己的船正洋溢着新的活力,迎向暴风雨;他听到船桅绳索的歌声变得甜美;他看出手下的划桨手们脸上洋溢出轻松的微笑。当他经过神之居所时,不禁回想起自己在那生死攸关的一刻是多么软弱。特罗罗朝着马图的方向转过身去,马图正在奋力挥桨,驾着独木舟在风雨中笔直向前,他想给马图一个兄弟般的拥抱,但马图除了肩膀之外全身都在忙活着。没有人敢触碰别人的肩膀,因为守护神鼓舞人们的时候正是坐在各人的肩头上。特罗罗只是在风暴中轻声说道:“你是勇敢的人,马图。”强壮的划桨手答道:“独木舟轻快了很多。”
特罗罗回到自己的位置,他看到奥罗的孩子特哈妮正在抽泣。他跪在特哈妮身边:“你必须原谅我,特哈妮。我杀死了你的父亲,现在我又杀死了你的神。”他抓过她的双手发誓,“我永远不会再冒犯你。”女孩儿迎着暴风雨抬起了那张美艳动人的脸庞。她悲痛欲绝,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从这一天开始,特罗罗待她更多了一种特别的怜爱。
正当独木舟的水手们心潮澎湃时,天神泰恩和塔阿若阿联手给了众人一个预兆,使人们很快就忘记了刚才发生过的一切。十五分钟的倾盆暴雨过后,骤起的狂风吹开了船头暗夜中飞速移动的云彩,一片美丽绝伦的星空出现在众人头顶。
此时,众人才明白图普那的良苦用心。正是他命令独木舟在这个月第一天的黄昏时分出发,这个时候,“七目星座”正在东边的天空中大放异彩,旁边也没有能使之黯然失色的明亮月光。这是“七目星座”今年第一次出现在晨曦中。它们现身夜空,就说明这个世界至少还会安然运行十二个月。海上的流浪者们怀着无比激动喜悦的心情对“七目星座”行注目之礼。女人们心怀慰藉,步出草屋。水手们仍然驾着独木舟破浪前行,酸痛的肌肉访佛重新有了活力。特罗罗明白他已经走上了正路。
神迹消退。夜空再次布满乌云,风暴继续吹袭,然而独木舟上的人们无比满足、愉悦。大家终于毫不怀疑地看到自己是在按照神的旨意行事。狂风的怒吼是多么甜美,带领他们前行;海浪的涌动是多么令人安心,将他们送入未知的世界;世界是多么和谐,夜空秩序井然,一切艰险不复存在。在独木舟上,在这艘单靠着辫绳和人们的意志绑在一起的独木舟上,在这胆大包天、微不足道的一捆木头上,所有人的心灵都感到无比的宁静安详。旅途继续,船上的各个岗位上都有人心满意足地唱起了歌。老图普那爬回他在船尾的瞭望点时,对前面的特罗罗柔和地说道:“国王很满意。这个预兆说明奥罗落到了塔阿若阿的怀里,被安全送到哈瓦克岛上去了。一切顺利。”
独木舟继续前行。
一天中,黎明前的半个小时最关键,因为除非领航员能够看见已知的星座并借以核对航线,否则整个白天就得指望那靠不住的太阳来指引方向。虽然,像特罗罗和图普那这样的占星专家能够注意到太阳的移动方向,并借以调整航线,然而他们没法用太阳确定自己的纬度。确定纬度需要依靠星星。船只航行方向会告诉他们,一些星星从某些岛屿开始会消失不见。如果在黑夜的最后时刻没有观测到任何星座,这不仅说明未来会碰到坏运气,更说明他们眼下就有困难。倘若这种情况一连持续数天,说不定就会有大祸端。
所以,在第一次观察到“七目星座”之后,特罗罗和叔父就开始焦急地等待着三星连线。当时,遥远沙漠里的观星者已经将其命名为“猎户座带纹三明星”。根据特罗罗他们当时的航向,这些星座应高悬在他们的补给点——努库希瓦岛——的上空。然而他们在夜里一直没有观测到三星连线,因此,特罗罗无法确定他们的纬度。现在,那些明亮的星辰纷纷开始下坠,而三星连线仍未出现,这让领航员特罗罗感到万分焦急。
但在之前的几次航行中,特罗罗已经发现,这片海洋有一个特殊之处:在晨曦到来之前的几分钟里,总会出现几颗星星,好像特意要给水手们帮忙似的。他觉得还有时间。
“三星连线将会在那边出现。”图普那充满信心地说。但特罗罗却怀疑夜里的强风已经将独木舟吹到了一个比叔父的预测更往北的地方。
“也许他们会更靠近那边的云彩。”特罗罗提出。
没法确定谁的意见正确。西边不断地涌出云彩,迎接着大海冉冉升起的朝阳。今天的黎明没带来什么预兆。太阳慢吞吞地爬出厚厚的云层,仿佛不情愿似的放出暗淡的灰色光线。海面半明半暗,这证实了水手们的猜想:他们没法确切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特罗罗和图普那筋疲力尽,立刻就在狂风呼啸下的日光中睡着了。这时,图普那的妻子——衰老干瘦的红眼睛图拉,证明了自己在旅途的价值。她爬到茅草房,往布满皱纹的脸上泼了点儿海水,揉了揉发花的眼睛,然后把头向后一甩,开始研究那些预兆。她和这些神明一同生活了将近三分之二个世纪,早摸透了他们大部分的把戏。现在她观察着塔阿若阿如何推动海浪,浪花如何升起来,浪尖又是如何翻滚着回到海浪的谷底。她记录了海水的颜色和海浪下面那些底层浪涌的状况。
上午,她看到一只可能从波拉波拉岛飞过来的陆行鸟正展翅飞向海洋,她观察着这只飞行的鸟儿,看出了这只鸟对于风暴持续时间的估计,这也证实了她的判断。一片可能几天前从哈瓦克岛冲到海里来的树皮引起了老妇人的特别关注,它说明这片海洋的北方有一片陆地,这一点从风暴中不大看得出来。眼下,风大多是朝着东北方向吹的。
但这位年老的观察者更多地是用那双浑浊的老眼观察着太阳。虽然太阳被整个儿掩盖在云层后,但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还是能看出太阳的运行轨迹。“像图普那和特罗罗这样的观星人不大注意太阳。”她用鼻子哼了一声说道,当她将观测到的太阳运行路线跟之前的预兆分析结果放在一起时,她得出了结论,“那些男人根本就不知道我们在哪里!我们已经跑到离航线很远的北方来了!”
但是,图拉最重视的是那些突然降临的讯息,这对于见多识广的人来说意味着更多东西。例如,一只不算大、当作食物也没什么可吃的信天翁碰巧飞过独木舟,她满意地看到这只信天翁正贴着左边飞,或者说贴着塔阿若阿这边的桅杆飞。人们相信塔阿若阿神创造了信天翁,所以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预兆。这只鸟儿居然飞到了独木舟上,而且是从左侧飞过来的,最终落在了塔阿若阿的桅杆上。这样的巧合已不能只看作预兆。这只鸟儿必定是海神亲自差遣到这位一向小心敬奉自己的老妇人的身边的。图拉怀着仰慕之情注视着大海,歌唱道:
哦,塔阿若阿,无尽深处的神明,
巨浪之神塔阿若阿,
海底的深谷通向无尽的黑暗,
我们把独木舟交付给你,
向你奉上我们的生命。
老妇人十分满意。她得到了很多预兆,而且个个吉利。船上的男人们可能迷了路,而且现在仍然看不到星星,风暴也仍在怒吼,但只要塔阿若阿与他们同在,一切就会逢凶化吉。
下午晚些时候,图普那和特罗罗在执勤之前来到船尾,向图拉打听他们的位置。她警告两人,他们的位置可能比特罗罗预想的更靠北。
“不会的。”两个男人推测道,“我们曾经去过努库希瓦岛。根据航向,现在还不到转向的时候。”
“你们得向着三星连线升起的地方航行。”她固执地警告说,“否则你们会错过努库希瓦岛的。”
“你就等着星星出来吧。”特罗罗顶撞道,“你会看到,我们就在航线上。”
图拉不跟他争辩。对她来说,一切问题都很简单:天神要么开口,要么不开口。如果天神们开了口,那就没必要跟别人解释这条讯息是怎么传递过来的。
“我们太靠北边了。”她厉声说道,“转向。”
“但是我们怎么知道是不是靠北了?”特罗罗问道。
“天神就是这么说的。”她嘟囔着,上床睡觉去了。
她走后,两个男人研究着她观察到的预兆。他们觉得唯一可以信赖的只有那只信天翁。“没有比信天翁更好的征兆了。”图普那分析道。
“如果塔阿若阿与我们同在。”特罗罗说,“我们就一定是在正确的航线上。”
老图拉从茅草屋里探出头,严厉地说:“我已经注意到,只有船员行驶在正确的航线上,塔阿若阿才会继续留在独木舟上。转向。”
那天晚上很难证明图拉说的到底是对还是错。因为无论是在午夜的黑暗中,还是在令人焦虑的黎明,星星都没有出现。特罗罗只升起了一小部分船帆,独木舟在狂风吹拂下继续向前航行。他相信风会稳稳地继续吹下去,不会刮起龙卷风。
第三天夜里,还是没有星星。独木舟马上就要面临真正的困境了。这时,特罗罗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他跟图普那商量:“我们得相信,真正的风暴马上就要来了。”
“信天翁的到来是最好的证明。”图普那指出。
“那么我们最好最大限度地利用它。”
“你打算把船帆升到顶?”
“是的。如果是神在推动我们,我们就应该一直走到最远的地方。”
他们把这个建议呈给塔马图阿国王。一直看不见星星,国王同样很困扰。他听说了领航员对未知的估计与老妇人的不一致,但他同时认为弟弟的建议很有道理。“我对那只信天翁印象深刻。”塔马图阿国王分析道,“有一件事图拉没有告诉你们,却告诉了我。那只鸟儿第二次回来落在塔阿若阿的桅杆上时,它的左脚是向外伸出去的。”
两个观星人吹起了口哨。这个预兆非常吉祥,证明鸟儿想让他们往左走,而且证明它特别喜欢待在塔阿若阿的船桅上。“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国王分析道,“塔阿若阿出于某种原因,要给我们送来这次不同寻常的风暴。我同意特罗罗的看法。升起船帆。”
于是特罗罗叫马图和帕爬上船桅,两位年轻的头领把结实的草垫船帆绑紧,一边喊着“升帆了”,一边滑到甲板上来。他们解开船帆,让里面鼓满风,独木舟猛然加速,迎着浓黑的夜色笔直地冲进海浪深处。后半夜过去。第三天的黎明同样令人失望。独木舟加速行驶在一条谁也没有把握的航线上。塔马图阿国王清楚,任何航行中都会有那么一段时间,人和独木舟都必须相信神明的指引。绑好船帆,只管向前,尽可能让船沿着航线走。当然,如果做好了一切预防措施,熟悉的标志仍迟迟不肯显现,到那时候,人们就不得不主动驾驭风暴了。
天亮了,一切都没有答案。人们心急如焚。男人爬上床睡觉,老迈的图拉又开始寻找预兆。一只白肚皮的海燕突然在空中掉头飞走,但是没有发出鸣叫。几阵突然刮起的大风使得船帆兜住了一些淡水,装满了好几只葫芦。渔夫在船头捕了些鲣鱼,填饱大家的肚皮。然而这一切对确定独木舟的位置于事无补。
到了中午,图拉向国王报称一切顺利,国王问道:“出现什么预兆了吗,能够确定目前的位置?”
“没有。”她回答道。
“海面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