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更加专心地对待数学课。哪怕刘婉婉讲课再无聊,我也会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哪怕她拖堂拖得再离谱,我也不会再表现出任何的急躁——就算她拖到天荒地老,沈弥也会等我打饭,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
一周以后,爸爸再次接到了刘婉婉的电话,之前旁敲侧击的试探统统变成了夸赞。刚毕业的人总是很容易拿自己当盘菜,谁让自己丢了面子,就会想尽办法找回来,反之亦然。幸好我的喜怒哀乐从不以刘婉婉的态度为转移——毕竟是老师的孩子,我对这个职业从来就没有惧怕。只要看过他们边搓麻将边东家长西家短,就会觉得上课时的一本正经不过是个面具。但凡看过面具下面的那张脸,也就没人会在乎面具的模样了。
不过这些话和沈弥没什么关系,尽管只有短短一个月,我已经认定他和其他所有老师都不一样。不是因为他讲课很好,不是因为他让我做课代表,也不是因为他请我父母吃饭替我解围——不是这其中的任何一点,但又似乎涵盖了所有。
忽然为了一个人而努力,所有枯燥乏味的事情一下子变得生动了起来。像是把之前根深蒂固的东西全部拆散重来,所有的一切都和先前别无二致,却又都崭新如初。
我依然每天赖在沈弥办公室吃午饭,依然会跟他说话聊天,但那种感觉已经和之前截然不同。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在跟他相依为命,门外传来别人的笑声和奔跑声时,我都会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我有责任陪着他。
周一的升旗仪式,国旗下演讲临时改成了表彰大会。教导处刘主任公布了我们学校近期获得了个人荣誉的师生名单。沈弥的名字被第一个念出来,他是新一届省级优秀教师,也是这次获奖发言的教师代表。沈弥的发言很官方,从主席台走下来,我们两个班的队伍里还是欢呼一片。几个男生特地伸长了手臂用力地拍巴掌叫好,沈弥摆摆手,笑得一脸灿烂。
解散回班的时候,我看到刘主任叫住了他:“我说沈弥啊,你不觉得刚才的发言太敷衍了?你可是省级优秀啊,就这么三两句完事可怎么行。”沈弥不搭腔,刘主任又说:“有些话该说就得说,好事不能做到黑影里去。”
“这是教师颁奖,不是道德模范,”沈弥客气地切断了他的句子,“况且这些陈年旧事,所有人都知道,确实觉得没必要拿出来说。”
“这怎么能是陈年旧事呢。不管怎么说,有些宣传该配合还是得配合,不能由着脾气来。再者,沈弥呀,你也不小了,之前耽误了两年多,有些事真得好好想想。你做的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给学生们做个榜样,对自己也没什么坏处。要我说,你们年轻人就是没有大局意识,因小失大可不好啊。”
一连几天我都在悄悄观察沈弥。课堂上他还是神采奕奕,讲到论述题还会开玩笑说“一定要看透每个设问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课下他依旧有条不紊地判作业判测验。明明一切都和往常大差不差,我却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不过苏茹的出现让我很快遗忘了担忧,那个星期,她每天中午都会带着一大一小两个保温桶来到办公室。大的归她和沈弥,小的单独留给我。她很爱讲笑话,好几次我都笑得喷了饭;她还会抱怨学校的饭难太难吃,跟她做的没法比,每当这时沈弥总会笑着回上一句“我们天天吃也觉得挺好,你偶尔来一次抱怨个什么劲”,然后苏茹就会把沈弥的饭盒撤到一旁说“那你就去吃食堂的饭吧,去吧去吧赶紧去吧。”但不多一会儿又会假装不情愿地归还。
周四中午,一个脸上带着悲哀神色的女人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口。“钟凯妈妈?您今天怎么有空来学校?”沈弥放下寿司,拿起手边的拐杖撑着站起来。女人一笑,她的笑容也是悲愁的。“想着沈老师回学校教课了,就刚好过来看看。”
“您还挂念着,这多不好意思,您坐我这儿。”沈弥指了指身后的椅子,苏茹却立即搬起自己的椅子往女人身后一放。“咣当”一声响,女人的脸上泛起一阵尴尬的嫣红,片刻之后才慢慢地消了下去:
“一年多没联系了,沈老师您还好吧?”“我挺好的,钟凯的身体好些了没有?”“钟凯,”女人小声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望着沈弥,“钟凯年初的时候就走了。”
“走了?”沈弥一怔。“是,钟凯走了。年初他又犯了一次病,我和他爸爸没注意,还没到医院就没——”
“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想的,”苏茹语气尖利地打断了女人的话,“大老远跑来说这个你觉得合适吗?你儿子有病你不带他去治,现在跑来跟沈弥说这些有的没的——”
“苏茹你别说了。”沈弥慢慢地提了口气,“钟凯妈妈,谈不上谁对不起谁,所以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每说一句话,他的那口气就会撒掉一些,说到“心上”两个字的时候,已经非常有气无力。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老师,”女人开口,“钟凯刚走那阵子,我和他爸爸也寻思着不跟您说。前几天刘主任忽然打电话给我,说沈老师还挂念着钟凯呢,什么采访都不肯接,就怕刺激着他……钟凯走都走了,让沈老师再背负担,我们家长就真不是人了……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您,有些采访,您该接就接;有什么话,您该说就说。需要我们家长出面的时候,我们一万个配合,您千万别有什么顾及……”
“好,谢谢,谢谢。”沈弥点着头。苏茹又开口:“钟凯妈妈还有别的事吗,过会儿沈弥该午休了。”女人起身:“打扰了,沈老师休息吧。”
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我的肚子开始叫唤,可看着沈弥苏茹盯着一桌菜发呆,我也不敢动筷子。苏茹打破了沉默:“别多想了,”她揽着沈弥的肩膀,“你下午连堂呢,现在多吃一点儿,知道吧?渺渺下午还要上课,也快吃。”
沈弥如梦初醒:“我不要紧,你坐下吃吧。”他把头转向我,“你也快吃,吃完就回教室午休。”他一连夹了几个寿司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你们赶紧吃”,嘴边的笑容却连我都觉得勉强。
苏茹转身出了办公室,我低着头把寿司嚼成了唾沫。忽然有东西从我的眼前掉下去,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我抬起头,沈弥塌着身子,双手掐住右腿,全身抖得厉害。我起身到他面前:“您怎么了?沈老师?”我下意识地想要碰他的腿,他却抬手把我推开。我不知所措,他终于咬着牙开口:“你把苏茹找来。”
他的声音发飘,短短几个字却像是耗尽了全部力气。我跑出门,苏茹站在门口,肘臂支撑着墙,眼泪顺着脸颊不断地往下淌。我来不及安慰就赶忙说:“师母,沈老师让你进去,他不舒服。”
苏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抹了一把眼泪立刻走进办公室。不多会儿沈弥就被架出来,苏茹脚步都没停:“渺渺你跟刘老师说一声,下午的政治课沈弥没法上了,我们到家再跟学校请假。”
沈弥的双腿几乎不敢着力,走路的时候全靠苏茹撑着。到了校门外,苏茹说:“午休铃都响了,没学生出来。我过会儿背你。你别跟我犟,再犟就自己走回家。”她的眼眶通红,声音也哽得厉害。沈弥说不出话,只是把手放在苏茹的后背上。我说:“先去我家吧,我家就在旁边,几步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