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和包括爸妈在内的任何人分享那个晚上的记忆。在我十六年人生经验里，它真的太过特殊，以至于我不相信会有人感同身受。所以我彻底决定将这段记忆彻彻底底地据为己有。但与此同时，我又开始害怕失去——记忆就像是一个陶罐，天长日久，上面的漆面就会剥落。我希望我记忆的陶罐能永远鲜艳如初，让我不要忘记这段记忆，不要忘记沈弥，不要忘记我们约定好的事。
十一月末，省里召开了一次优秀教师观摩课比赛，学校通过出公开课的方式挑选一名政治老师去省里参加比赛。报名的老师必须从辩证唯物主义中选择一个方法 论 进 行 讲授，由校级领导和学生组成的评议团来打分决定最后的人选。为了公平起见，结果会当场公布。
沈弥的公开课被安排在了最后一天下午，这也就意味着在他讲完之后，名额将会当场宣布。我从不怀疑这个名额的去处，沈弥的普通话是所有老师里数一数二的，学生评议团的听课状态也最好。沈弥离开教室以后，考务人员迅速收起了我们的表格。我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无论我因为什么没有选上，都不要试图争辩，听从学校安排即可。”我心中一紧：“您不会落选，您讲的那么好。”
我想说的话还有很多，可结果就在这时公布了——代表全校政治老师参加省里比赛的人是刘主任，那个让刘婉婉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断送前程去维护的人。而从王校长的语句中，我大约猜出沈弥之所以落选，说到底还是顾虑他的身体情况。
这个不公平得如此明目张胆的结果反而让我坦然了。只是，我替沈弥觉得凄凉，学校需要的时候，可以把他受伤的事拿来大肆宣扬，真的到了业务比拼，他的伤却冠冕堂皇地成为了阻碍。想起那天他说“所有的好和不好都会被归结到这上面”，我又惊异于他的透彻，尤其是当我发现他的提醒全部成真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愈发明显。他可以预知自己的命运，却无法改变。而提醒身旁的人，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刘主任参加完比赛回来之后，很快就提拔成了副校长。教课于他成为了行政之余的调剂，成为了别人称赞他不忘初心事必躬亲的幌子。沈弥依然在做着沈老师，忙起来连回办公室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不过，每当提起那堂公开课选拔，他总是一脸云淡风轻：“这才高一下学期，我就提前给你讲过高二的课了，多好。”
我不明白沈弥平静而满足的表情，以及那种带着淡淡感怀的语气。和他相比，我所能看到的世界真的太浅。他预先判断的事，我只能等到临近才会发现。高一下学期过了大半的时候，关心班里的分科情况被班主任向老师列入了短期计划。她开始和班里的同学轮番谈话，关心着大家的选择。大概因为我的各门功课实在太过平均，又或许早就把我划归为必定选理科的那一类人中，她始终没有询问过我的意向。
沈弥也从来都没有问过我，他每天都在建议自己班成绩优异的学生选择理科，我不想打扰他。分科之后，沈弥会划去文科班。在一个重理轻文的高中，作为文科老师，竟然要把成绩优异的学生逐个劝走。想起这些，我的心中总是一阵恻然。
话说回来，劝不劝的结果都差不多。中国大部分的尖端人才大多分布在理科领域，这句话放在高中同样成立——拿我们上届来说，十五个班里，理科班占了十一个，文科班只有四个，成绩拔尖的更是寥寥无几。况且不必老师多说，大部分人天生就懂得为自己的前程忙活。
我该选什么？暂时还没人来跟我谈这个。大半年之前，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填理。我糟糕得无可救药的政治成绩、我理工科毕业的父母。没念高中以前，他们还和我常常凑在一起畅想文理分科以后的美好前景，相互安慰。他们盼望我能风风光光地考去一所好大学，找一份好一点的工作，安安稳稳一辈子。
我闭上眼睛，试着想象目前的一切在我生活中永远消失。心脏忽然不受控制地抖动了一下，就像有人在上面豁开一道大口子，又强行抹上了碘伏。我几乎就是在那个瞬间决定选文科，对，就是文科，不改了。我迅速地构思好了一个充分的理由——既然我现在文理都不差，成绩之类的事也就不在顾及范围内了，干脆就由着自己的性子，跟着自己喜欢的老师多读几年书。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生都不会有的奢侈，我高中的时候就能遇上，自然该珍惜。
我决定试着和爸爸谈谈，还没罗列理由，他就险些喷饭。“尹渺渺，你不会打算选文了吧，啊？”他把眼睛瞪得老大，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虎视眈眈。“妈妈夹起莴笋放到我的碗里：“是不是想为了沈老师选文？想帮老师，去了理科班也一样帮。”在他们心里，我和沈弥的关系好像被那次采访永远地定义了，只要提起来，一定逃不掉帮助与被帮助。
“不是为了沈老师，我就是随便一问。”吸取了期中考试的教训，我不敢再把沈弥牵扯进来。“我今天可给你把丑话搁在这儿了，”爸爸把碗一放，“你政治好上天也不能选文科，这年头文科毕业出来有几个能找到对口工作的，北大毕业还不照样卖肉？”我小声嘀咕：“我没觉得卖肉有什么不好，你跟我妈来还能优惠，减少家里开销。”妈妈敲我脑袋一记：“我们来了才只给优惠？老尹，你闺女真随你。”爸爸一声冷哼：“你要是敢去卖肉，我宁可一辈子吃素。”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被班主任叫去了办公室。老师们都去开会去，只有我俩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和刘婉婉的雷厉风行不同，她温柔腼腆得有些过分，叫学生来办公室谈话总会先微笑着沉默上大半天，就像现在。“向老师是不是想问我文理分科的事？我还没想好。”班里不少人总结过，为了节约时间，和她说话就得反客为主。
“为什么还没想好？”班主任保持着微笑。我说：“我觉得自己学文学理都好，所以就没太考虑过这个问题。”“没和父母闹矛盾吧？”我不喜欢这种诱发式的问话，在不明目的之前，这种聊天的方式让我觉得不安全。
我揣摩着她的心思：“可能我最后还是会报理科，反正以后更容易找工作。”“你不觉得这个决定太草率了？”班主任的语气里立刻显出一种焦急。起先我觉得她好笑，就像妈妈每次问我想吃什么却又总是否决我的想法一样。但我立刻明白，她的心里一定备了一把算盘，只是我的算珠不巧没打到她的心上。
“我想听听向老师的意见。”我干脆把话丢给她。班主任的眼睛果然亮了一下，但她还是保持着矜持：“我的想法也未必有参考价值……其实我呢，我是一直很关注你这次文理分科的。你是个很特别的孩子，通常情况下，每个人都会偏科，不管偏理偏文吧，总之多少会有一点点。但是你呢，你所有的功课成绩相差不大，让人没法在这方面给你提建议。”她的语气忽然抒情起来，“可是啊，你要明白一个道理。人这一生啊，大多数时间都是不自由的，会有很多的牵绊和束缚。年岁越长束缚越多。所以我想，既然机会这么好，就趁着年轻最好还是能按照自己的兴趣爱好来选择，比如喜欢的科目，喜欢的老师……对了，”抒情戛然而止，“你不是一直非常崇拜沈弥老师么？我看过你们的节目，这份师生情是很难得的。可是你应该已经听说了，沈老师会留在文科班教课。你选了理科，他就没法教你了，多可惜……”
我没有把真实的想法向班主任透露。在不知道她准确的目的以前，我不可能轻举妄动。我爸爸教过的学生那么多，万一再来一个汇报动向的刘婉婉，我真的没法应付。
中午我照旧去沈弥办公室，隔着门就听见他在说话：“没有可能，你别想了。”“我不是让你劝尹渺渺，”是班主任的声音，“我昨天跟她聊了几句，我觉得她本来就有学文科的打算，否则她犹豫什么呢？况且她的文科理科都很好，读文科也不会吃亏的。你是不是担心她家里人不同意？不行让王校长出面，不管怎么说，尹渺渺留下对文科一本达线率也有好处——”
“我希望你弄清楚状况，向文婧，”沈弥的声音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班主任做学生的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要是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学校让班主任跟学生谈话，是为了帮他们理清思路，不是为了让他们留下助人为乐！”“沈弥……”班主任的声音里立刻带上了哭腔，“我这不是担心你嘛，我担心你啊沈弥……你看你这些年都过成什么样了，你总得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谢谢，不过跟你没关系。”沈弥的声音客气但是冰冷。
沈弥背对着我站在窗前发呆。我用食指磕了磕门框，他转过头：“你文理分科到底怎么打算的？”我咧嘴笑：“沈老师教哪科，我就报哪科呗。”见沈弥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低下声音说：“我想选文。”
沈弥盯着我的脸：“是为了帮我？”“不，”我摇摇头，“是为了继续听您讲课。”沈弥的神情渐渐柔和下来：“你爸妈同意？”“他们都知道。他们很支持，说换种思考方式也没什么不好。”这个谎话虽然不在预料中，但是说的很顺畅。
“可是渺渺啊，渺渺，”这是沈弥第一次去姓留名的喊我，“按照以往的比例，文科班通常会有四到五个。就算你选了文科也未必会跟着我。”“我可以申请转班。”“但我可能带不了实验班，普通班的学习氛围你——”
“我只学我自己的，跟其他任何人没关系，他们干扰不了我。”我看着沈弥，“沈老师，我真的想跟着您多念两年书，您为什么不相信？您有那么多届学生，不愁遇不到更好的。但我的高中只有三年，我担心真的再也遇不到更好的老师了。”
“那也不值，”我从来没有见过沈弥那么束手无策，“为了我留在文科班多不值，你爸妈怎么会同意的？”“他们就是同意了，”我说，“要是您不同意，期末考试我就把理科故意考差，到时候文科还是照选，但肯定不如现在风光。”
我就这么说服了沈弥。其实我知道他没有被说服，只是作为老师，他的话语权实在太少，少到只要我和父母的意愿一致，他就没有权利再干涉。期中考试的结果让我彻底看清了一件事，那就是一个人的成绩跟话语权往往成反比，父母绝不会因为你的成绩忽然变差而妥协什么。
期末考试和高一共同结束在七月底，我认真对待每一门功课，同时已经偷偷地填上了文科。反正最差的结果就是大闹一场，我的成绩势均力敌，就算闹到学校也说不出什么。
交表的前一天，爸爸没去辅导班代课，我躺在床上看书。客厅响起一阵电话铃，妈妈的那声“沈老师”让我的心一阵狂跳。紧接着是拖鞋的哒哒声，爸爸也从房间里出来了。随即是妈妈惊讶异常的声音：“啊？没有，没有啊沈老师，这件事渺渺提没跟我们提……”
我赤着脚跑向客厅：“是我自己要选文科的，跟沈老师没关系！”我的声音一定把两人吓得不轻。尤其是妈妈，如果不是听筒已经放到了电话机上，我猜它此刻一定会狠狠地掉到地下。“尹渺渺你说什么？你再给我把话说一遍！”爸爸又开始吹胡子瞪眼了。“我说我要选文科，我要选文科跟沈老师没关系！”“我怎么不知道你要选文？你不是说文理分科还早吗，敢骗我和你妈，尹渺渺我看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我就是想让沈老师多带我几年，现在文理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怎么能一样！”爸爸低吼着反驳。妈妈拦住爸爸：“你们学校不重视文科，去年文科一本达线率你自己也知道……”“考不上我就复读，你们嫌丢人我就去学校住。”“我看你就是缺心眼！”爸爸又喊起来，“复读是给我们丢人吗？考不上后悔的还不是你自己！”
“老尹你先别说了，”妈妈拦下爸爸，“渺渺你先老实告诉我，你跟沈老师说什么了？”“我没说什么，我就是告诉沈老师我要学文……怎么了？”“你沈老师准备调去理科班！他刚才来电话过来就是为了让我告诉你，让你安心选理。”我愣了，这是我从没想过的结果。我不知道如果沈弥真的做出了这个决定，好事者会对他怎样议论纷纷。我讨厌自己一心巴望让他多带几年，却将别的统统抛诸脑后，为了将他一军沾沾自喜。毕竟再过两年我就会离开这座囚牢，可他会永远留下。
是苏茹为我开的门。偌大的房间只亮着一盏台灯，沈弥背对着我坐在书桌前。“沈弥，渺渺来了。”沈弥没回头：“我手头有东西要写，过会儿说话。”他的回答明显有些敷衍。
苏茹走过去。“沈老师，你要去理科班教政治，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呢？”“你怎么知道？”沈弥逆光的侧脸满是吃惊。苏茹笑了：“我刚刚就说渺渺来了，你忙着写东西没听见呢。”
“渺渺？”沈弥转动轮椅面向我，“你怎么来了，你妈妈跟你说了？”他拿起稿纸挥了几下，“这下可以安心填理科了？等假期过了老师也跟你一起过去。”“不行，您不能去！”我冲着沈弥喊起来。“不要紧，”沈弥说，“文科班主任的工作太繁重，我身体盯不住，学校不会为难我。”
“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跑过去蹲在沈弥面前，我的手抚上他的双腿，那种没有坚硬与血肉的冰冷让我心悸，却也激发了我更多的难过，“是我不好，我不懂事，我犯浑了，沈老师您别管我，别为了我给自己惹麻烦，真的别为了我给自己惹麻烦……”“可是你一个人在理科班，不会给我惹出乱子来？”“不会，我发誓不会，”我看着他在灯光下幽深明亮的眼睛，“我一样会好好学习，考清华。”“对，”沈弥笑了，“那是咱俩的梦想，是吧。”我用力地点头，为了他的微笑，我愿意付出全部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