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六年夏天,我彻底开始了作为一个理科生的生活。政治课改成每周一次,新政治老师刚从师范毕业没几年。好笑的是,他也姓沈。看到他在没有课的时候打篮球、踢足球,甚至是跳远跳高翻双杠,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象以前的沈弥。沈弥不过三十岁,说起来也是小伙子,但他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仿佛在他的身上,深秋和隆冬永远都不会结束,初春和盛夏也永远不会到来。
高一结束的那次期末考试,我的政治拿了九十四,全年级第一。我是为了沈弥才拼到这个分数的。这次正数第一为我换来了和当年倒数第一同样的结果,高二开学之初,我再度被认命为政治课代表。
“我不想做课代表。”第一堂政治课结束后,我直接去了沈老师的办公室。对,我已经决定将“沈老师”这个称呼彻底让给眼前的闯入者了。“为什么?”沈老师拿起成绩表翻看着,“你的成绩最高,况且之前也做过沈弥老师的课代表,这个职务于情于理都该归你才对。”“可我爸妈让我专心学习。”我不想说“其实我也想做课代表,但是爸妈让我专心学习”,这么虚伪的前提打死我也说不出口。现在也是撒谎,但毕竟不涉及对真情实感的讨论。“那就随你,”沈老师说,“跟我配合,肯定会比和沈弥老师配合轻松很多。不过,既然你不愿意,我也干脆效法沈弥老师,挑个成绩不好的当课代表。”我不可能和你配合,你别想了。他的办法你学不来,因为你不是沈弥,也不会有人是我。“谢谢沈老师的理解。”我朝他欠了欠身子。他怎么会理解呢,连我自己也不明白的事,又怎么要求一个陌生人明白。这个暑假结束以后,我的心里多了许多念头,或许它们是重新生长出来的,或许只是被唤醒了,但无论以怎样的方式,都不会影响它们在我的体内生根发芽、盘根错节。
走出办公室,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教学楼下面人头攒动,我忽然想起沈弥还在办公室里等我打饭,于是转身就跑。跑了几步我就停下了——开学已经四天了,一到中午我还是会记错。在那个刚刚过去的暑假,我常常觉得自己的心变成了一片被火焚烧的草原。可我这是在干什么呢,我早就不是沈弥的课代表了,会有新的课代表给他打饭,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获得他的信任,邀请去他家做客……我并不是真的在意这些,我只是在因为没理由去文科班而胡思乱想——不过又需要什么理由?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想来看看您”难道会被赶出来吗?可是真该死,我偏偏觉得在分科以后,去找沈弥就是需要理由的。
我不紧不慢地回到教室,不紧不慢地拿起饭盒,反正一楼的办公室不再有沈弥耐心地等我,甚至连那间办公室都不复存在。暑假之前,王校长退休了。刘主任变成了刘校长,他上任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沈弥的办公室改回仓库。大门紧锁,里面的凌乱荒凉基本可以预见。从食堂出来,我一眼就看到了沈弥。
“老师。”我的声音开始发抖,好像秋风让它着了凉。沈弥没有听见。“老师,老师!”我又喊。沈弥费力地回过头:“渺渺?”我三步两步地跑过去。“准备回家?”他还记得我的住处离学校很近。“对,我现在回家午休了。”我鼻子酸得厉害。一个假期并没有改变什么,他对我依旧亲厚如初。可他却再也不教我了。
“多好,”沈弥笑,“回家吃饭吧,改天聊。”“为什么不是课代表给您打饭?”“课代表么,收发作业就行了,给我打饭干什么。”沈弥的语气很平淡。我拿起他的饭盒转身就走,沈弥叫住我:“我自己来就行,你回家。”我没理会,沈弥又喊:“那个渺渺,你回来,我把饭卡拿给你。”我说:“那你把饭卡给‘那个’渺渺就好了,这个自己有饭卡。”
打过饭,我和沈弥并排着走。不时有人跟他打招呼,大多是鲜艳明媚的女孩,一看就知道是文科班的。“她们是不是不给您打饭?”我压低声音问。沈弥的脸上保持着微笑说:“别多想,开学还适应?”我扯了扯嘴角:“跟高一没什么差别,就是不当课代表了。”沈弥淡淡道:“不让干就不干,又不是学生会主席,浪费时间在这上面也没用。”
他没理解我的意思,可是我想让他明白。“是我不想干了,我不愿意给别的老师干活。”这次沈弥明白了,他叹了口气:“渺渺,你不可能只有沈老师一个老师,你得适应。”我说:“有些事我愿意适应,但有些事我就是懒得适应。”不知不觉进了文科楼,阴冷扑面。沈弥说:“饭盒给我,快回家吧。”“我送您上去。”沈弥摆摆手:“我这个假期天天练爬楼,现在的技术可不比从前。”说完就接过饭盒,一步一顿地朝上走。一层楼走完,他回头看我:“现在放心了?”我仰着脸朝他点头,沈弥笑道:“真是个孩子,一丁点事都放不下。”我依旧仰着脸:“老师,我以后还能常来吗?”“当然可以。”“可我总觉得没理由过来。”沈弥说:“哪需要理由,想来看我就是最好的理由。”
我把周五定成去看沈弥的日子,尽管我每天都会想念他。下课铃一响我就往文科楼的位置跑。沈弥班门口围满了人,我直接挤进教室。沈弥倚着讲台坐在地上,学生在他身边围成了一个圈。
我胡乱拨开他们,蹲在沈弥身旁:“老师,老师。”沈弥皱着眉头睁开眼睛:“怎么今天过来了。”我没说话,他抬头看了一眼身旁交头接耳的学生:“马克思暂时不要我,你们不用这么面如死灰。”“您要是真跟老马去了,我们就不是面如死灰,是心如死灰了。”“对,是如丧考妣。”“如临大敌。”几个学生你一言我一语地逗起了闷子。
沈弥低下头,用胳膊撑了一下地面,又撑了一下。我蹲在他的右手边,手臂锁住他的腰。起身的时候,沈弥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响,但很快就挺直了身子。“没事,”他动了动肩膀,看着簇拥在教室门口的学生们,“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说完接过我递过来的拐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着迟迟未散的学生,“有时间看我还不如去看政治书,明天测验。”于是学生们纷纷起哄着散去。
我陪着沈弥出了教室,心中隐隐的不安。轻松的样子可以装扮,但喉咙里的闷声绝不会是假的。没走多远他就靠着墙壁停下了。“搭把手,来,孩子。”他的声音里带着喘。我连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办公室的午休总是来得很早,老师们有的戴耳机听音乐,有的铺床准备睡觉。见到沈弥,都只是象征性地问了几句,随后便依旧各忙各的。沈弥的牛仔裤里有血渗出来,在右大腿处形成了一个斑斑的圆圈。“怎么办?”我又慌了。沈弥沉吟了一会儿说:“给苏茹打电话。”我起身就要往外跑,他又把我叫住:“就说我稍微有点不舒服。苏茹伤了腰,别让她太慌了。”
下午第一堂课是政治,沈老师在讲台上来回地走动,手舞足蹈,我的脑子里却都是沈弥。勉强下楼之后,他已经彻底走不动了。他说什么也不让苏茹背,还因此说了几句重话。最后是我把他背出的校门。
起初他也犹豫,直至他发现午休已经开始了,而我还没有回教室的意思。我弓着腰背对着沈弥。因为疼痛而粗重的呼吸变弱了,他的手臂慢慢攀上了我的肩。沈弥的鼻息是温热的,喷在脸上就像起了一层雾;隔着衬衣的腹部是温热的,紧紧地贴着我的后背。他调侃的声音是温热的:“连我都背得动,你还真像个小伙子。”“你会不会说话呀沈弥。”苏茹在一旁嗔怪。我说:“我倒想变成男生,这样能帮您做更多事。”
文科与理科只有一楼之隔。生活看上去完好如初,可是因为没有了沈弥,里面早就变成了一盘散沙。摸出手机,上面居然有一条沈弥的短信:“渺渺:我这周没法去学校了。明天上午班里测验,你中午去代课老师处拿一下卷子,我让苏茹下午找你去取。”我回复:“不用师母,我给您送家去。”沈弥回复:“这样太麻烦你。”我回复:“可我想您和师母了,主要是师母!”沈弥回复:“好,在学校用手机,小心被没收。”我把手机放在桌洞里咧着嘴傻笑,又是一条短信冲进来:“渺渺我是师母哟,明天晚上不仅要来,还要留在我家吃饭。你沈老师刚刚忘说了,被我一通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