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茹在给院子里的小树剪枝,这是她和沈弥结婚一周年时种下的。她的腰还没好利索,活动幅度稍大就还是疼。她说前几天家里坏了一个灯泡,踩着桌子上去拧的时候没经验,桌子一晃,她就惊得摔在了地上。她连说带笑像在讲别人的事,我心里却不好受。如果沈弥安然无恙,这些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来。
“那老师怎么样了?”我试着转移话题。“他也没事,”苏茹说,“那天出门以前我给他打了胰岛素,谁知道这老先生早饭和午饭都忘了吃,最后就低血糖了。”我的心往下一沉,原来沈弥不吃甜食居然是因为这个。“真的不用我打饭吗?”想起那些围观的学生和面无表情的老师,我又开始不安。“真的不用了宝贝,”苏茹说,“开学的时候学生就想帮他,沈弥总说想要自己走动走动。本来每天自己打饭也挺好,谁知道那天给忙忘了。”
沈弥的轮椅已经停在了餐桌旁。他穿了一件驼色毛衣,衬衣袖口从里面翻出来挽着,一条薄薄的毯子严严实实地盖住了他的双腿。等我坐过去,才发现踏板是空的。“你看真是的,”沈弥带着笑意地叹了口气,“我现在也没个老师的样子了。”我说:“怎么没有老师的样子了,再没有老师的样子也是我老师。”“渺渺说绕口令呢。”苏茹笑道。沈弥盛了一碗饭递过来:“吃吧,吃完我看着你写作业。”苏茹连忙给我夹菜,我来者不拒,全部一扫而光。苏茹在一旁笑道:“渺渺你太省心了,当你爸妈得多轻松呀。”我说:“我也总给他们添堵,他们巴不得不要我。”苏茹大笑:“干脆我问他们把你要过来。沈弥你觉得呢,咱们认渺渺当女儿怎么样?”
“当学生就挺好。”沈弥头也不抬。餐桌上安静了一秒钟,“对。”一个字就从我的嘴边悄悄地溜出来,填补了空气里的空白。当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而又确实需要回应些什么的时候,就会自动启动“言不由衷”系统,将尴尬与失望装点得不那么惨淡寥落。“就是,一个心意相通的学生,十个女儿都比不上。”苏茹也打起了圆场。
苏茹让我去她和沈弥的卧室写作业。落地窗外是深绿色的树,一张巨大的双人床摆放在中央,旁边紧挨一张书桌,前面没有椅子。假肢和拐杖摆在书桌和床中间的暗影里。第一次赤条条地见到这些,我心中没有惧怕,只是恻然——我很难想象沈弥是如何同它们平静地朝夕相处,是否也有过抗拒甚至恐惧的时候。
苏茹去阁楼上画画了。我趴在书桌前写作业,沈弥伏在床桌上。我扭头看了一眼:“老师您在出卷子吗?”“卷子上午就出好了,这是提纲。”“周一我复印了发给他们。”我很自觉地接下了这个任务。沈弥说:“我还不确定能不能赶回去,要是回得去,这些就不用发了。”“为什么不请其他老师代课?”“别的老师都有自己的事,麻烦人家太多了总是不好。”“是不是他们不愿意帮您?”沈弥说:“不是,小孩别瞎想。”
苏茹推门进来:“宝贝,你妈妈来电话问你什么时候回去,我说让你住在我家,明天我开车送你回家,你学完了就睡我们隔壁。”我比了个V字手,沈弥插话:“刚好还能做张政治卷子。”苏茹瞪了沈弥一眼:“哪有你这样的老师,还让不让渺渺休息了?”
沈弥已经写完了提纲,开始改测试卷。“周一把卷子带回去,让他们自己看问题,不懂的打电话给我。高考不是给我考的,也不是我去考,别整天没事人似的。”“他们答得不好吗?”我试探着问。沈弥头也不抬:“选择题还凑合,一到论述就全完了。知识点不背谁救得了。跟你说这个干什么,写作业吧。”
我想了想,弯腰对牢了他的眼睛。沈弥抬头瞟了我一眼说:“怎么了,我脸上有答案?”我拿起语文题放到他眼前说:“本来就有,不信您自己看。”那是一篇课外阅读,把一句描述男人相貌的句子划了线,要求替换为三个词。“整天关注这些东西,读了高三怎么办。”沈弥的神情中又出现了淡淡的奚落。我说:“我在跟您请教题目。”“这还不容易,”沈弥说,“丰神俊朗、气宇轩昂、明眸皓齿、面如冠玉、玉树临风……”
“您怎么知道这么多?”沈弥耸肩一笑:“我当年语文不错。”“不对,肯定因为你被人这样夸过,而且还不止一次。”见沈弥开怀,我又趁机提出做政治题给他看。
——分科以后,我从没觉得自己对政治掉以轻心,到了做题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就不再轻车熟路了。选择题错了一小半,论述题也写得丢三落四。我捏着手指:“您是不是特别失望?”“没有,”沈弥说,“这卷子有难度,你现在念理科了,写不上也正常。”“可我打算拿满分让您高兴的。”“老师明白,谢谢。”沈弥在卷子上逐一标记着知识点,“不用特地让我高兴,想想你和苏茹,我没什么不愉快。”“那我和师母永远陪着您,我们永远像现在这样!”
我说的认真,沈弥却调侃道:“有了新沈老师,就把我的姓弄没了,你这学生倒是不念旧。”“怎么可能,是因为我还会遇到成千上万个沈老师,但老师就您自己!”沈弥笑:“还‘成千上万’,我的姓就这么不值钱?”
我意识到他在转移话题。“您不相信我的话?”沈弥没有看我:“我信,你赶紧回屋休息吧。”“您就是不信,您要是信了就不会敷衍我。”“不是我不信,也不是敷衍你。有些变化是无法预计的,念了大学,你的视野会更开阔,生活圈子也会渐渐扩大,你会遇到更好的老师。”“我现在已经遇见了,没有运气遇见第二个了。”“那就随你吧。”沈弥显然不愿再与我争辩。
“真的一定会变?”我又问。沈弥闭上眼睛点点头。好像他很确信,可他也不愿意面对。我的鼻子莫名一阵发酸:“如果走了就一定会变,我就在附近随便读个本科,哪也不去了,我不想变,一点儿也不想。”沈弥没有说话,他随手抽了一张纸,提笔写了“清华”。他端详着这两个字说:“这才是你该去的地方。”我在他的字旁又添了几个“法学”。沈弥说:“还不如我左手写的,以后当了老师肯定让学生笑话。”“那我以后就回来当数理化老师,写一笔丑字给您丢人。”“我倒是不怕,”沈弥笑道,“你要是当老师,我就昭告班里学生,说你是自毁前程的典范。”
“随口一说就是了,我才不愿意当老师,”我撇撇嘴,“不过老师您好厉害,左右手都能写字。”沈弥说:“都是练的。医生当时说我右手不能拿笔了,结果等我把左手练到差不多,右手也好了。”他笑得一脸灿烂,好像捡了个大便宜。我说:“老师,我们这座城市真对不起您。”在家乡健健康康了二十年,来了我们的城市不多久就遇见了这么大的灾祸。“傻孩子,陈年往事,早都翻页了。”沈弥倒是淡然。“可您认识的医生也太不靠谱了,总说您以后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了,您现在还不是什么都挺行的。”沈弥乐了:“别说,还真是。”我说:“干脆我以后学医吧,毕业了做您的主治医生,我肯定靠谱。”“还是算了,”沈弥说,“做我的主治医生,只会让你越来越灰心。我的病虽然不要命,但也治不好。”
苏茹安排我住在隔壁的卧室。暗蓝色的被单上面有银色的星星,仿佛主人要将整片星空作为礼物送给了留宿的客人。挂钟的分针走了一圈又一圈,我睡意全无。
苏茹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又出血了,我让你躺着你躺了吗?”沈弥不说话,“我看你真是疯了。”沈弥开口:“那可是七百多天,多少时间才能补回来。”“你早就补回来了,傻瓜。你们办公室那些人每天悠哉悠哉的,他们怎么能跟你比。”“要真是这么比,还不越比越倒退了。”“也是,”苏茹说,“疼吗?行,我轻点儿,我知道轻点儿……沈弥你以后能给我长点儿心不能,你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知道?周一绝对不准给我回学校,磨着伤口受罪的是谁啊,再这么下去我可真不管你了……”
她的数落都是亲昵的,和责备毫无关系。沉默许久才传来沈弥的声音。“你是不是还想要个女儿?”“又往心里去,我是看渺渺懂事,心里喜欢就随口说了句。要是真的生个肯定小孩麻烦死了,就那么一点点大,饿了困了都要哭,我哪有时间跟她猜闷儿……别多想了,跟你一起比什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