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一天不落地给沈弥打饭。我总会趁课间操把饭盒拿回教室,以便于第一时间冲向食堂。沈弥的步子快不起来,几次我打饭回来,他还在回来的路上。他走路很小心,大概是怕被撞到,老远看到奔跑的学生就会立刻站下;遇上学生问好,也会站下回应;他对人很客气,接过我递来的饭盒,总是不忘道谢。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周,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除了周二在一班有课,沈弥的第四堂课都是空的。食堂十一点开门,没课的老师都会去打饭。这也就意味着,他每天至少要多等一个小时。
我在一个中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沈弥:我希望能换个人给他打饭,至少是在余下四天。
沈弥始终低着头不声不响地摆弄拐杖。说了长长的一段之后,我舒了口气作为结束语,沈弥终于抬起头:“是不是苏茹又嘱咐你什么了?”“师母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这么想的。”我的声音很轻。“这不是家庭作业,不必当真,”沈弥对着窗外的梧桐,“这件事本身很简单,是你把它想的复杂了。”我说:“可我不想耽误您的时间。”
沈弥摇摇头:“其他课代表只收发作业,你做了这么多额外的事,是我在耽误你的时间。”我连忙摆手:“没有没有,真的没有,真的。”他的客气总能让我手足无措,“反正您要是不觉得晚,我就还给您打饭。”“给不给我打饭不要紧,主要是别给自己添不痛快,”沈弥说,“今天说话耽误了会儿功夫,你留在这儿吃饭吧。”
我恢复了初中的做派,跟沈弥熟络起来。又或许是我自以为跟他混熟了,而在他心里我依旧是个普通的学生——不过对我来说,这些也没什么可深究的。
抛开课本和讲台的沈弥远没有那么气场逼人。我常常给他讲自己初中岁月,其中不乏我做下的各种不靠谱的事,他就只是笑,也不多评论。重要的概念越来越多,沈弥开始安排随堂默写。这些中午,我会留在他的办公室里吃饭,然后把成绩誊到点名册上。一班的课代表偶尔也会来帮忙,不过也只是偶尔。那确实是一个粗心大意的男孩子,经常能在操场上看到他打篮球的身影。
沈弥的办公室从来就不是私人空间,门永远不上锁,午饭结束就开始有学生进进出出。来者大多是女生,其中不乏成绩出色者,比如我的前桌罗亚菲同学。她提的问题通常都是犄角旮旯。沈弥会在夸她做题细致的同时提醒她不要剑走偏锋,她却在笑得花枝乱颤之后依旧我行我素。
我曾猜测,她喜欢那种和沈弥纠缠不清的感觉,哪怕纠缠的对象只是题目而已。不过我又想,她最盼望的应该是“纠缠”后的闲聊。每到资源共享的时候,一轮到她说,我都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在向外冒——我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就要不断地向其他人诉说,而且还带着深度的自我幻象。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鼓励,为什么到了她嘴里就能变成另有深意?或者是,沈弥本来就是另有深意的,但是只是我没有听出来?最后得出结论这就是文科优秀的女生的优势,我们这种只会做数学题的人一辈子都不能望其项背。
教师节赶在周六。周五的时候,校门口就拉起了巨大横幅。我在体育课的时候路过宣传栏,一张大红色的亮面纸上贴满了市优秀教师的照片。沈弥的简历在第一排的正中间。他发表过很多教学论文,被学校派出去讲了好多公开课,不过都是零三年之前的事了。零三年之后拿的奖大多是道德标兵一类。
两个女生闲逛着走过来,其中一个指着沈弥的照片:“这个老师我知道哎,我高一还是高二看过他的新闻,救人还是怎么回事来着,反正让车撞了。”“讲课怎么样?”“谁还管他讲课好不好呀,领导肯定指望着他做宣传。不然全校那么多老师,凭什么所有的好事都给他?”“同学,”我暗暗地捏起了拳头:“麻烦你们仔细看看这些论文和公开课都是什么时候拿的奖,不明白就不要乱讲,你们说的是我老师。”还不等她们回答我就转身走了。
余下半堂课我独自坐在操场上,我不想靠近任何人。我的心脏被植入了一个炸弹,点燃的信子正发出嘶嘶的声响。我替沈弥觉得委屈,分明是漠不相干的路人,揣测起来却总是满怀恶意。我甚至讨厌起曾经的自己,虽然没有真刀真枪地说过不屑一顾的话,但也起过不屑一顾的念头。
体育老师提前十分钟下课,我抱着饭盒去了办公室,隔着门就听见沈弥的声音:“对,我不参加教师体检,不参加,谢谢。”我没喊报告直接进去,他已经开始伏在办公桌上批改我们班的论述题——每周他都会布置背诵作业,然后在下一堂课开始的时候根据背诵内容出一道论述,当堂做完当堂交。比起原文默写,这种方法更符合考试要求。
沈弥头也不回:“刚好批到你的,又照答案抄了?”我的题目拿满分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说,有时是“抄的连标点符号都没错”,还有的时候是“早知道就不批你的了,直接给满分”。这就是他的夸奖方式,让人觉得奇特又受用。
“我讲的能明白吧?”沈弥问。我说:“当然能。”沈弥说:“我没说你,我说班里其他同学。”我说:“谁不明白谁是傻子。”沈弥带着笑意打开了饭盒,先是一怔,随即夹起糖醋排骨,一块块地放到饭盒盖上。“您不吃排骨吗?”我奇怪地问。“我不吃甜的。”说话间,排骨已经全部搬出了饭盒。“您不吃我吃。”我想都没想,就把排骨转移进了自己的阵地。“你爱吃甜?”沈弥随口问。我说:“爱吃,什么甜的我都爱吃。”
门把手忽然转动了几下,一个女人把头连同半个身子探进来。“渺渺也在?”听声音我才认出是苏茹。她化了浓妆,头发全部盘起来,完全不是平日的素面朝天。
沈弥一愣:“会开完了?”苏茹不说话,就只是弓着背向前走,在沈弥面前站定以后,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抽出一束漂亮的百合。“沈老师节日快乐!”最后一个字破了音,沈弥大笑:“这么大一束,你打算让我往哪搁?”“你看一眼我就捎回家去。”“你下午不是还有事么?沈弥又是一愣。“赶在上午忙完了,晚上回家踏踏实实陪你过节。”
“你又不是我学生,跟着瞎起什么哄。”沈弥显然有点不以为意。“谁说只有学生才能陪老师过教师节了,渺渺妈妈肯定也给渺渺爸爸过节。”苏茹看着我,“渺渺,你妈妈今天晚上也会给你爸爸买花对吧?”“对,我家每年都过教师节,晚上还要一起出去吃饭庆祝。”其实妈妈从来没有时间在意这个节日,医院的工作总是很忙碌,况且爸爸也根本不在乎。可我懂得苏茹需要这样的回答。
一阵嗡嗡声响起,苏茹拍拍右腿,沈弥如梦初醒一般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才嘟哝了句“不认识”,苏茹立刻抢来按了接听键:“您好,我是沈老师的爱人……对,他已经回来了,新高一的班主任,正常坐班……对,那个孩子快要毕业了,经常会跟我们联系,今天还特地来过学校。谢谢您……”
“我来的及不及时?”这是苏茹挂掉电话以后的第一句话,说话间她还朝着沈弥的肩膀轻轻一撞,“快点儿夸我及时,快夸。”沈弥说:“我自己又不是不能推。”苏茹说:“是喔,推着推着记者就来了,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我哪有那么好说话。”“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沈弥不再争辩,只是低着头笑。
我问:“沈老师救的学生今天来了?我好像都没有看见。”苏茹没搭腔,沈弥说:“他身体不好,我就没让他来。”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失落,而我居然升起一种宽心释然的感觉。
午休铃声响起,我说:“我回去午休了。”苏茹拿起拎包:“我也先回家。这花?”沈弥说:“放这儿吧,别人问起来,我还能说是以前的学生送的。”苏茹说:“行,沈老师想怎么着都行。”沈弥说:“你这话说的,我还能怎么着。”
走廊上、校园里甚至传达室都站着很多不穿校服的年轻人和捧着花的老师。那些课堂上紧绷着的脸如今都带着舒展的笑容。“沈老师的学生怎么都没来看他呢。”我问苏茹。苏茹扭头看了看聚堆的人说:“沈弥这几年没教课,以前的学生也差不多都要工作了。”我说:“工作了也该给老师发短信才对吧,我爸好多学生结婚了还给他发短信。”
苏茹不说话。我送她到校门口,她打开车门却站着没动,忽然朝我笑了:“渺渺谢谢你,”她的笑容里带着我所不能理解的悲怆,“谢谢你愿意在办公室里多陪着沈弥。他出事之后一直不太愿意和别人来往,手机号换了,前两届学生也都不联系了。谢谢你愿意陪着他。”苏茹上车以后,我低头回想以往的沈弥,想他课上的样子,想他拿自己开玩笑,竟一时很难和苏茹说的联系起来。不过刚刚的一番话之后,我倒是明白了苏茹为什么会在中午忽然跑过来,只是为了给沈弥送一束花。
我去学校旁边的商店里买了一盆文竹,巴掌大小,却花光了我最近攒下的所有零用钱。苏茹送来的百合依然横放在桌上,沈弥侧身低头坐着。我把文竹放在他眼前:“这是给您的。”我特意把小卡片的那一面转向他,上面是我写下的“沈老师节日快乐,我一定好好学政治”。
一看这张卡片沈弥就笑了。“要是万一忘了严格要求你,它还能提醒我。”我说:“那我还是把卡片撤了吧。”沈弥大笑:“撤了也记得住。”那个教师节结束以后,即便没有随堂默写,我也会在沈弥办公室吃饭。他从不会多问什么,我也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