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的前一天晚上，我抱着习题册躺在床上看。沈弥勾的题目不多，但会按照重要程度打上不同数量的对勾。
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我心里蔓延：蒙昧无知的小学就不包含在内了，初中三年，我始终不太清楚什么是真正的“师生之情”。因为，教过我的大部分人，在成为我的老师之前，早都已经以叔叔阿姨干妈大伯的身份在我的生活中存在了很久。我几乎没有和一个对我而言真正意义上的“老师”接触过。这就意味着，从他们那里，我没法体会到“感激”这种只出现在陌生人之间的感情。
手机一阵震动，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渺渺，我是沈老师的妻子，有件事想麻烦你可以吗？”我立刻回复：“师母你说吧。”短信发出去不多一会儿就收到了回复：“也没什么啦，我接下去会很忙，中午没法去学校，想麻烦你帮沈弥打饭行吗？：)”短信后面的表情笑得害羞。我想都没想就回复：“当然可以，包在我身上。”
我不到六点半就醒了。这个被大多数高中生说成是“才”的时间，在我这里却可以被称为“就”——中考结束之后，爸爸租下了这间两室一厅，和我们高中只隔了一条窄街。
妈妈还没下夜班，我咬着爸爸早晨刚做好的三明治往学校走。秋天的清晨安静清幽，一辆香槟色的帕萨特从我身边驶过，停在了学校门口。
苏茹摇下车窗：“渺渺你怎么也这么早？都快赶上你沈老师了。”我弯腰看了看副驾驶座，沈弥不在。苏茹下车打开后排车门，沈弥正把身子慢慢移到门边。苏茹递上拐杖，沈弥一手扶着苏茹，一手撑着拐杖准备起身。我喊了一声“沈老师”，他没有理会，只顾低头看着脚下。直到彻底站稳，才朝我示意。“沈老师这么早？”“我等一下要去机场，你沈老师就只能跟着我早起了。”苏茹扶着沈弥的手臂，“你先进去，我跟渺渺有话说。”“什么话？”“悄悄话！”见沈弥站着不动，苏茹干脆架起他的胳膊，“别耽误时间，赶紧走赶紧走。”
在抛下一句“那你长话短说，别耽误学生上课”之后，沈弥就撑着拐杖慢慢地走进了校园。他的步子很慢，但是非常稳当。如果不是手里的拐杖，一定会让人以为是在闲庭信步。“短信不唐突吧？”苏茹问。“不唐突不唐突，一点儿也不唐突！”我把头摇得飞快。苏茹笑起来，她的声音里带着浑然天成的亲昵：“沈弥是第一年回来，很多事我都不太放心。可我实在太忙，不可能时时看着他。学校老师都有自己的安排，麻烦他们总是不像话；他另一个课代表是男孩，男孩免不了丢三落四。所以我只能麻烦你替我多……”
早操铃打响了，苏茹赶忙说，“快去上课吧，否则沈弥要怪我耽误你时间了。”我抓着书包就跑，跑了几步又回过头：“还有别的要帮忙吗，不然师母你都发给我？”苏茹笑了：“你们学校让带手机？”我说：“本来是不让，但我爸让我偷着带，遇上事就联系他。”
苏茹的短信是在开学典礼结束后发来的。“上课之前请帮他把课上要用的东西拿到教室”、“批完作业请抱回班里，不要让他自己来送”、“送作业时顺便看看他的杯子里有没有水，杯子空了请帮他添满”、“打饭的时候最好尽量避开甜食”、“他上下楼梯不方便，如果有东西要送，麻烦你帮他一下”……
我把手机放在桌洞里，事项一条一条，有的是我早就知道的，有的不是。短信的最后苏茹写道：“昨天我说请你帮忙，沈弥说不想给学生添麻烦。要是耽误了你其他时间，记得一定要告诉我。”蓝色的屏幕在漆黑的桌洞里没有那么暗淡，甚至，它看上去有些明晃晃的，以至于我必须时不时地眨几下眼睛，才能消除那种让人难受的酸涩。
上午第四堂课是数学。临近下课，讲台下的饭盒声已经响成一片。初中时也常有这种情况，老师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刘婉婉却面无表情地来了一句“我说下课才下课”，并且在下课铃正式打响之后无动于衷了接近五分钟。
沈弥办公室是空的，我飞奔去食堂。每个打饭窗口都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沈弥站在离教学楼最近的窗口，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拿着饭盒。五六个高年级男生在他面前站成了一堵高高的墙，旁若无人地放声大笑。
我照着其中一人的后背猛一拍：“没看见老师吗？你们知不知道先让老师打饭？”几个男孩连忙低头哈腰地跟沈弥打招呼，灰溜溜地站去了后面。
我走上前：“师母没跟您说吗。”前面空出好大一块，沈弥向前走了几步：“说了，但我以为你忘了。”“我没忘，我们班饭盒的声音太大，刘老师一生气就压堂了！”我随着沈弥向前走。我急于向他解释。
“苏茹跟你说的，你就随便听听，不用太当真。”沈弥的口吻带着事不关己的平淡。“那不行，”我说，“以后打饭打水都包在我身上，我没按时来就是拖堂了，但我绝对不会忘。”沈弥一笑：“本来以为你话不多，怎么发起火来连小伙子都不换。”我说：“朝他们发火都是轻的，这些人就应该吊起来打。”想起那几个高年级男生若无其事的模样，我又气不打一处来。
“不用这样，”依旧是事不关己的平淡，“我不教他们，他们也没有义务。”“可您现在走路不方便，他们当然应该给您让路。”我小声嘀咕。
沈弥没再接话，他指了指挂在窗边的小黑板，对负责打饭的阿姨说，“劳驾刷两份。”我捏着口袋里汗津津的饭卡，心想有机会一定也要给沈弥打一次饭。食堂紧挨着教学楼的偏门，旁边有几级台阶。我本来已经跑上去了，想起苏茹的短信，又倒退几步。刚碰到沈弥的胳膊，就被他不着痕迹地推开：“不用扶，你回去把饭盒放我桌上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