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之后就是家长会。我从小到大所有班主任都是爸爸的熟人。有了这个先决条件,爸爸妈妈约好,和班主任一通免提电话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因为我的成绩通常没什么可说,电话打到五分之二,谈学习就成为了借口,打到二分之一,就彻底变成了私人友情会谈。
本以为这次也是同样的程序,就在我猜测刘婉婉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回忆青春同时感慨我爸当年是如何玉树临风的时候,她却忽然压低声音:“尹老师,你对渺渺这次的月考成绩就没什么——”爸爸忽然拼命地咳嗽起来,在咳嗽声里他慌乱地拿起了听筒,他在示意我离开。
卧室门关上以后,外面的声音就变得极其的模糊,如果把耳朵贴近门缝,也许会听到爸爸说话,只可惜我从来就没有偷听的习惯——该来的迟早会来,提前知道反而会坏了心情。
爸爸很快就推门进来了,他在我的书桌旁站下,拿起政治题:“你现在还做这些?”我没有抬头:“对,我还做。”“你觉得有用?”他的语气里有种尽量压抑的平静。“没用怎么会考七十多。”我说。
爸爸明显不耐烦起来:“我是问你,反正以后也要学理科,做这么多政治题干什么?”他抓起我的数学练习册:“这么多习题都空着,你以后到底想怎么办?”“这些题我看一眼就知道会不会,根本不用做。”“所有题你都会了?都会了也没见你这次考满分。”习题被他拿在手里飞速地翻着,被他捻过的纸张刮起一阵风,吹起了我心里所有的不满:
“你觉得这个成绩很低?”“低不低得分两说,单看分数还行,可比起你军训那次考试呢?十多分的差距都是从哪出来的?”“军训那次多简单,是个人就能做到一百二三,这次题难,班里平均分才一百出头。”
爸爸不依不饶:“初中的时候从来没见你喊过难,才读几天高中,就学会找借口了?”“我找什么借口了?”“我干脆跟你直说吧,”爸爸显然有种豁出去的意思,“你婉婉姐姐说你上数学课不专心,一下课就往沈弥办公室跑。要不是因为你初中底子好,这次月考根本就考不到这个分数。再这么下去,期中退步肯定更大。”
“她胡扯!”“你还有没有礼貌了!”爸爸的声音也随之抬高了八度,“我下周就去找沈弥,叫他别让你当课代表了,这样中午还能回家吃饭,不用在学校干些有的没的!”“你凭什么去找沈老师!我给沈老师打饭怎么了?我去办公室问问题怎么了?”
我的喊声惊动了妈妈。“渺渺你喊什么,你怎么跟你爸这么说话?”“刘婉婉污蔑我,还污蔑沈老师!”我开始大哭。爸爸把手举到耳朵两旁:“行了行了,别哭了闺女,你快别哭了闺女。你一哭爸爸心都乱了。”“你凭什么泼我的凉水!”“老爸这不是担心闺女嘛,爸爸担心你呀,”最后一个字音拉了很长,“担心闺女光学政治,把其他的都抛脑袋后头去了,闺女你可得清楚,高二的时候咱们可得选——”
“老尹你先少说几句吧,”妈妈麻利地打断了爸爸的话,“找沈老师干什么,渺渺其他科考成什么样跟沈老师没关系。”爸爸被辩得哑口无言,妈妈用手指替我抹眼泪,“沈老师是好老师,以后不管选文选理,只要沈老师需要帮忙,渺渺你能去就都得去。别哭了宝儿,难得周末,写完作业就早休息。”说完就拽着爸爸出了卧室。
我心神不宁地坐在桌前,想起刘婉婉盈盈的笑脸就浑身难受。数学不及格的学生她放着不管,我总分全班第二她偏偏来打小报告。客厅里响起一阵电话铃,不多一会儿就听到妈妈惊喜而客气的声音:“沈老师?啊,有的有的,我们有时间……这怎么好,太客气了……怎么能让您破费……好的沈老师,好,明天见。”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我已经丢了习题冲出卧室,巨大的开门声把妈妈吓了一跳。“沈老师来电话了对不对?”我的心脏悬在嗓子里砰砰直跳。“瞧把小丫头高兴的,”妈妈照着我的脸抹了一把,“沈老师说,明天要请我们一家吃饭,不过我说老尹,”她把脸转向爸爸,“你之前跟沈老师认识吗。咱们跟他非亲非故的,他为什么要请咱们吃饭呢?”
整个晚上连同第二天上午,爸爸妈妈始终被这个问题困扰着。尤其是爸爸,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和不认识的同行说过话了。每隔几个小时,他的脑子里就会冒出一个奇怪的问题,比如沈弥不喝酒怎么办,再比如沈弥不是自来熟又该怎么办——他的脑子被这些琐事牢牢地占据,要求沈弥换课代表显然已经被抛诸脑后。我的想法没他们那么复杂,单是和沈弥苏茹一起吃饭就够我开心好几天了,何况这顿饭是沈弥主动提的。
沈弥订的餐厅位于老城区,那是我们这座北方小城最漂亮的地方。不同于新城林立的高楼和飞扬的烟尘,这里的法国梧桐树笔挺在一尘不染的街道两旁,茂盛的树叶隐没了一栋栋战后遗留的德式建筑。三楼包间里,沈弥穿了一套休闲西装坐在桌前,站在旁边的苏茹也是一身休闲打扮。沈弥扶着桌子起身,苏茹不着痕迹地递上拐杖。看着他和爸爸互称老师的客气模样,我脑补了国家领导人会面的场景。苏茹从背后抱住我:“傻笑什么,赶紧坐下,想靠着你沈老师还是靠着我?”我说:“想坐在你们俩中间。”苏茹说:“太棒了,我也这么想。”
于是我心满意足地坐到了沈弥和苏茹的当中。沈弥和爸爸客气地聊着初高中教学方式的差异;苏茹一脸认真地向妈妈请教秋季煲汤的选材问题。她会时不时地轻拍我几下,好像在提醒我,她并没有忘记我的存在。妈妈端详着我俩笑道:“你和你师母倒像母女了。”苏茹顿时来了兴致:“沈弥,渺渺像不像我女儿?”沈弥扫了我们一眼,转头接着跟爸爸聊天去了。
苏茹撇撇嘴,拿了玻璃转板上的茶壶逐一续水。爸爸身体前倾扶着水杯连连道谢:“自己来就行了……谢谢苏老师……尹渺渺就是一点儿眼色也不赶,说了多少次了,看到大人们杯子里没水了,怎么就不知道起身来添?”
“这有什么的,”苏茹笑,“渺渺在学校帮了沈弥不少忙,今天该让她歇歇。”“确实,”沈弥说,“在学校多亏了尹渺渺,中午打饭都是她来帮我。”
“都是应该的,累不着。就是被她妈妈给惯坏了,连给长辈倒水的眼力价都没有。”爸爸一脸谦虚,全然不是家里暴跳如雷的样子。
“孩子都是这样,不用太苛责。尹渺渺长大以后,这些都是无师自通的东西。”沈弥淡淡道,同时面朝着我轻声问了句“是吧”,我用力地点头。妈妈赞叹:“沈老师说话真是不一样。渺渺她爸爸就不行,惯得厉害也管得厉害,在渺渺眼前都快没有威严了。”沈弥说:“我们当老师的都差不多,教育别人的孩子还行,遇到自己家的就全乱了。”
“这绝对是经验之谈。”爸爸就像见到了知音。苏茹说:“哪有,渺渺爸爸也很好。渺渺还跟我说过爸爸不放心她,都让她带手机来学校呢。”爸爸很受用:“初中的时候我看了她整三年,她一上高中我还真是放心不下。”我冲他做了个鬼脸,这么煽情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真让人不适应。
妈妈不失时机地问:“沈老师和苏老师没有宝宝吗?”苏茹说:“我不喜欢小孩,一哭闹起来什么都做不了,太耽误时间了。”“那沈老师呢?”苏茹看了一眼沈弥:“他听我的,我不喜欢他就不敢喜欢。”一席话说得所有人都笑了。
晚饭的前半个小时,沈弥和苏茹像是商量好了似的轮番夸我。起初我还多少有些提心吊胆,生怕哪句话会让爸爸顺嘴提起不让我当课代表的事情,可看着他眉开眼笑连连点头,也就渐渐把心放回了肚里。
那天我才知道,军训那次的测验结果出来之后,我的政治成绩是两个班的最低分。起初沈弥没觉得意外,一个班的学生有六十多个,总要有人占下这个位置。直到他从刘婉婉那里看到了我其他科目的分数。
“我不知道你们家长心里是怎么想,”沈弥端起酒杯和爸爸一碰,“看了尹渺渺的总排名我就一个想法,理科成绩这么出色,被政治一科拖累着,实在太可惜了。”
爸爸仰头喝掉了杯里的啤酒:“沈老师,你说你这当老师的都觉得可惜了,我们家长能觉得不可惜吗?真是不瞒你和苏老师,自从有了政治这门课,尹渺渺就再也没进过年级前三。我和她妈心里头真不痛快,时间长了也就认了,政治不好就不好吧,能怎么办,就当是遗传我俩吧。就等着忍两年选理科了。”
“这我理解,我高中的时候数理化不好,和尹渺渺正好反着,”沈弥说,“可是以尹渺渺的理科成绩,如果会考都能达到A等级,高考是完全有资格保送的,你们想过没有?”这是我从没想过的一条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原来生活里还能有这样一种可能性。
爸爸端着酒杯站起来:“我教初中,目光太短浅,多亏了沈老师提醒。”“您太客气了,”沈弥说,“尹渺渺理科成绩这么出色,不能被政治一门拖累。”
饭吃到后半场,我们自动分成了两队。妈妈还在给苏茹灌输煲汤的注意事项,聊煲汤的间隙也聊家庭,我竖着耳朵听,于是也知道了苏茹以前做过模特,现在是服装设计师;爸爸隔上几分钟就要拉着我给沈弥敬酒。
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学校之外的沈弥,他酒量很大,红、白、啤三种酒掺着喝连眼睛都不眨。几轮过后,爸爸开始跑洗手间,他却还坐得稳稳当当。
我把脸凑过去:“沈老师,您肯定也醉了。”沈弥笑:“对,醉了,我醉得不认识你是我课代表了。”他虚扶着我的座位,“回家挨说了吧?”“您怎么知道?”沈弥淡淡道:“想想就知道了。”我忽然明白他今天做东就是为了替我解围,立刻把杯子里倒满饮料,朝着沈弥的酒杯用力地碰过去。沈弥笑道:“这是谢我还是跟我过不去?杯子快让你碰破了。”“当然是谢,我碰的再用力点儿您就知道了。”
我再次端起高脚杯。沈弥却伸手一遮:“和长辈碰杯的时候,杯子要放低。和同辈吃饭,为了显得咱们谦虚,杯子也得低。敬酒是有讲头的,出去以后不能乱来。”
我立刻把杯子放低了不少。这下沈弥端起酒杯,很满意地朝我一碰:“你是个聪明学生,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我充其量就是让你明白了一件事,为了能继续自己喜欢的东西,适当做点儿不喜欢的也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