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活。如何生活下去,正在设想着。
民国三十二年是股票年,三十三年是国货年,但是到了三十四年开始,不论是有钱的抑或无钱的,有力的抑或无力的,都不免沦于彷徨迷惑之境了。炸弹随时可以落到自己头上来,时局随时可以起变化,什么东西、什么地方、什么人才是真正靠得住的呢?
没有,一些也没有。
首先,我顶怕空袭。因为它是盲目的,不分贫富善恶,一下子就完了。有一次我碰到一个退伍的军人,他从前是出名勇猛的,我问他:“飞机来时你也害怕吗?”他笑笑回答道:“自然啰!”我深以为怪。后来经他解释才明白,因为那是无从抵抗的,更不能分辩或乞怜,老百姓到此时便只好听天由命。“可比不得冲锋时,”他严肃地告诉我说,“不是你刺死我,便是我刺死你,机会均等的。”
我默然了,万念俱灰。但是过于灰心也使不得,飞机没有来,或来过了而仍旧没有把我炸死的话,自己还得生活下去。
生活下去!——米卖四万多元一石,煤球八万左右一吨,油盐小菜件件都贵。就说我一个人吧,带着三个孩子,外加女佣之类,每月至少也得花去十几万元钱,做衣服生病等项费用,还不在内。至于我的收入呢?办杂志不亏本已经够开心了,赚钱简直休想。出版单印本虽比较好些,但是人不像机器,哪里能够逐月逐年地写不尽文章?最近更因电力断绝,印刷不能如愿,铅字虽然上架子了,然而柴油开不出引擎,却也干急没有用。至于其他的事,我不会做,也没有机会轮到我去做。配给之类除市民应得之户口米外,重点配给还只及新闻从业人员而未到杂志编辑或写作者身上,我们真正掌握笔杆过活的人只好引颈等望着。
从前也有人主张过“救济文化人”。文化人而待人救济,本已是怪不好意思的了,更何况这嗟来之食,还不知在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才得上嘴呢。
昨夜想想还是投笔回乡下去吧,但是今天却接到家中来信说:金饰现钞统被匪军劫掠光了,租款又收不着,千万要我汇些钱去救急。——又是行不得也老天爷。
然则——如何生活下去呢?我是只好希望“船到桥门自会直”。
(原载1945年2月《天地》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