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没入山谷西侧墨绿色的山岭,红霞交杂着一抹粉灰,洒向大陆的各个角落,此时弗利克·欧姆斯福德准备要下山了。山路绵延起伏,沿着北坡而下,蜿蜒穿过嶙峋的巨石,消失在低地茂密的森林中,又隐约出现在狭小的树缝间。疲惫的弗利克沿着熟悉的山路前行,轻便的背包松垮垮地挂在一边的肩头上;轮廓分明、饱经风霜的脸上挂着坚定沉稳的表情,只有那双睁大的灰色眼眸,透露出平静外表下正燃烧着不安的能量。他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但是厚实的体格再加上灰棕色的头发和浓密杂乱的眉毛,让他看起来老气横秋。他穿着谷地人宽松的工作服,背包里的金属工具互相撞击,叮叮作响。
夜凉如水,弗利克把敞开的羊毛衬衫衣领拉紧。他需要经过森林和起伏的平原,现在才刚进入森林,昏暗高大的橡树和阴森的山核桃树交织重叠,遮盖了无云的夜空。夕阳完全落下,只余点缀着成千上万颗星星的深蓝夜幕。现在连这仅有的景色也被树木遮挡,弗利克独自一人陷入寂静的黑暗之中,缓缓沿着前人走过的路行进。这条路他已经走过上百次,因此他马上就察觉到今晚山谷中似乎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平静。夜晚昆虫的鸣叫声,日落后鸟儿四处觅食的啼叫声,都消失了。弗利克聚精会神聆听生命的声音,但他敏锐的耳朵一无所获。他忧心地摇着头,这样的万籁俱静令人不安,特别是几天前才听说有人晚上在山谷北边上空目击一只可怕的黑翅怪物。
他强迫自己吹起口哨,把心思转向白天在山谷北方的工作。那些偏远地方的人家会农耕畜牧,他每个星期都会过去,向他们提供所需要的各种物品,也会带去一些谷里发生的新闻,偶尔还捎去来自遥远南境城市的消息。很少有像他这么熟悉周边村落的人,而愿意远离山谷游历的人就更少了。现在人们更喜欢待在一个地方,不与外界往来,不过问世事。但弗利克喜欢时不时出去走走,而且那些偏远家庭需要他的帮助,也乐意支付他报酬。况且弗利克的爸爸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赚钱机会的,现在这样皆大欢喜。
一根低垂的树枝扫过弗利克的头,他蓦地受惊跳到一边,一脸懊恼地挺直腰杆,怒目瞪视前方障碍,加快速度继续他的行程。他现在位于森林低地深处,只有银色月光穿过头顶大树,隐约照亮蜿蜒小径,但光线还是太暗,弗利克根本找不到路,在研究前方地形时,他再度注意起周遭沉重的寂静。仿佛所有生命突然消失一样,独留他一人在寻找逃出这阴森鬼林的方法;他又想到那个奇怪的谣言,紧张地环顾四周后发现还是什么都没有,附近的树也没有动静,他难为情地松了口气。
当走到一块光亮的空地时,他停了下来,在贸然进入前方树林前,他凝视着厚重的夜空。他慢慢地走着,小心翼翼沿着曲折的小路前进,那块空地之后的路又变窄了,就像隐没在前方一片树墙之中;他知道那只是幻觉,但还是不安地环顾四周。没多久,路又变宽了,还能从厚重的树荫中窥到一抹天空,现在差不多快到谷底了,距离他家只剩下两英里路,他露出微笑,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哼起饮酒歌来。因为太过专心于眼前小路以及远处的空地,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个巨大黑影突然从他左手边的橡树蹿出,迅速拦下了他的去路;在弗利克还没意识到之前,黑影已经在他上方,像块随时可能会压过他身躯的黑色岩石。他惊叫着跳到一旁,后背包掉到路上,猛地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他左手快速抽出腰间匕首,高举手臂直指前方来人,此时有个威严但让人安心的声音快速响起。
“慢着!朋友!我不是敌人,无意伤害你。我只是在找路,如果你能指引我正确的方向,我会非常感激。”
弗利克稍微放松警戒,并试着看清眼前这团黑影,以期能发现一些人类的形貌;但他什么也看不到,于是小心翼翼地向左边移动,希望能借着月光看清来人。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伤害你。”那个声音继续说着,仿佛看穿了谷地人的心思,“我不是故意要吓你,一直到你几乎在我面前时我才看到你,我担心你没注意到我就直接过去了。”
言毕,那巨大的黑影静静矗立着,尽管弗利克能感觉到,当他侧身移向路边站到背光处时,有双眼睛正跟着他移动;慢慢地,微弱的月光开始刻画出那陌生人大致的轮廓和蓝色的影子。两人对视许久,互相探询着对方,弗利克想知道对方究竟是何许人也,陌生人则以静制动。
突然间,庞大的身影飞扑过来,强而有力的手快速制住谷地人的手腕,弗利克整个人被高举至空中,他的匕首从指间掉落。陌生人发出低沉的嘲笑声。
“嘿,我的小朋友!你现在该怎么办啊?只要我想,立马就可以把你心脏挖出来,把你扔在这里喂狼。”
弗利克激烈挣扎,恐惧麻痹了他的脑子,心里只想着逃脱,他完全不知道抓住他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对方力量之大超乎常人,似乎打算快速了结他。说时迟那时快,俘虏者将他举到一个手臂的距离,讥笑嘲弄的声音变得冷酷无情:
“够了,男孩!我们的小游戏玩够了,你对我还是一无所知。我又累又饿,不想在这寒夜的森林里耽搁,枯等你猜想我是人还是野兽;我会把你放下来,你给我指路。我警告你,不要试图从我身边逃走,这样对你没有好处。”
那股蛮横凶悍的声音慢慢变小,不悦的口气也消失了,带着一声轻笑又变回原来那个嘲弄的调调。
“更何况……”那东西一边嘟囔着一边松手,弗利克顺势滑到路上,“我可能是你出乎意料的好朋友。”
弗利克站直身体,小心抚着手腕,让发麻的手恢复知觉,那家伙往后退了一步。他想要逃跑,但也清楚那个陌生人会马上逮到他,而且这次对方肯定会毫不留情地解决掉他。他谨慎地屈身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把它放回腰带。
现在弗利克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对方,经过一番短暂的打量,他才确定对方是个人类,尽管此人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来得高大。他身高至少七尺,却异常清瘦,不过这一点有待商榷,因为他外头还罩着黑色斗篷,顶上风帽拉得老低,瘦长的脸庞布满皱纹,看起来历经风霜,纠结在长扁鼻梁上的浓眉几乎遮住了凹陷的双眼,抿成一线的阔嘴旁蓄满了短而黑的胡须。对方高大黑暗的样子看来十分骇人,弗利克努力压抑逃跑的冲动,虽然有点困难,他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直视陌生人深邃冷酷的眼睛。
“我猜你是个小偷。”他吞吞吐吐地说着。
“你猜错了……”陌生人轻声反驳,然后口风稍稍放软,“你得学会和敌人交朋友,这样没准能保住你的性命。现在,报上你的名来。”
“弗利克·欧姆斯福德。”
带着些许迟疑,弗利克用比较勇敢的语气继续说道。
“我的父亲是柯萨·欧姆斯福德,他在距离这里一到二英里远的穴地谷经营一家旅馆,你在那儿可以找到填饱肚子和落脚的地方。”“啊,穴地谷……”陌生人突然惊叫,“对了,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对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他说的话。弗利克留心观察,只见对方用弯曲变形的手指抚摸着满是皱纹的脸,视线越过森林边缘望向山谷摇曳起伏的草原;当他再次开口说话时,眼神还是停留在远方。
“你……有一个弟弟。”
这不是个问题,而是陈述事实,说得既悠长又平静,以致弗利克几乎听漏了他说的话,后来才蓦地理解了这句话的重要性。他惊讶地看着对方。
“你怎么……?”
“哦……嗯……”那男人说道,“每个像你这样的谷地人不是都有兄弟吗?”
弗利克呆若木鸡地点头,无法理解这个人到底要说些什么。陌生人充满疑问地望着他,显然是在等他带路前往提供吃住的地方;弗利克快速转过身去寻找仓促间弄丢了的背包,捡起来挂在肩上,回头仰视着那人。
“从这边走。”他指明,两人动身出发。
他们穿越森林,进入连绵平缓的山丘,接着就会到达位于山谷尽头的穴地谷。出了树林之后,夜空朗朗,圆月高悬,月光勾勒出村庄轮廓,照亮了前行的道路。前路回环曲折,循着青草丛生的山坡,只能通过车辙、低洼地来依稀辨别。疾风飕飕,抽打着两人的衣服,迫使他们必须低着头保护眼睛,两人一言不发,专心赶路,翻越过一道道山岭。除了狂风之外,夜晚依旧阒寂无声,弗利克仔细聆听,他一度以为他听到从遥远北方传来凄厉的叫声,但那声音随即又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陌生人看来不太在乎这股宁静,他的注意力似乎一直集中在前方大约六尺远的地上,没有抬头,也没有看着年轻的向导寻找方向;相反地,他似乎明确知道对方要去哪儿,跟在他身旁自信地走着。
没多久,弗利克开始跟不上高个儿的步伐了,他的大步流星衬得弗利克蜗行牛步;偶尔,谷地人要小跑才能跟得上,有一两次,那人往下瞄了眼他那矮小的伙伴,看出他没法跟上他的步伐,才放慢脚步。终于,快到山谷南坡了,眼前出现的灌木丛预示着森林已到尽头。地势以和缓的坡度向下倾斜,弗利克看到几个划定穴地谷郊区的地标,大大松了一口气,村子和他温暖的家就在前方。
在这短暂的路途中,那陌生人沉默不语,弗利克也不想跟他交谈;相反,他一直遮遮掩掩地打量那个巨人。他理所当然会感到畏惧,那张满是皱纹、被黑胡须遮去大半的长脸,让他联想到孩提时期村内长者在深夜篝火前所描述的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黑术师;而最恐怖的,是他那一双眼,或者说是浓眉底下原本眼睛所在位置那深邃凹陷的窟窿。弗利克无法透过笼罩在他脸上的层层阴影看清他的面容。那张似乎由石头雕刻而出的轮廓分明的脸,一直垂得低低的,看向前面的路。就在弗利克还在忖度那张神秘的脸时,他突然想到陌生人甚至还没提到他的名字。
两人已经来到穴地谷外缘,现在可以清楚看到茂密的灌木丛中,那让人难以通行的蜿蜒小径。高大的陌生人突然停下脚步,挺直身躯,低头凝听;弗利克静候在侧,也竖起耳朵来,但还是什么都没听到。时间仿佛定格了一般,他们就在那里一动不动,然后高个儿急切地跟他娇小的伙伴说:
“赶快!躲到前面树丛里!现在就去,用跑的!”
他拔腿狂奔,半推半拉把弗利克丢到跟前,弗利克惊慌地跑进灌木丛里找地方躲起来,他的背包激烈晃动,里面的金属工具铿锵作响;陌生人转向他,劈手夺去他的背包,塞到长袍底下。
“安静!”他低声轻嘘,“现在马上就跑,不要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飞快跑进前方大约五十尺树叶浓密到像墙一样的地方,高个儿急忙把弗利克往里面推,粗鲁地拖着他深入灌木丛中,两人都气喘吁吁。弗利克看了一眼他的伙伴,瞧见他并没有在看他们周遭的树,而是透过浓荫枝缝窥视着夜空,谷地人跟着屏息凝视,但见天空一片清朗,只有星星不断向他眨眼。数分钟过去,他想要开口说话,却马上因被陌生人强而有力且警告意味十足的双手抓住肩膀而噤声。弗利克保持站姿,仰望夜空,竖起耳朵聆听预示危险的声响,但是除了他们粗重的呼吸声和呼啸而过的风声之外,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正当弗利克打算坐下来伸展疲惫的四肢时,某个又大又黑的东西突然遮蔽天空,从他们头顶飞过后消失不见了;没多久又再次经过,以慢到几乎不动的速度缓缓打转,不祥地在两人头上盘旋,仿佛准备俯冲到他们身上似的。弗利克心里突然窜出一种恐怖的感觉,某个东西似乎往下伸进他的胸口,慢慢把空气从肺里挤压出来,他发现自己喘不过气来。他眼前猛然出现一幅影像:黑红交织,还有爪子般的手和巨大的翅膀,这个邪恶的东西有着强烈的存在感,威胁他脆弱的生命。有那么一瞬间,这个年轻人以为他会尖叫,但是抓着他肩膀的陌生人,手又握得更紧了,让他不至于陷入灾难。就如同它溘然乍现,眼下又倏地无踪,那巨大的阴影已经消失不见,夜空平静如昔。
弗利克肩膀上的手慢慢松开,谷地人一屁股跌坐地上,冷汗直冒,全身瘫软,高大的陌生人也挨着他静静坐下来,嘴角扬起一抹微笑;他把手搭在弗利克手上,当他是孩子般轻轻拍着。
“来吧,我年少的朋友……”他低声说道,“你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而且谷地已经近在眼前。”
弗利克抬头看着那人冷静的脸,他缓慢地摇着头,眼里满是惊恐。
“那个东西!那恐怖的东西是什么?”
“只是个影子……”那人一派轻松地回答,“目前还不到操心的时候,我们晚点再谈。现在,在我失去耐心之前,我需要些食物和温暖的炉火。”
他帮助谷地人站起来,将背包物归原主,暗示对方如果已经准备好带路,随时可以出发。他们走出灌木丛的掩护,弗利克忧心忡忡地看着夜空,一切看起来似乎只不过是自己想象力过度罢了。弗利克严肃思考并快速作出决定,无论情况如何,今晚他已经受够了:首先是这个不知名的巨人,然后是那个可怕的阴影。他暗自发誓如果以后晚上还要出远门,必定三思。
不一会儿,林间灌木越来越稀疏,远处的灯光依稀可见,房屋隐约可辨。羊肠小道拓宽为平坦的泥路,一直通往村庄;弗利克对从安静小屋里透出的欢迎的灯光感激万分,会心微笑。前方的路没有人走动,如果不是那些灯光,可能会让人怀疑谷地里的人是否还活着。不过弗利克的心思完全不在此,他已经在想他要怎么跟父亲还有谢伊说,以免他们会担心那个奇怪的阴影,那很可能只是暗夜与他想象力的产物,也许晚点他身边的这位陌生人可以对此提供点线索,但到目前为止,他似乎不是个健谈的人。弗利克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静静走在他身边的高个儿,再次因为这个男人的阴郁而打起冷战;从他斗篷下瘦长的双手和兜帽下低着的头,可以感受到这股气场。不管他是谁,弗利克深深觉得他将会是个危险的敌人。
他们徐徐通过村庄房舍,弗利克可以透过窗户看到薪火燃烧。只有一层高的房屋长而低矮,微斜的屋顶遮蔽着下方的门廊。房子本身是木造建筑,以石头作为地基,弗利克透过挂着帘子的窗户,看了看里面的住户,熟悉的面孔让身处暗夜的他倍感安慰。这是个令人恐惧的夜晚,回到家,回到他所认识的人之中,让他感到安心。
陌生人依然对所有事都不以为意,他连看也不看村庄一眼,进入谷地后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弗利克对他跟着自己的方式觉得很可疑,他完全不是跟着弗利克走,似乎清楚知道谷地人要往哪里去;到了分岔路口,每一排房子都长得一模一样,高个子也毫不犹豫就选定了正确的路线,尽管他既没有看弗利克,也没有抬起头看路。弗利克倒感觉是自己在跟着他走。
两人很快就抵达旅馆。这是一栋由主厅和走廊,还有侧翼组成的建筑。房子由大型原木建造而成,立在高高的石头地基上,配以木屋顶,这个特殊的屋顶比一般家用住宅要来得高。中央建筑灯火通明,里头不时传出欢声笑语;而旅馆两翼则是一团漆黑,那是旅客休憩睡觉的地方。烤肉的香味弥漫在夜晚的空气中,弗利克快步走上门廊阶梯,迈向旅馆中央的对开大门,陌生人一语不发跟随在后。
弗利克滑开沉重的金属门闩,拉起门把,打开右侧大门进入大厅。里面摆满长凳、高背椅,左墙后边靠着几张长而厚实的木桌。桌上和墙上的烛台,还有左方墙壁中央的大型壁炉,把房间照得通亮。弗利克一下子无法适应,几乎睁不开眼来;他眯着眼睛扫视壁炉和家具,掠过屋后紧闭的对开大门,再到他右手边占据了整面墙的供餐吧台。当两人走进房间时,聚集在吧台的大伙儿都抬头望向他们,毫不遮掩地对那高大的陌生人投来惊讶的目光,但是弗利克那安静的伙伴对他们视若无睹,他们很快又自顾自地聊天喝酒,偶尔看看新来的人打算做些什么。两人站在门边好一会儿,弗利克再次搜寻人群中的面孔,看看他的父亲是否身在其中,陌生人指了指左边的椅子。
“你去找你父亲,我在这坐一会儿;也许等你回来时,我们可以一起用晚餐。”
没有多说一句废话,他静静地走向屋后一张小桌子,背对着吧台的人坐下,微微低头,不再看弗利克。谷地人看了他半晌,随后信步走向屋后的对开大门,推开门穿越前方廊道。他的父亲可能在厨房跟谢伊一起用餐。沿途房间全部都门房紧闭,弗利克一路跑到唯一敞开的那扇直通旅馆厨房的大门;他一进来,两名在后头工作的厨师马上愉快地跟他打招呼,而他的父亲,如弗利克所料,正坐在左边长桌的最末端吃晚餐,一边享用一边挥着结实的手招呼他过来。
“儿子啊,你比平常要晚了些,”他开心地吼道,“到这边来吃晚餐,还有东西可以吃。”
弗利克一身疲倦地走过去,把背包放到地上,坐上高脚椅;身材魁梧的父亲直起身子,推开面前的空盘子,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宽大的前额眉头深锁。
“在回山谷的路上我遇到一个旅行者,”弗利克欲言又止地解释,“他想要一间房和晚餐,要我们跟他一起吃。”
“嗯,他要住宿就找对地方了!”老欧姆斯福德声称,“我看不出来我们为何不能跟他一起吃点东西,我可以轻轻松松再吃一顿。”
他示意厨师准备三份晚餐。弗利克环顾四周寻找谢伊,但是四处都看不到他。他父亲走向厨师,为小型宴会餐点的准备给予一些指示。弗利克转身来到水槽边,清洗旅途沾染的尘土。当他父亲朝他走来时,弗利克问起了他弟弟的去向。
“谢伊去帮我跑腿,应该马上就回来了。”他的父亲回答,“顺道一提,跟你一起回来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他没说。”弗利克耸耸肩。
他父亲皱着眉头,絮叨着那个寡言的陌生人,最后弗利克隐约听到他发誓,这种神秘客再也别来他的旅馆。他向他儿子打了个手势,带头走出厨房,他宽阔的肩膀掠过墙壁,大摇大摆地走向大厅;弗利克快速跟上,满腹疑惑一脸纠结。
陌生人还是安静地坐着,背对着聚在吧台的人群。当听到后方的门打开,他稍微动了一下,瞄了一眼进来的两人。他仔细审视父子俩的相似之处:同样的中等身材以及敦实的体格,灰棕色的头发下有着相同的阔圆脸。他们在门口迟疑了一下,弗利克指向那个黑个儿。他可以看见柯萨·欧姆斯福德眼中的惊讶,旅馆主人端详了他一会儿才走上前;陌生人礼貌性地站起身来,高大的气势压过了两人。
“欢迎来到我的旅馆,陌生人,”老欧姆斯福德招呼他,企图看清对方隐藏在斗篷风帽底下的脸,“我儿子可能已经告诉过你我的名字了吧,我叫柯萨·欧姆斯福德。”
陌生人紧紧握住伸过来的手,让这壮汉面容扭曲了一下,然后对着弗利克点点头。
“你儿子非常亲切,带我到这间舒适的旅馆,”他咧嘴一笑,但弗利克发誓那绝对是讥笑,“我希望你们能与我一起用餐,喝杯啤酒。”
“那当然!”旅馆主人响应,蹒跚地越过对方重重坐在空着的座椅上,弗利克也拉了一张椅子坐下,眼睛仍放在正恭维他父亲有这么一间好旅馆的陌生人身上;老欧姆斯福德高兴得眉开眼笑,向吧台示意拿三个杯子来时,满意地对弗利克点点头。高个儿还是没有摘下遮着脸的斗篷风帽,弗利克想要看清底下的阴影,但又担心陌生人会发现,上次他想这么做时,换来了酸疼的手腕,以及对这位巨人力气和脾气的“敬佩”。还是保持现状比较安全。
在他父亲和陌生人天南地北地聊天时,他安静地坐着。他发现父亲滔滔不绝地说着,偶尔被对方提出的问题打断;但是欧姆斯福德父子甚至连那人的名字都不知道,而那家伙却很狡黠地从毫无戒心的旅馆主人口中,探出了不少谷地的消息。这让弗利克感到十分苦恼,但是他也不确定该怎么办,他开始期望谢伊赶快出现,瞧瞧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弟弟始终不见人影,直到晚餐都结束了,位于大厅前方的对开大门才被打开,谢伊从黑暗中现身。
这是第一次,弗利克看到陌生人对某个人多看一眼,黑汉孔武有力的手抓着桌子边缘,默默起身,似乎忘记了父子两人的存在,他双眉紧蹙,凹凸不平的脸庞显得格外专注。有那么一瞬间,弗利克认为这位陌生人打算以某种方式消灭谢伊,但很快这想法被推翻了,那人是在读取他弟弟的想法。
他专注地盯着谢伊,深沉幽暗的双眼快速扫过这名年轻人纤细的外貌和瘦长的体格,随即注意到那遮掩不了的精灵特征——藏在蓬乱金发下的尖耳朵,和铅笔一样笔直的眉毛,从鼻梁以锐角扬起而非水平横过额头,还有纤细的鼻子和下巴;他在那张脸上看到聪慧和正直,更在那双穿透力十足的蓝色眼眸中看到决心。有一会儿,谢伊对屋内这个高大黑暗的奇异人物,感到莫名的压迫感,因而心生畏惧踌躇不前,不过他很快就摆脱了这种想法,毅然走向那令人望而生畏的人物。
弗利克和他父亲看着谢伊走过来,他的眼睛依旧停留在高大的陌生人身上,然后,仿佛突然明白了他是谁一样,两人从桌边站起身来。在他们见到对方时出现了那么一瞬间尴尬的沉默,然后欧姆斯福德家马上用一连串随兴的家常话互打招呼,缓解了紧张气氛。谢伊对着弗利克微笑,但是却无法将目光从那个气势迫人的高个儿身上移开。谢伊比他的哥哥略矮一些,因此跟弗利克相比,被陌生人的影子所笼罩的面积更大,尽管如此,在面对那人时,他显得比较不紧张。柯萨·欧姆斯福德正在询问他差事的情况,因此他的注意力暂时转移到他父亲喋喋不休的提问中。略作交代后,谢伊又转向那初来谷地之人。
“我不认为我们曾经见过面,但你似乎从某个地方知道我,虽然不可思议,不过我觉得我应该认识你。”
他头上那张黑暗的脸点头表示同意,嘴角闪过那抹熟悉的嘲笑。
“你应该是认识我,你不记得也是意料中事。但我知道你是谁,事实上,我非常了解你。”
谢伊瞠目结舌,杵在那儿盯着陌生人;那人抚摸着下巴上的胡须,徐徐环顾这三个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的人。正当弗利克张嘴想要提出欧姆斯福德家人共同的疑问时,那陌生人抬起手来拉开斗篷风帽,清楚地露出黑暗的脸,一头及肩黑发遮住深邃凹陷的双眼。
“我叫亚拉侬。”他平静地宣布。
三名听众目瞪口呆,惊愕无语许久。亚拉侬,四境的神秘旅人,也是种族历史学家、哲学家、导师,还有人说他是神秘学家;他四处游历,从最黑暗的阿纳尔异天堂,到禁忌的查诺山脉高地,显赫的名声连遁世的南境人民都知道。现在他竟然意外地出现在大半辈子都待在谷地的欧姆斯福德家族面前。
亚拉侬第一次面露喜色,但内心却同情他们,这些年来他们平静的生活即将结束,从某方面来说,这是他的责任。
“何事大驾光临?”谢伊终于问道。
那高大的男人用锐利的眼光看着他,发出的低声轻笑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你,谢伊……”他喃喃说道,“我是来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