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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尽管路上人头攒动,我还是站在靠路边的地方,低头看向图拉山谷中起伏的田野和荒芜的农场。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黑幕。我所在的军团从伯利兹纳亚的营地出发已经行军两周了。头顶上,秋日的太阳非常温暖,可当我目睹了那片像污迹一样横在地平线上的迷雾时,尽管我穿着外套,我还是不由得打起了寒战。

正在我若有所思的时候,一个壮实的肩膀猛地从后面撞了上来,我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喂!”那个士兵嚷道,“给我当心点!”

“你怎么不当心点儿自己的大肥脚?”我厉声回应道。他肥胖的脸上浮现出的惊讶之色让我有些得意。人们总以为我这样骨瘦如柴的小东西不会顶嘴,特别是挎着来复枪的壮汉尤其如此。一旦挨了骂,他们总会有点反应不过来。

那个士兵很快回过神来,一边整了整背上的包,一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接着就消失在了人群车流之中。徒步的人们,马拉的大篷车、小推车、货车,浩浩荡荡,跨过山顶,一路延伸到了下面的山谷里。

我加快步伐,试图挤进人流。几个小时前我就看不到载着调查员的车子上的黄旗子了,我知道自己已被远远落在了后面。

走在路上,秋日的树林青翠与金黄杂陈,我感受着它们的气息,享受着背上拂过的轻柔暖风。我们所走的这条宽阔的大路名为威大道(Vy),它曾经是欧斯奥塔直通拉夫卡西海岸富庶港口城市的交通要道。但那都是黑幕出现之前的事了。

我隐约听到人群中的某个角落有人在唱歌。唱歌?哪个白痴会在前往黑幕的路上唱歌?我再次瞥了地平线上的那道污迹一眼,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发抖。我曾在许多地图上看到过黑幕,这片黑色的沼泽将拉夫卡王国与它唯一的海岸线割裂开来,使它成了内陆。在地图上,黑幕有时会被绘为一片污渍,有时则被绘为一团阴森的、不成形状的云。还有些地图上把黑幕画成一个狭长的湖,标的是它的另一个名字——“虚海”。用这个名字的意图在于让士兵和商人们放轻松,让他们鼓起勇气去穿越黑幕。

我嗤之以鼻。或许这只能糊弄一些脑满肠肥的商人,却不能给我带来多少安慰。

我将注意力强行从远处的邪恶迷雾中转回,低头看那些荒废的图拉山谷农场。很久以前,这个山谷曾经是拉夫卡一些富人们的家园。前一天,农民还在这里种着庄稼,羊群也在绿色的田野上吃着草。但第二天,一道黑雾忽然出现在这里,那一片几乎不可穿透的黑暗年复一年地不断扩大,里面充满了可怖之物。那些农民去了哪里,还有他们的牲口、作物、家园都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别想了,我坚定地对自己说,你这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人们尝试穿越黑幕已经好多年了……虽然通常都会伤亡惨重,不过人们还是会照做不误。我深吸了一口气,力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千万别在路中央昏倒噢。”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同时一只健壮的手臂从我肩上环绕过来,用力地抱了我一下。我抬起头,看到玛尔那熟悉的脸,他在我身边调整了一下步伐,跟上我的节奏,明亮的蓝色眼睛里流露出笑意。“拜托,”他说,“左右左。你知道怎么行军的。”

“你在干扰我的计划。”

“噢?真的?”

“是的。我本打算昏倒,被踩踏,遍体鳞伤。”

“这听起来真是个妙不可言的计划。”

“没错,但如果我伤得很重,我就不用去穿越黑幕了。”

玛尔慢慢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如果这招确实管用的话,我可以帮你一把,把你推到一辆小推车下面去。”

“我会考虑的,”我喃喃地说,但还是感觉心情变好了一些。尽管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玛尔还是可以对我产生这样的影响。而且我不是唯一一个受到影响的人。此时,一个漂亮的金发女孩漫步经过,她挥了挥手,还回头向玛尔抛了个媚眼。

“嗨,璐比,”玛尔喊了一声,“待会儿见?”

璐比咯咯笑着,逃进了人群。玛尔笑得合不拢嘴,直到他瞧见我翻白眼才停下。

“怎么了?我以为你挺喜欢璐比的。”

“真不巧,我俩没什么共同语言。”我冷冷地说。我确实曾经喜欢璐比——刚开始的时候。当玛尔和我离开克拉木泽孤儿院,来到伯利兹纳亚服役训练时,我一想到要见到许多之前不认识的人,我就会感到很紧张。但许多女孩子也热切地想和我成为朋友,其中璐比是最积极的那几个人之一。后来我发现,她们之所以对我感兴趣,仅仅是因为我和玛尔亲近。当我认识到这一切后,那些友谊就结束了。

此时,我发现他伸了个大懒腰,扬起脸面向秋日的天空,看起来非常满足。我还有些厌恶地发现,他甚至开始手舞足蹈了。

“你发什么神经呢?”我小声说,心里非常生气。

“没什么,”他一脸惊讶,“我感觉很好。”

“可是你怎么可以这么……这么自鸣得意?”

“自鸣得意?我从来没有自鸣得意过。我也希望自己永远不会那样。”

“好吧,那么这算什么?”我问道,冲着他把手一挥,“你看起来好像要去享用一顿高级大餐,而不是要面对可能发生的死亡与身体伤残。”

玛尔大笑起来。“你就是太担心了。国王派了一整队格里莎火焰召唤者来保护我们的沙艇,甚至还派了几个阴阳怪气的摄心者过来。我们呢,还有来复枪。”他说着,拍了拍自己背上的枪,“我们不会有事的。”

“如果遭到猛烈的袭击的话,一条枪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玛尔困惑地扫了我一眼:“你最近是怎么了?你的脾气比平常更坏了,而且你看起来情况很糟。”

“谢啦,”我抱怨道,“我总是睡不好。”

“还有没有新鲜点儿的理由啊?”

他说得对,一点儿没错。我从来没有睡过安稳觉,而且最近几天情况愈发糟糕。天上的圣人们都知道,对于害怕穿越黑幕,我能说出许多很好的理由。我们军团里每个不幸被选中穿越黑幕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理由。但还有些不可名状的东西,一种更深层次的不安,我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我看了玛尔一眼。曾经,我们无话不谈。

“我只是……有这个感觉。”

“别再担心了,也许他们会把米哈伊尔放到艇上。涡克拉会看一眼他肥美的大肚子,然后就放过我们啦。”

一段记忆不请自来:在公爵的图书馆里,玛尔和我并肩坐在椅子上,翻看着一本用皮革包边的大书。我们正好翻到了一幅描绘涡克拉的插图,细长肮脏的爪子,粗糙坚硬的翅膀,还有好几排剃刀般尖锐的牙齿可以用来饱餐人肉。由于世世代代在黑幕中生存、捕猎,它们都是瞎子,但传说它们在几里之外就可以闻到人血的气味。我指着那一页问:“它拿着的是什么呀?”

我耳畔又响起了玛尔当时的低语:“我想——我想那是一只脚。”我们猛地合上书,尖叫着跑出去,投入了阳光带来的安全感之中……

不自觉地,我停下了脚步,停在原地,那段记忆在脑中挥之不去。当玛尔发现我不在他身边时,他无奈地长叹了一声,快步走了回来。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晃了晃我。

“我开玩笑的。没人要吃掉米哈伊尔。

“我知道。”我盯着自己的靴子说,“你太逗了。”

“阿丽娜,好啦。我们会没事的。”

“你不知道的。”

“看着我。”

我强迫自己抬起眼睛看他。

“我知道你很害怕,我也是。但我们还是要去,而且我们会没事的。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好点了吗?”他微笑着,我的心在胸中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我用拇指抚摸着贯穿右手手掌的那道疤痕,颤巍巍地吸了口气。

“好吧。”我勉强地说,也切实感到自己正以微笑回应他。

“这位女士又打起了精神!”玛尔喊道,“太阳将再次闪耀!”

“喂,你能不能闭嘴呀?”

我转身想揍他一拳,但还没来得及出手,他就一把抓住我,把我抱了起来。随即,传来一阵马蹄声和叫喊声。玛尔猛地把我拉到路边。与此同时,一辆巨大的黑色马车呼啸而过,马车前方的人群四散奔逃,以免受到那四匹黑马的铁蹄的蹂躏。挥鞭的车夫旁边坐着两个士兵,他们都身穿着炭黑色的外套。

是暗主。一定没错,看他的黑色马车或者近卫队的制服就知道了。

另一辆马车以比较悠闲的步调经过我们身边,这辆马车被漆成了红色。

我抬头看玛尔,我的心脏还因为这次险遭意外而怦怦乱跳。“谢谢。”我轻声说。

玛尔似乎突然意识到他的胳膊正搂着我,他松开手,慌乱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掸了掸外套上的灰尘,希望他没有注意到我脸颊上的红晕。

第三辆马车驶了过来,它被漆成了蓝色,有个女孩倚在窗边。她拥有一头黑色卷发,戴着一顶银狐帽。她扫视人群,眼光不出意外地停留在了玛尔身上。

你刚才还看他看得出神,我责备自己。为什么某个美丽的格里莎不能做一样的事情?

她接住了玛尔投去的目光,嘴唇上扬浅笑。她也一直扭着头看他,直到马车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玛尔瞪大眼睛,傻傻地望着她,嘴巴都微微张开了。

“合上嘴巴吧,等会儿什么东西飞进去了。”我酸溜溜地说道。

玛尔眨了眨眼,看起来依然心驰神往。

“你们看到了吗?”有人大喊道。我转身看到米哈伊尔正大步走来,脸上有一种几乎显得滑稽的敬畏的表情。米哈伊尔长着红色的头发,身材高大,有一张宽宽的脸和比这更宽大的脖子。在他后面,又黑又瘦的杜波罗夫快步跟了上来。他们都是玛尔所在分队的追踪手,从不离他左右。

“我当然看到了,”玛尔说。他花痴的表情烟消云散,换成了一个骄傲的笑容。对此,我翻了个白眼。

“她一直在盯着你呢!”米哈伊尔喊道,在玛尔背上拍了一下。

玛尔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但笑容更加灿烂了。

“她是盯着我看了。”他得意地说。

杜波罗夫语调一转,紧张地说:“据说格里莎的女孩会对你下咒。”

我哼了一声。

米哈伊尔看着我,好像之前都没发现我的存在。“嘿,柴火棍。”他说,然后稍微捅了捅我的胳膊。这个绰号让我对他怒目而视。

但他已经转向玛尔了:“你知道,她会留在营地的。”他边说边使了个眼色。

“我听说格里莎的帐篷跟大教堂一样大。”杜波罗夫补充道。

“还有很多不错的隐蔽角落哦。”米哈伊尔说,真叫一个眉飞色舞。

玛尔欢呼了一声,没再看我一眼,他们三个就大呼小叫、互相推搡着大步走开了。“很高兴见到你们。”我小声咕哝了一句。我重新调整了一下背包的肩带,回到路上,跟着最后几个掉队者走下山谷,进入克里比斯克。我懒得加快速度。等我最终到达文档营(Documents Tent)的时候,我可能会被骂,但我现在无能为力。

我揉了揉刚才被米哈伊尔捅过的地方。“柴火棍”,我讨厌这个绰号。春季篝火晚会的时候,你喝多了卡瓦斯,想搂搂抱抱的时候可没叫我“柴火棍”,你这个卑鄙的傻瓜。我满心怨恨地想。

克里比斯克城并不起眼。听高级制图师说,在有黑幕之前,它本来是个半死不活的市集小镇,除了布满灰尘的中央广场和一家供威大道上疲惫的旅客歇脚的旅店之外,几乎就没有什么了。但现在它摇身一变,成了港口城市。这里围绕永久军事营地和干船坞建起了许多七零八落的建筑。干船坞里停着沙艇,等着载旅客穿过黑暗地带去西拉夫卡。

我走过了几家酒馆和客栈,我可以确定,妓院是为了满足国王部队的兵团而设的。有的商店在出售来复枪和弩箭,以及提灯和火把,这些东西都是穿越黑幕的必需品。有个小教堂,墙壁粉刷得雪白,洋葱式圆顶熠熠生辉,修缮得非常好。或许也没什么可惊讶的,我想。任何预备穿越黑幕的人都会放聪明些地停下来祷告一下。

我找到了路,来到了调查员的驻扎地,把背包往行军床上一放就匆匆赶去了文档营。我举目远望四处都没有看到高级制图师,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也得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进去。

进入白色帆布帐篷,我感到自己在看到黑幕之后,第一次放松下来。这个文档营和我之前看到过的大致相同:灯火通明,画师和调查员在一排排制图桌前埋头工作。在旅途的喧嚣拥挤之后,纸页的哗啦哗啦声、墨水的味道、钢笔或毛笔书写时的细微声响,带来了些许令人心安的东西。

我从外套口袋里拽出我的速写本,溜到了阿列克谢旁边的工作台上。他转向我,不满地小声责怪:“你到哪里去了?”

“差点被暗主的马车踩扁了,”我答道,然后抓来一张干净的纸,翻看自己画过的素描,想找出合适的一幅来复制。阿列克谢和我都是初级制图师的助手,我们每天都要上交两幅完成了的素描或者透视图,这是我们所受训练的一部分内容。

阿列克谢猛吸了一口气:“真的吗?你确实看到他了?”

“确实,我那时正忙着保命呢。”

“还没那么糟啦。”他看到我正准备开始复制的那幅素描,画的是遍布岩石的山谷。

“啊,不要用那张。”

他翻动我的速写本,找到一张画着山脊高地的图,用手指了指,说:“用这张。”

我的钢笔刚碰到纸,高级制图师就走进了帐篷,沿着过道来了次突击检查,一边走一边观察着我们的作品。

“我希望你要开始画的是你的第二幅速写,阿丽娜·斯达科夫。”

“是的,”我撒了谎,“是的,是第二幅。”

制图师刚走过去,阿列克谢就小声说:“跟我说说那辆马车的事吧。”

“我得完成我的素描啊。”

“给。”他有点恼怒地说,把他的一张素描推到了我这里。

“他会发现这是你的作品的。”

“这幅画得不怎么样。你应该可以蒙混过关。”

“现在是我认识的那个阿列克谢了,得忍着他。”我嘟囔着,但没有把素描还回去。阿列克谢是最有才华的助理之一,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阿列克谢从我这里榨出了关于那三辆格里莎马车的所有细节。我很感激他给我素描,所以我一边尽力满足他的好奇心,一边完成我的山脊高地的素描图,用大拇指测量法画着那几座最高的山峰。

我们完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我们上交了作品,来到食堂所在的帐篷,在那里我们排队等着满身大汗的厨子给我们盛烂泥般的炖菜,然后和其他调查员一起找位子坐下。

我静静地吃着饭,同时听着阿列克谢和其他人谈论营地里的八卦,同时他们也紧张兮兮地谈论着明天穿越黑幕的行动。阿列克谢坚持要让我复述格里莎马车的事情,这个故事让人们着迷,同时又充满了恐惧。任何有关暗主的事情通常都会带来这样的反应。

“他不正常。”另一个助理伊娃说。她拥有美丽的绿色眼睛,不过还是无法让人不注意她的猪鼻子。“他们都不正常。”

阿列克谢哼了一声:“请允许我们不理会你的迷信,伊娃。”

“一开始就是一位暗主制造了黑幕。”

“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阿列克谢抗议道,“而且那个暗主完全是个疯子。”

“这个暗主也一样糟糕。”

“乡下人。”阿列克谢说,挥了挥手让她走开。伊娃毫不示弱地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和自己的朋友聊天去了。

我没有说话。我比伊娃更是乡下人,不过我没有那么迷信。因为公爵的善举,我才得以能读会写,不过我和玛尔心照不宣地避免提起克拉木泽。

像是约好的一样,恰好在这个时候,一阵粗野的大笑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我扭头一看,玛尔正和一桌吵吵闹闹的追踪手聚在一起。

阿列克谢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你们俩到底是怎么成为朋友的啊?”

“我们一起长大的。”

“你们看起来没有多少共同点。”

我耸了耸肩:“我想大概小时候比较容易有很多共同点吧。”比如孤独,比如那些我们无法忘记的关于父母的记忆,还有逃脱家务活、去草地玩捉迷藏的快乐。

阿列克谢满腹狐疑,我忍俊不禁。

“他并不一直是‘神奇玛尔’,也不一直是老练的追踪高手或者挑逗格里莎女孩的人。”

阿列克谢笑得合不拢嘴:“他挑逗了一个格里莎女孩?”

“还没,不过我确定他会的。”我咕哝着。

“那他以前是什么样的?”

“他以前又矮又胖,还怕洗澡。”我带着几分成就感。

阿列克谢瞥了玛尔一眼:“我想事情都是会变的吧。”

我的拇指滑过手掌上的疤痕:“我想是的。”

我们清理了自己的盘子,漫步走出食堂的帐篷,融入清凉的夜色之中。在回营房的路上,我们特意绕了个弯,以便经过格里莎的营地。华丽的格里莎营帐真的与大教堂一样大,它由黑色的丝绸覆盖,蓝色、红色、紫色的三角旗在上方高高飘扬。隐藏在它后面某个地方的就是暗主的帐篷,由科波拉尔基军团的摄心者和暗主的近卫队把守。

等阿列克谢看够了,我们就走回了自己的驻地。阿列克谢的话立刻就少了,他还开始把自己的手关节弄得咯咯作响。我知道我们俩都在想着明天的穿越行动。从营房里阴郁的气氛来看,并非只有我们担心明天的行动。一些人已经在他们的行军床上睡觉了——或者努力想睡着——而其他一些人则挤在灯光下,低声说着话。几个人坐在那里,拿着护身符和圣像,向他们的神祈祷。

我在窄小的行军床上摊开了我的铺盖卷,脱掉靴子,把外套挂了起来。然后我一点一点缩进毛皮镶边的毯子里,盯着屋顶,等候睡意降临。我就这样静静地躺着,直到灯全都熄灭,谈话的声音也被轻轻的鼾声和翻身的响动取代。

明天,如果一切都能按计划进行,我们会平安到达西拉夫卡,我也能第一次看到实海。到了那里,玛尔和其他追踪手会捕猎红狼和海狐,还有其他只有在西方才能找到的令人梦寐以求的生物。我则会和制图师一起留在欧斯科沃,完成我的训练,协助搜集所有我们能够在黑幕中得到的信息。然后,当然了,我必须再次穿越黑幕才能回家。不过那么久之后的事情是很难预料的。

当我听到那个声音时,我依然非常清醒。哒哒。停顿。哒。然后从头再来:哒哒。停顿。哒。

“什么事情啊?”在离我最近的行军床上,阿列克谢昏昏欲睡地嘟囔着。

“没事。”我小声说着,已经钻出了被子,脚也在往靴子里伸。

我抓过自己的外套,尽可能安静地爬出营房。当我开门时,我听到了一声轻笑,房间里一片黑暗,从某个角落传来一个女声:“如果是那个追踪手,就叫他进来帮我取暖吧。”

“如果他想感染姿菲尔病,我肯定他会第一个来找你的。”我甜甜地说道,接着便溜进了夜色之中。

寒冷的空气刺痛了我的脸颊,我把下巴埋到领子里,后悔刚才没有拿围巾和手套出来。玛尔坐在搭得不稳的台阶上,背对着我。在他后面,我可以看到,在人行道明亮的灯光下,米哈伊尔和杜波罗夫正在来回来去地传递一个瓶子。

我皱起了眉头。“别告诉我你们叫醒我,只是要通知我你们准备去格里莎的帐篷。你们想要什么呀,我的建议吗?”

“你本来也没睡觉,你是醒着躺在那里担心!”

“才不是呢。我是在计划怎么潜入格里莎大帐,给我自己钓个可爱的科波拉尔基[1]。”

玛尔大笑。我在这个时候犹豫了。在跟他的相处中,这是最难的一件事——除了他让我怦然心动的那次。我讨厌向他隐瞒,他做的那些蠢事伤我有多深,但我更讨厌想到,他可能会发现自己对我的伤害。我想直接转身回房去。可我没有,而是压下自己的嫉妒,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我希望你能带点好东西给我,”我说,“阿丽娜的挑逗秘籍可不便宜。”

他咧嘴笑了:“你能不能先把它记在我账上?”

“应该可以。不过那完全是因为我知道你还得起。”

我凝视着暗处,看到杜波罗夫对着瓶子喝了一大口之后向前一歪,米哈伊尔伸出胳膊去扶他,他们的笑声在夜色中飘到了我们这里。

玛尔摇摇头,叹了口气:“他总是想跟上米哈伊尔。说不定他最后会吐在我的靴子里。”

“那是你活该。”我说,“所以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一年前我们刚开始军事训练的时候,玛尔几乎天天晚上来找我。但他已经几个月没有来过了。

他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晚饭的时候你看起来糟透了。”

我很惊讶他居然注意到了。

“只是在想着穿越的事情。”我谨慎地说。这不算是谎话。我对要进入黑幕感到非常恐惧,玛尔也绝对不需要知道阿列克谢和我在谈论他。

“但你的关心让我很感动。”我说。

“嘿,”他咧嘴笑着说,“我是担心。”

“如果你走运的话,某只涡克拉明天会拿我当早饭,然后你就再也不用烦了。”

“你知道,没有你的话我会迷路的。”

“你这辈子还从没迷过路。”我嘲弄地说。我是地图制作者,但玛尔蒙上眼睛倒立着都能找到正北方向。

他用肩膀撞了一下我的肩:“你知道我的意思。”

“当然。”我说。但我不知道,不完全知道。

我们沉默地坐着,看着我们呼出的气凝成羽毛般的白雾。

玛尔审视着他的靴子尖,说道:“我想我也很紧张。”

我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假装自信地说:“我们既然应付得了安娜·库雅,那我们也能应付几只涡克拉。”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次我们惹恼安娜·库雅的时候,你挨了耳光,结果我们俩还都被派去打扫马厩。”

我面容抽搐:“我是想给你鼓鼓劲。你至少也要假装我成功了吧。”

“你知道有意思的是什么吗?”他问道,“我有时候其实有点想她。”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掩饰我的惊讶。我们在克拉木泽度过了超过十年的光阴,但通常玛尔给我的印象是,他想忘记那里的一切,甚至包括我。在那里他是另一个茫然的难民,另一个被迫对每一口食物、每一双旧靴子都心怀感激的孤儿。在部队里,他开辟出了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一片天地,没有人需要知道他曾经是个没人要的小男孩。

“我也是。”我承认道,“我们可以给她写信。”

“也许。”玛尔说。

突然间,他握住了我的手。我试图忽略内心那一阵小小的悸动。

“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将会坐在欧斯科沃的海港里,看着外面的大海,喝着卡瓦斯。”

我瞧着杜波罗夫跌跌撞撞的样子笑了:“是不是杜波罗夫付钱啊?”

“只有你和我。”玛尔说。

“真的?”

“一直只有你和我,阿丽娜。”

有一瞬间,这好像是真的。整个世界就只有这级台阶,这一圈灯光,还有黑暗中的我们两个人。

“快点!”米哈伊尔在路的那边大喊了一声。

玛尔如梦初醒。松手前,他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我得走了。”他说,接着恢复了他傲慢的笑容,“试着睡一会吧。”

他轻快地跃过台阶,跑了几步去和他的朋友们会合。“祝我好运!”他扭头叫道。

“祝你好运。”我不假思索地说,说完就想踢自己一脚。祝你好运?你去享受好时光吧,玛尔。祝你找到个漂亮的格里莎,深深相爱,然后生很多非常美丽又特别聪明的孩子。

我僵坐在台阶上,看着他们的身影在路上消失,还能感觉到马尔的手在我掌心那股温暖的压力。那好吧,我一边想一边站了起来。说不定他会在去那边的路上掉进水沟里。

我慢慢回到了营地,把身后的门紧紧关好,心怀感激地钻进了我的铺盖卷。

那个黑头发的格里莎女孩会不会偷偷溜出大帐去见玛尔?我驱走了这个念头。这和我毫无关系,而且我也真的不想知道。玛尔从来没像他看那个女孩那样看过我,甚至也没有像看璐比那样看我,他永远也不会用那样的眼光看我。但我们依然是朋友,这个事实比其他的事情都重要。

能保持多久呢?我的脑海中响起一个令人不安的声音。阿列克谢是对的:事情是会变的。玛尔在向更好的方向改变。他变得更英俊、更勇敢、更骄傲。而我变得……高了一些。我叹了口气,翻了个身侧卧着。我要相信玛尔和我永远都会是朋友,但我不得不面对我们走上了不同道路的事实。我躺在黑暗中,等候着睡意降临,同时,我不得不想,走上不同的道路会不会让我们越离越远,会不会有一天,我们将再次成为彼此的陌生人。

注解:

[1]原文为Corporalnik,即科波拉尔基(Corporalki)的单数形式,因为该词有时作为形容词出现,且多数时候为复数,为了便于理解,统一译为“科波拉尔基”。“埃斯里尔基”和“马蒂莱尔基”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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