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过头,看到暗主站在一个拱门下,身侧是伊凡和其他几个格里莎,他们是和我们一路过来的。玛丽和谢里盖慌忙退开了。暗主环顾人群,说道:“我们该走了。”
顿时,屋中一片响动,格里莎站起身,开始列队进入通向内部的巨大双扇门。他们两两并列,排成一条长队鱼贯而入。领头的是马蒂莱尔基,然后是埃斯里尔基,最后是科波拉尔基,级别最高的格里莎最后进入正殿。
由于不太确定要做什么,我待在原地,看着人群。我东张西望想找珍娅,但她好像消失了一样。片刻之后,暗主来到了我的身边。我抬眼瞥见他苍白的侧脸,轮廓清晰的下颌,灰色花岗岩似的眼睛。
“你看来休息得很好啊。”他说道。
我有些激愤。珍娅对我所做的事情让我感到不大自在,但站在满是漂亮格里莎的屋子里,我不得不承认我对此很感激。我看起来依然不属于这里,但如果没有珍娅的帮助,我会更加格格不入。
“还有其他剪裁者吗?”我问道。
“珍娅是独一无二的。”他瞥了我一眼,回答道,“就像我们一样。”
听到“我们”这个词,一阵小小的惊喜传过我全身。我没有理会,继续说道:“她为什么不和其他格里莎一起走呢?”
“珍娅必须去王后那里。”
“为什么?”
“珍娅的能力开始显露出来的时候,我本可以让她选择成为物料能力者还是成为科波拉尔基。但我没有,我培养她独有的吸引能力,然后把她作为一件礼物送给了王后。”
“一件礼物?所以格里莎也并不比农奴强?”
“我们都在侍奉别人。”他说道,略显刺耳的声音令我惊讶。
之后他补充道:“国王期待着这次表演。”
我感觉好像被浸入了冰水之中:“但我不知道怎么——”
“我并没有指望你知道。”他平静地说。随后一个红袍科波拉尔基阔步向前,消失在门内。
我们走上了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这时午后的最后一缕阳光正照耀着我们。我感觉呼吸困难起来,觉得好像在走向刑场。也许我就是在走向刑场,我心头涌起一阵恐惧。
“这不公平。”我忿忿地低声说,“我不知道国王认为我有什么能力,但把我抛出去,然后就指望我可以……让事情发生,这不公平。”
“我希望你不要期待从我这里获得公平,阿丽娜。这不是我的长项。”
我盯着他。这样的话要我怎么接呢?
暗主低头看了我一眼:“你真的相信我一路把你带过来就是为了让你看起来像个傻瓜?让我们两个都像傻瓜吗?”
“不相信。”我承认道。
“并且事情现在完全不在你的掌控之中,对吗?”在我们穿过繁茂树枝组成的黑暗通道时,他说道。即使说不上特别令人宽慰,这话也是对的。我没有其他选择,只好相信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时,我忽然有了一个令人不快的念头。
“你要再割伤我一次吗?”我问道。
“我不认为我必须那样做,但这完全取决于你。”
我并没有安下心来。
我试着让自己镇定,让心跳慢下来。但是,我还没反应过来,我们就已经走过那片平地,开始攀爬通向大王宫的白色大理石阶梯了。我们穿过一间宽敞的门厅,进入一条长走廊,走廊两边排列着很多用黄金装饰的镜子。我思考着,这个地方和小王宫真是太不相同了。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装饰着大理石和黄金,白色的高墙上有些浅蓝色的配饰。两旁是流光溢彩的枝形烛台以及穿着制服的男仆。光亮的木地板排列出复杂精致的几何图案。在我看来,这些并不是没有美感,但它整体的奢华铺张中却显示出了某种对资源的浪费。先前我以为拉夫卡农民吃不饱饭、士兵供给不足是黑幕造成的。但当我们从一棵用钻石叶片装饰的玉树旁走过时,我不那么确定了。
正殿有三层楼高,每扇窗上都有金子制成的双鹰纹章,熠熠光辉。长长的浅蓝色地毯从房间一头铺到了另一头。在地毯的尽头,国王的随从人员正围着高高在上的国王的宝座。他们中的许多男子穿着军装,黑裤子白外套,还挂满了勋章和绶带。女子则身着礼服,容光焕发,她们的礼服用柔滑的丝绸制成,领口很低,有着微微膨起的袖子。在铺着地毯的过道两侧,格里莎正排列整齐地站在各自的军团中。
当所有面孔都转向了我和暗主时,大家安静了下来。我们缓缓走向金色的王座。当我们渐渐靠近时,国王坐得更直了一些。他因为兴奋而身体紧绷。国王看起来有40多岁,瘦长身材,窄窄的肩膀,有着水润的大眼睛和浅色的八字胡。他穿着全套军装,窄窄的胸部被铁甲覆盖,同时身侧露出一把细长的剑。在他旁边的平台上,站着一个长有黑色长胡子的男人。他穿着牧师的长袍,胸口装饰着金色的双鹰纹章。
暗主轻轻捏了捏我的胳膊,示意我们要停下了。
“国王陛下,”他用清晰的声音说,“这是阿丽娜·斯达科夫,太阳召唤者。”人群中顿时传出了一片低声议论。
我不确定我应该鞠躬还是行屈膝礼。安娜·库雅原来一直坚持,所有的孤儿都要知道如何问候公爵为数不多的几位贵客,但不知怎么的,穿着军队制服行屈膝礼总感觉有些别扭。幸亏国王救了我,让我不至于贻笑大方,他不耐烦地招手,示意我们上前去。“过来,过来!把她带到我这里来。”
暗主和我走到了平台的基座前。
国王仔细端详了我一番。他皱起眉头,下唇微启:“她看起来非常普通。”
我脸一红,咬到了舌头。其实国王也并无多少可观之处。他根本就没下巴,而且因为离得很近,我还能看到他鼻子里破裂的血管。
“展示给我看。”国王命令道。
我的胃里开始翻滚起来。我看着暗主,知道要动真格的了。他向我点了点头,张开了双臂。当他手中生出的黑暗,如浪潮般融入空气中的时候,屋内陷入了焦灼的寂静。他双手一合,发出一声巨响。顿时黑暗笼罩了整个房间,人群中爆发出不安的叫喊声。
这一次,我对吞噬我的黑暗有了更多的心理准备,尽管它依然令人恐惧。我还是本能地伸手向前,想找寻可以作为依靠的东西。暗主抓住我的胳膊,他没戴手套的手滑入我的掌中。我感到同样强大的确定感充满了全身。接着是暗主的信号,纯净而有力,很显然它在要求我来回应。在交织着焦虑和宽慰的情绪中,我感到某种东西在我体内升了起来。这一次,我没有尝试去抗拒它,而是放任它自行其道。
一时间光芒遍及正殿,黑暗像玻璃般被击碎,我们完全淹没在了一片暖意之中。宫廷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人们流着眼泪互相拥抱,还有一个女人晕了过去。国王拍手的声音最响亮,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使劲儿地鼓掌,欣喜若狂。
暗主松开了我的手,光芒渐渐减弱。
“太棒了!”国王喊道,“真是一个奇迹!”他走下了高台的台阶,留着胡子的牧师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
国王抓住了我的手,举到他湿乎乎的唇边。“我亲爱的女孩。”他说道,“我亲爱的,亲爱的女孩。”我想起珍娅说过的关于国王的话,感觉毛骨悚然,但我不敢将手抽回来。不过很快他就放开了我,转而拍了拍暗主的背。
“神奇,简直太神奇了!”他一股脑地说,“过来,我们必须立即制订一个计划。”
当国王和暗主走到一旁去谈话,那个牧师走上前来。“确实是个奇迹。”他盯着我,眼中有令人不自在的亮光。他的眼睛是棕色的,但深得几乎成了黑色,他身上隐隐有一股霉菌和香烛的味道。好像一座坟墓,我这样想着,同时身子一颤。谢天谢地,他晃晃悠悠地回到国王那里去了。
我很快被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包围了:他们都想在我面前混个脸熟,还想摸摸我的手,碰碰我的袖子。他们把我周围堵得水泄不通,推推搡搡要往里挤。我觉得一种新的焦虑渐渐侵袭过来。正在这时,珍娅出现在了我的身旁。但我的轻松之感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
“王后想要见你。”她对我耳语道。她领着我穿过人群,经由一道狭小的偏门进入一个厅堂,然后又进了一个珠光宝气的会客厅。在那里,皇后斜靠在一张长长的沙发椅上,一只扁脸的狗抽动着鼻子窝在她的大腿上。
王后很美,富有光泽的金发梳成漂亮的发式,精致的五官清冷而甜美。不过她的脸也有一点儿古怪。她的虹膜似乎有点太蓝了,头发太黄了,皮肤太光滑了。我不禁在想,珍娅在她身上下了多少精力。
她身边环绕着许多贵妇,她们身穿花瓣粉或轻柔蓝色的精致礼服,低低的领口上镶着金线和小巧的淡水珍珠。不过,在穿着朴素的奶油色羊毛凯夫塔,鲜亮的红发如同熊熊火焰的珍娅身边,她们都黯然失色。
“王后殿下。”珍娅说着,低下身去,优雅地深深行了个屈膝礼,“太阳召唤者到了。”
这一次,我不得不做出选择了。我稍微鞠了一躬,听到那些贵妇们发出窃窃的笑声。
“有意思。”王后说,“我讨厌虚礼。”我动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没有对此嗤之以鼻。
“你出身格里莎家庭吗?”她问道。
我紧张地瞄着珍娅,她点点头,给我鼓劲儿。
“不是,”我说道,然后赶快加上了一句,“王后殿下。”
“那就是农民了?”
我点了点头。
“有这样的人民,我们何其幸运。”王后说道,贵妇们轻声细语地附和着,“一定要让你的家人知道你的新地位。珍娅会派一个信使去的。”
珍娅点了点头,又微微行了个屈膝礼。我想过跟着她一起点头,但我不想现在就开始对皇室撒谎。
“殿下,其实我是在克拉默索夫公爵家中长大的。”
贵妇们惊讶地低声议论起来,连珍娅看起来都很好奇。
“一个孤儿!”王后惊呼道,听起来很欣喜,“太不可思议了!”
我不认为自己会用“不可思议”来形容我的父母双亡。但因为没有别的话可说,我含糊地说道:“谢谢,王后殿下。”
“你现在一定觉得这些话都很奇怪。不过保重吧,不要让朝堂上的生活像腐蚀别人那样腐蚀你。”她说道,大理石般的蓝色眼睛瞥向珍娅。
王后的羞辱之意一目了然,珍娅却完全不动声色,而这件事似乎并不合王后的意。她轻轻摇了摇戴满戒指的手,让我们都散了。
“现在下去吧。”
珍娅带我回到门厅时,我似乎听见了她的喃喃自语:“老母牛。”但我还没来得及决定是否要问问她王后说的话,暗主就出现了,他领着我们走入了空无一人的通道。
“你跟王后相处得怎么样?”他问道。
“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她说的每句话都非常和善,但她从头到尾看着我的样子,就好像我是她的狗吐出来的什么东西似的。”
珍娅大笑起来,暗主的嘴唇也古怪地动了动,看起来像是露出了一个微笑。
“欢迎来到宫廷。”他说道。
“我不确定我是否喜欢这里。”
“没人喜欢。”他承认道,“不过我们都尽力而为。”
“国王好像很满意。”我提了一句。
“国王就是个孩子。”
我震惊得张大了嘴巴,紧张地看了看周围,担心有人听到这句话。这些人说起叛国的话来就像呼吸一样自然。珍娅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因为暗主的话而不安。
暗主一定察觉到了我的不自在,他说道:“不过今天,你让他成为了一个非常开心的孩子。”
“国王身边那个留着胡子的男人是谁?”我问道,迫切想要改变话题。
“那个大教长?”
“他是个牧师吗?”
“算是吧。有些人说他是个疯子。还有些人说他是个骗子。”
“那你觉得呢?”
“我说他有他的用处。”
暗主转向了珍娅:“我想我们今天已经让阿丽娜做了够多的事情了。”他说道,“带她回房,给她量尺寸做一件凯夫塔,让她明天开始训练。”
珍娅微微一躬,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领着我走开了。我激动不已,如释重负。我的力量(我的力量,它依然好像不是真的)再次显现了,没有让我像个傻瓜。我完成了在国王面前的亮相,也正式觐见了王后,而且我将会获得一件格里莎的凯夫塔。
“珍娅,”暗主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那件凯夫塔要黑色的。”
珍娅吓了一跳,倒吸了一口气。我看了看她震惊的面孔,然后看向暗主,他已经转身准备走了。
“等等!”我没能制止自己,叫出了声。
暗主停下了,回过头来,用花岗岩色的眼睛看着我。“我……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愿意要一件蓝色的长袍,召唤者的蓝色。”
“阿丽娜!”珍娅惊呼道,显然被吓坏了。
可是暗主抬手让她保持安静。“为什么?”他问道,脸上浮现出难以捉摸的神情。
“我已经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了。我想事情可能会容易一点,如果我不被……单独分出来的话。”
“你就这么想和其他人一样?”
我扬起了下巴。他显然不同意,但我不会退缩。“我只是不想变得比现在还要显眼。”
暗主看了我良久。虽然我不清楚他是在仔细考虑我说的话,还是想要吓唬我,但我咬紧了牙关,和他对视。
忽然间,他点了点头。“如你所愿。”他说道,“你的凯夫塔会是蓝色的。”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过身去,消失在了厅堂的另一头。
珍娅看着我,目瞪口呆。
“怎么了?”我心怀戒备地问。
“阿丽娜,”珍娅缓慢地说,“没有任何格里莎被允许穿暗主的颜色。”
“你觉得他生气了?”
“这不是重点!它本可以是你身份的标志,显示暗主对你的器重。它本可以让你就此高居万人之上。”
“可我并不想在万人之上。”
珍娅恼怒地一甩手,接着挽起我的胳膊,领着我从正门进入了宫殿。两个身穿制服的仆人为我们打开了那道金色的大门。我猛然意识到他们穿着白色和金色的衣服,和珍娅的凯夫塔颜色一样,即仆人的颜色。难怪她觉得我拒绝暗主的提议简直是疯了,也许她是对的。
我们走了很长的路才回到小王宫,这个念头一路都在我脑海中盘旋。夜色已经降临,仆人们点起了碎石路两侧的灯。等到我们开始攀爬通向我房间的楼梯时,我的胃已经开始咕噜咕噜地响了。
我在窗边坐下,欣赏着窗外的王宫景色。当我出神的时候,珍娅摇铃叫来了一个仆人。她派那个仆人去找一个女裁缝,还要了一份晚餐。但在让那个女孩走之前,她转头看向我。“也许你更愿意等一等,然后晚些时候和格里莎一起用餐?”她问道。
我摇了摇头。我太累了,太不堪重负了,一想到又要被一群人包围就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不过你会留下来吗?”我问她。
她犹豫了。
“当然你不是一定要留下的。”我立刻说,“我很确定你想和其他人一起吃饭。”
“一点也不。那就拿两个人的晚餐来吧。”她专断地说,然后仆人就离开了。珍娅关上门,走到小梳妆台前,开始整理桌上的物品:一个梳子,一把刷子,一支笔和一瓶墨水。我不记得它们中的任何一样东西,一定是有人将这些东西拿到我的房间里,供我使用。
珍娅依然背对着我,她说道:“阿丽娜,你要明白,等你明天开始训练……嗯,科波拉尔基从不和召唤者一起用餐。召唤者不和物料能力者一起用餐,还有——”
我顿时产生了防卫心理:“听好了,如果你不想留下来吃晚饭,我保证不会哭着喝汤的。”
“不是的!”她叫起来,“完全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试着解释一下这里的情形。”
“算了吧。”
珍娅充满挫败感地呼了一口气:“你不明白。被邀请和你一起吃饭是巨大的荣耀,但其他格里莎可能不会赞成。”
“为什么?”
珍娅叹了口气,坐到了其中一张雕花的椅子上:“因为我是王后的宠物,因为他们不认为我做的事情有价值,另外还有很多其他原因。”
我思索着可能有的其他的原因,以及这些原因会不会和国王有关。我想到了大王宫里每个门口都站着的身着制服的仆人,他们所有人都穿着白色和金色的衣服。被从她自己那一类人中分隔出来,可又不是真正的宫廷侍者,这会让珍娅有什么感觉啊?
“好滑稽啊。”隔了半晌,我开口说道,“我一直以为长得漂亮会让生活容易很多。”
“哦,确实是这样的啊。”珍娅说,随即大笑起来。我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敲门声打断了我们,女裁缝开始让我们试衣服、量尺寸,我们忙得不可开交。当她完成工作,开始收拾棉布和别针时,珍娅小声说:“现在还来得及,你知道。你仍然可以……”
我打断了她。
“蓝色的。”我坚定地说,尽管我的胃再一次抽搐了一下。
女裁缝离开了,我们将注意力转到了晚餐上。食物没我想象中那么新奇,是那种我们在科尔姆森时会在节日里吃到的食物:小甜豆糊,蜜汁烤鹌鹑,还有新鲜的无花果。我发现自己实在是太饥饿了,我强忍着才没有拿起盘子来舔。
珍娅在晚餐期间一直侃侃而谈,说的大部分都是关于格里莎的八卦。我不认识任何她谈到的人,但我感谢她让我不必插话,所以必要时我就点点头、微笑一下。最后一批仆人带着我们的餐盘离开,我无法抑制地打了个哈欠,珍娅则站了起来。
“我早上会来接你去吃早餐。熟悉这里的布局要花一段时间,小王宫可能有点像迷宫。”接着,她完美的嘴角浮现出了一个淘气的笑容,“你应该去休息休息了。明天你要去见巴格拉。”
“巴格拉?”
珍娅不怀好意地露齿一笑:“是啊。这绝对是对你的奖励。”
我还来不及问她是什么意思,她就冲我挥了挥手,闪身出了门。我咬住了下唇。明天迎接我的到底是会什么呢?
随着门在珍娅身后关上,我感到疲惫向我袭来。知道了自己的能力可能确实存在的惊喜,面见国王、王后的激动,大小王宫的壮观奇景,都让我不至于精疲力竭,但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而且,和它一起袭来的,还有一种巨大的、挥之不去的孤独感。
我脱下衣物,把制服整齐地挂在星星屏风后面的钉子上,把闪亮的新靴子放在它下面。我摩挲着外套上的拉绒羊毛,让它们经过我的指缝,希望能找到某种熟悉的感觉,但感觉那面料有点儿不对,太硬了,太新了。我忽然想念起那件肮脏的旧外套来。
我换了一件柔软的白色棉睡裙,洗了一下脸。在我擦脸的时候,我在脸盆上方的镜子里瞥见了自己。也许是因为灯光的缘故,但我感觉,我甚至比珍娅刚给我收拾完时更好看了。片刻之后,我意识到,我在呆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而且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对于一个讨厌看自己的女孩来说,我有变得顾影自怜的危险。
我爬上高高的床,滑到厚实的丝绸和毛皮下面,熄了灯。远远地,我听到一扇门关了起来,互道晚安的声音,小王宫准备入眠的那些声音。我注视着眼前的黑暗。我之前从来没有拥有过自己的房间。在科尔姆森,我睡在由陈旧的肖像厅改造而成的宿舍里,边上围着数不清的其他女孩。在部队里,我和其他调查员一起睡在兵营或者帐篷里。我感觉我的新房间巨大而空旷。寂静之中,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向我涌来,泪水刺痛了我的眼睛。
也许我明天醒来,会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阿列克谢还活着,玛尔没有受伤,没有人要杀我,我从没有见过国王、王后或者大教长,也没有感受过暗主的手放在我后颈上的滋味。也许我醒来还会闻到营火燃烧的气息,我会安稳地穿着我自己的衣服,在我的小行军床上,然后我可以告诉玛尔关于这个梦的一切,这个奇怪、可怕但又非常美丽的梦。
拇指滑过手掌上的疤,我听到玛尔的声音:“我们会没事的,阿丽娜。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
“我也希望如此,玛尔。”我将头埋进枕头里低声说,让泪水带着我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