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故事发生在春意盎然的英国中部林地里,查夫人康妮与猎场看守麦勒斯的幽会之地是林中木屋和林子边的村舍。这样的季节、情节和地点,注定了其叙述背景氤氲着自然之气,其色彩注定也是绚烂如童话。两人超越阶级和功利的纯爱,有着睡美人与王子相遇的神话原型底色,但劳伦斯把这个性爱的睡美人被现实的隐士——批判者唤醒的故事置于万物生发的林子里展开,在某种意义上它就是成人的童话了,风花雪月的历程自然有闲花野草相伴。于是那些花草树木既是爱情的见证,也是催生爱情的雨露。这将是我未来一部著作的内容,即详细研读劳伦斯小说散文作品中的各种花品,细察其与整部作品的关系。试以其中一段来抛砖引玉:
午饭后康妮就上林子里去了。那真是个好天儿,初开的蒲公英形似小太阳,初绽的雏菊白生生的。榛树丛叶子半开半闭,枝子上还挂着残存的染尘柳絮,看上去像钩了蕾丝边。黄色的地黄连已经开得成簇成团,花瓣怒放,看过去片片金盏。初夏时节,遍地黄蕊,黄得绚烂。报春花蓬蓬勃勃,一撮一撮儿的花簇不再羞赧,浅黄的花朵盛开。风信子墨绿似海,花蕾昂着头如同嫩玉米头。马道上的“勿忘我”开花了,耧斗菜紫蓝色的花苞舒展了,灌木下散落着蓝色的碎鸟蛋壳。到处缀满花蕾,处处生机勃勃!
那猎场看守不在小屋里。四下里静悄悄的,褐色的小鸡活蹦乱跳地跑来跑去。康妮转身朝村舍走去,她要找到他。
村舍沐在阳光里,就在林子边上。小花园里,大开的门边重瓣野水仙蹿得很高,红色重瓣雏菊在小径旁盛开。
(拙译《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第十二章)
Connie went to the wood directly after lunch. It was really a lovely day, the first dandelions making suns, the first daisies so white. The hazel thicket was a lace-work, of half-open leaves, and the last dusty perpendicular of the catkins. Yellow celandines now were in crowds, flat open, pressed back in urgency, and the yellow glitter of themselves. It was the yellow, the powerful yellow of early summer. And primroses were broad, and full of pale abandon, thick-clustered primroses no longer shy. The lush, dark green of hyacinths was a sea, with buds rising like pale corn, while in the riding the forget-me-nots were fluffing up, and columbines were unfolding their ink-purple ruches, and there were bits of blue bird's eggshell under a bush. Everywhere the bud-knots and the leap of life!
The keeper was not at the hut. Everything was serene, brown chickens running lustily. Connie walked on towards the cottage, because she wanted to find him.
The cottage stood in the sun, off the wood's edge. In the little garden the double daffodils rose in tufts, near the wide-open door, and red double daisies made a border to the path.
(Chapter12, Lady Chatterley's Lover)
这一段是康妮去林中寻找麦勒斯时一路上的踏花景别切换镜头的组接,短短的叙述间10种野花迎风初绽,姿态各异,色彩浓郁,与康妮如影随形,暗香浮动,似乎也是康妮蕙质兰心的写照。连普通的村舍外都盛开着野水仙和红色的雏菊,阳光下红黄鲜花映衬着他们的爱巢,似乎为一场爱情故事做着美丽的铺垫。
这些都是英国中部旷野里蓬勃绽放的野花,没有一样是名花珍草,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回肠荡气的情爱故事在此生发,对这些野花的纯粹描摹就失去了其根本意义,最多仅仅是展露劳伦斯对闲花野草的珍爱和了如指掌而已。但这样的风景被人物和故事填充,整片风景与人水乳交融,这样的风景描述就获得了别样的阅读效果。正如劳伦斯评论英国风景画时尖锐地指出的那样:古典的英国风景画之所以显得苍白和暮气,就是没有人体置身其间,因此劳伦斯自己作画时就学习塞尚,把风景与人体自然融汇。而在文字描述上,他同样如法炮制,于是他的故事就自然在诗情画意中生发展开,如同花草在林间绽放蓬勃。一个画家与一个作家的情怀与才气在此难解难分。
地黄连的本名是白屈菜,但开黄花,嫩黄娇小,与白屈菜的“白”似有视觉落差,因此我采用了其俗名地黄连,既呼应其“金盏”又令中国读者感到亲切。风信子本来有各种色彩,但作者在此选择了一片蓝色的风信子入画,似乎有其深意:风信子的花名取自宙斯的外孙海辛瑟斯,他是希腊的植物神。他与太阳神阿波罗相好,遭到风神嫉妒,就设计害死海辛瑟斯,随之在鲜血染红的土地上长出了一株美丽的鲜花,阿波罗将这花定名为海辛瑟斯,纪念好友。而蓝色的风信子据说象征着爱情的忠贞。而蓝色的“勿忘我”也有着美丽的爱情传说,是爱情忠贞奉献的象征。这些花语的深层文化寓意似乎也是劳伦斯苦心孤诣之所在。
作家安武林对比了拙译这段花草风景的译文和饶述一先生三十年代的老译文,让我受益匪浅。我发现饶老翻译的几种中文花名网上都查不出来,他翻译出来的“黄燕蔬”其实就是普通的地黄连,也叫白屈菜;“莲馨花”则是我们现在通常叫的报春花或迎春花,玉簪花就是风信子了。三十年代的国文里花名都这么雅致,令我向往,但就是不知道后来怎么就那么叫了,词典里也没有了。等我翻译时,就成了地黄连、迎春花和风信子了。听着当然俗了些。被安兄说成“更科学”了。我也想不科学,可字典上早没了饶先生时代的花名儿了。时代就这么变化了。现在去找黄燕蔬、莲馨花,没几个人知道是什么了。至于玉簪花,肯定是饶先生弄错了,我看了花的照片,玉簪不是风信子,但那个时代国人可能就把风信子当成玉簪了。
(本文发表于《英语世界》201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