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六日晴 上午由湘登轮入都，即于役新疆首途之第一日也。自衔部命调查新疆、阿尔泰财政，返湘辞卸军署职务，宕延兼旬，既办装，又以祖饯中菌毒，调治累日，今始就道。买咸泰汽船，船主籍湖北咸宁。官舱人少，颇觉爽静。惟菌毒新痊，肢体疲软，与友人握别，即倚枕假寐。下午四时，启椗北航，闻壁钟八下，遂解衣入寝。夜过靖江、芦林潭、湘阴、垒石山诸埠，皆未凭栏远眺夜月江景，滋遗恨焉。
十月十七日晴 早八时，起床谛视，轮舟已泊岳阳城下，计行水程三百有五十里。遥见军队纷纷上陆，询为吴光新所部北军新来此间驻防者。房舱乘客有一日人，散步甲板，频过余门，试与谈话，知为早稻田商科学生，秋间来吾萍乡、醴陵考察矿业，事毕返沪，于吾国情形言之颇悉，惟不解汉语，不然，又一绝好国际侦探也。下午启窗外望，水平波静，远树成行，多带秋气。新堤、宝塔洲、金口三埠，皆有乘客上下，统舱人声嘈杂，尤噪耳鼓。夜十时许，抵汉口，余以解衣早睡，未即登陆，乘客皆纷纷去矣。自长沙至此，共行水程八百一十五里。
十月十八日晴 早七时起床，检点行李，雇挑夫径肩赴大智门车站，以出发期迫，不能在汉皋再作勾留也。上码头时，有军警数人，检查箱箧，状颇和平，不似前次之野蛮。抵车站，钟才九下。十一时半开车，二等车票二十九元，乘卧车加四元，忆自日本长崎至东京铁道，较京汉线长三分之一，二等车价仅十一元七十钱，足见日人交通事业之发达，吾国生活程度之崇高矣。车向东行，过江岸车站，始折而北，微偏东。经刘家庙，则辛亥改革，民清两军激战之情形，仿佛犹存。下午一时，抵孝感，大站也，计行一百三十六里。过此以北，地势渐高，遥望山巅，石垒巍巍，沿线皆然。询之土人，谓清粤撚之变，里闬骚然，乡民筑此以自卫。三时二十分，至武胜关，计行二百里，鄂豫于此分界。山洞长约二里，甚据形胜，军家所谓争地者也。四时三十分，至信阳州，计行八十八里。辛亥清军南下，于此设大本营。将来浦信铁道西端首站，亦设此处，地势阔敞，可屯大军。附近有鸡公山，气候温和，林泉幽美，夏日西人争来避暑，洋楼夷榭，岁有增加，地方警权，逐渐丧失，大有步武牯牛岭、莫干山、北戴河习惯租借地之倾向。守斯土者，宜鉴前车，于领土主权加以注意。六时五十分，至驻马店，计一百九十二里。八时十分至郾城，计一百三十二里。九时半至许州，计一百零八里。十一时半至郑州，计一百七十二里。海兰铁道纵贯东西，于此交轨，商务发达，倍蓰清时，早已自辟为商埠。十二时半，穿山洞长约里许，达黄河南岸，计五十二里。车过铁桥，速度极缓，桥旁煤气灯，光耀如昼，河中沙堆水流，皆能辨识。桥长三千法尺（合八华里），共墩一百有八，工事不甚精良，第七十一号桥墩早有倾斜下陷之象。京汉管理局绸缪未雨，已定岁提一百万两，专款存储，约须十年，即可改建全工云。
十月十九日晴 上午一时四十分至新乡，计一百里，道清铁道与京汉交轨处也。又五十里至卫辉，近郊名胜百泉山，显宦多筑廊榭其间，地皮一亩值百元以上。四时，抵彰德，计一百六十二里，作皇帝梦之袁洪宪，卜宅于斯。闻距车站匪遥，有马路可行汽车。六时二十分，抵顺德，计二百三十六里。城环道右，历历在望。八时抵高邑，计一百二十六里。有枝路至临城，长四十八里，其分轨地，则在高邑南十六里之鸭鸽营车站。八时五十分抵石家庄，计一百里，正太铁道于此发轫西行，吴烈士禄贞殉国地也。九时十分抵正定，旧为府治，城垣宏阔。十一时二十分抵保定，计共二百六十二里，清时直督驻节地，今军民分治，省长移治天津，督军仍驻此处。有陆军部直辖军官学校，规模宏伟。下午一时半抵高碑店，计一百二十四里，有枝路西经涞水、易州达梁各庄，长八十六里。二时抵长辛店，计一百三十六里。有枝路三：一经良乡至坨里，长五十四里；一经良乡、窦店、琉璃河至周口店，长八十八里，二线与京汉分轨皆在良乡；一达丰台，长二十里，京汉、京绥、京奉三大干路惟一联络线也。过此数里，即卢沟桥，为京汉最初北端之首站，当时卢汉铁道之名本此。二时四十分抵正阳门西车站，计四十二里。自汉口大智门至此，共程二千四百一十六里，大小车站一百二十二，其由大智门四里至循礼门，又十里至玉带门，尚未计入。武胜关以北，沿线各站，皆有军队荷枪排列，若在火线准备射击者然，心颇异之，询诸乘客，谓为保路军队。下车寓肉市胡同同仁旅馆，以同行林君烈夫，先寓此处，取便料理行装故也。
十月二十日晴 住北京。早膳毕，偕烈夫至东交民巷照相公司，各摄小影，备粘假道俄境护照。东交民巷，位前门之左，城垣之北，东西南皆间以隙地，缭以石垣，若小城然。各国使馆群居其间，清《辛丑和约》，所谓使馆区域是也。四周要隘，架设大炮，如临大敌。南端城垣，且禁华人行走。街道清洁，洋楼宏丽，甲于北京。中贯御河，日本、意大利、西班牙、德意志、奥大利五国使馆居其东，美利坚、荷兰、俄罗斯三国使馆居其西，英、法两国使馆，则北临东长安街。区域以内，警察权、课税权，中国官厅均莫敢过问，不啻一种公共租界也。
十月二十四日晴 住北京。上午十时，偕友人数辈，乘人力车至新华门，作三海园游。是门为袁氏所辟，即今公府出入之正门，护卫森严。卫兵体魄皆雄伟可观，有司阍者在此收券。缴券入门，向东行，经藏书楼（即云绘阁）、焦雨轩、春友轩、日知轩，折北行，过鱼乐亭、千尺雪，穿石洞，登假山，下山往西，经紫云小石山，至流水音亭。亭内堆石成罅，流水其间，激湍成音，以供观听。再折北行，经韵古堂，道旁白碣，刻乾隆御笔题诗，音调书法，均尚佳丽。又折西行，至仁曜门，铜狮一对，高峙门首。两旁房屋，中西合璧，状甚可笑。惟墙壁皆新，闻系洪宪所修饰者。仁曜门对面为瀛台，四面皆水，通以木桥，翔鸾阁、祥辉楼、景星殿、庆云殿、涵元殿皆在其中。涵元殿前进，为清光绪住所；后进，为黎总统由鄂入京初时住所，今皆空无所有，阴森逼人，俨然幽囚场所也。涵元殿之前，为蓬莱阁，左右有亭，左曰“对时育物”，右曰“观怀抱爽”。自流水音亭以往，沿途时见乾隆笔墨，瀛台各榭尤多。出瀛台，折西行，经丰泽园，总统办公处在其内，不能入观，乃前进，穿一石洞，幽折有致。洞石刻联曰：“三千余岁上下古，八十一家文字奇”，署名曰“罪月僧”，语气近黄公度所为诗，余颇爱之。出洞口，至芳华楼，其前隙地，石室巍然，四周石栏围绕，即新约法产生之石室金匮所在，而洪宪历史之楔子也。石室高广皆丈余，墙均大理石砌，门则铁制，内储金匮，实即洋行所用之大保险箱。内饰黄色，中有三层，上层匣一，中层匣二，袁氏亲书候补总统三人名氏，即藏是等匣中。出石室，折北行，过万字廊后，折向东行，经听鸿楼，至春藕斋。袁专政时，机要国务皆会议于此。门户封锁，不能入览，惟自玻璃窗中，得见洪宪遗臣郑沅所书条幅，夏寿田、王寿彭所书横披而已。斋后即居仁堂，洋厦华丽，耸若高岑，曩为袁氏藏娇之所，今居黎总统瀛眷。斋东数十武，为纯一斋，陈设雅洁，总统于此延见来宾。过纯一斋曲折行，经宝光门，入景福门，外峙景太蓝铜狮一对，内则益寿轩、多福斋，左右相望。再进一门，即怀仁堂。其正殿则今年阴历元日，袁皇帝受文武百僚朝贺处也。当时陈设闻甚壮丽，今宝座已撤，仅余孔雀屏扇二柄，交峙其间，使洪宪遗臣睹兹状况，度有多少兴亡之感。阶前有民国二年新筑洋式广庭，政府接待外宾，开会跳舞，皆于是处行之。览毕出景福门，折北至宝光阁，清帝宝座在焉。座以木制，满镌龙纹，无他奇也。再出西华门，雇车归寓，时已黄昏，园游既毕，倦甚。草草用膳，随即入寝。
十月二十七日晴 住北京。上午，偕友人数辈往皇城，观古物陈列所，瞻览券每枚价银一元。先赴武英殿，陈列秩序颇整，惟皆清宫所藏鼎俎家具之属，明清两代最多，宋元次之，唐汉以上寥寥无几。各物插片，仅书质类朝代，而产地工作用途价格，皆略而未录。余辈瞻览，目迷五色而外，殆鲜有足供研究资料者。次赴文华殿，所陈皆历朝书画之属，据嗜古者云，饶有佳者，余伧父不解所以，觉无可观。入夜，少夫荷擎瑞璞来访，偕观前门大街夜市，百物皆备，其热闹不减日本神田及神乐坂诸地。闻诸土人，夜市诸货多来自偷窃之手，价格较廉，识者则得便宜，否则无不受欺云。
十月二十九日晴 住北京。上午十时，偕烈夫乘马车游三贝子花园，即万牲园，中央农事试验场在焉。适值礼拜，游人甚多。谷九峰总长又宴两院议员于此，车水马龙，拥挤不堪。农产物陈列，无虑数千百种，奇形异类，饶有可观。惜游人如蚁，肩摩踵接，不能驻足，逐加考察。出场饶游园中，亭榭楼台，布置有序，构造方式，无一从同，仿佛红楼梦所述大观园中院落之组织。老干新植，参天竞秀，规模宏伟，埒于东京上野公园，而整齐清洁逊之。闻诸道路，曩仿外国动物园办法，豢养珍禽奇兽极多，迭更死亡，存不及半，且多常产，足见我国动物蓄养法之未精备也。正午，出万牲园，驱车赴颐和园，沿途马路宽坦，为清西后往来西山大内要途，现犹逐段驻兵，荷枪守望，若市警之站岗。道左数里，房舍栉比而整齐，询为拱卫、禁卫两军营房所在。至颐和园，购入门券，每张一元二角。进仁寿门，即仁寿殿，额语汉满文并列，有太监作向导，引瞻各处。过长游廊，经排云殿，至清和舫，皆沿湖行。楼阁亭台，衔结不断。骊宫阿房之宏伟，柏梁建章之壮丽，度亦不过尔尔。清和舫耸立水中，墙砌皆白石，楼台极洁丽，中有贾茶小商，可供坐玩。下泊小艇数艘，为游人钓游龙王庙及全湖水上之需。出舫，往西折北，登万寿山，绕行山梁，全园在望，湖光山色，处处怡人。清末复兴海军经费，大半掷之是园之建筑，其国祚之不永也亦宜。清光宣间，园中广藏历朝珍玩，近多移至古物陈列所中，存者无几，或谓清室皇族窃售外人，取供挥霍，为数实多。以急须出园，赴新丰楼宴客，故排云殿、龙王庙两处，未及购票往观，乘兴而来，兴未尽而先返也。
十一月三日晴 住北京。上午九时，王血痕、梁六度先后来，因偕散步天桥一带，且行且谈。顺道直至先农坛，一望空阔，气象雄伟。窃谓明成祖定都燕京，规划如此宏远，亦枭雄也。先农坛中隙地，古树参天，近已辟为公园，可供游憩。惜皆天然景致，毫未加以人工。缓步而归，沿途菜场茶店戏园，入眼不断。茶店杠柱，皆粘请勿谈国事字条，询系洪宪皇帝时代之遗迹。当日摧残民气，专制淫威，亦云极矣。
十一月六日晨雨，午少止 住北京。正午至王少夫处，询天津老西开地势，以法人强占其地，日来风潮甚烈，外交棘手，余欲详其地势故也。少夫不甚了解，在坐某君，久客津门，应之曰：老西开即海光寺洼，距天津南关约二三里，东为英法租界，东北为日本租界，北通南市，南连围子墙，西接海光寺（此处现驻日本军队）。其地前本荒郊野洼，清光绪中叶，国人之不便游租界者，如某巨公等，醵资建筑房屋，开辟马路，以与紫竹林租界竞争，而名其地曰“西开”，日趋繁盛。不幸拳匪乱起，变为战场，所有建筑，付之一炬。经行其地，睹其瓦砾，莫不黯然神伤。自是以后，列强皆夹白河拓辟租界，争奇斗胜以徕客商。我国官商，亦于各国租界西面，开辟南市，藉保利权。南市俗名三不管，盖乡愚无知，见其地介中国与日法二国租界之间，遂以三国皆不能管也。近十年来，南市名虽仍旧，实则延及老西开，繁华且远过于租界，因之日法领事，屡谋吞并。法领事野心尤炽，以津埠商民反对甚力，未能如愿，今年遂用兵力强占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