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地之学,大同之始基也。不考舆地,不能辨种族;不辨种族,不能知性质;不知性质,不能施正教;不齐其异,不能导之同也。西学新理,周秦诸子已发其端,惜未竟其绪,造其极耳。中国舆地之学,惟驺衍能观其通。衍之言曰:“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之一分,名曰赤县神州,乃禹叙之九州,九州外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之,其外天地之际也。”驺子夜验极星,昼观日景,以九九之数,测算全球广轮,与佛说海水中间平陆有三千洲,正中大洲大国凡三千三百,《河图括地象》言,神州为中土,东西南北更有大九州,语皆同,当时以为怪迂,至今乃验。衍之语闳大,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衍非能躬历而耳食之也,理想精微,由近知远,由小喻大,自无不究其极尔。时论因西人制造攻守之法,与墨子近,遂谓出于墨子,非也。墨子之书具在,曲琐繁重,用之攻守必败,其意或有合者,其法则不可泥。衍所谓外九州者,即今之五大洲也。东西往来,纡绕南大洋,风涛险阻,动以月计,其隔阂可通处有三:曰苏彝斯河,曰巴那玛,曰绥斯土腰。自苏彝斯河大功告竣,利赉万国,而绥斯土腰、巴那玛亦因之开海渠运河。天欲混一全球也,必先予以交通之器,而后生混一之人。汽船、电报、汽车,交通之器也。天欲演成大同之世,人力焉能闭塞?客曰:“何谓大同?”曰:“国与国角力,教与教角道。其始也,力相敌者相持不敢发,持之既久,必有争先发难甘为戎首者。力与力较,必有一大力者出而统一之,此统一之一人,生于圣教,则宗孔子;生于释迦,则宗佛;生于默伽,则宗穆罕默德;生于天主耶稣,则宗天主耶稣。大力所摄,力无所施,育而为智,必又有大智者出,举众教而合演之,于是道之最优者存,遂统众教以归于一,力无所角,教无所争,此之谓大同。”泰西进化之速,得于学者十之四,得于教者十之六。凡教皆有禁制,力以遏其恶念,学有增长,力以启其良知,有学无教,增长而不禁制,有因学而滋其非心者矣,故泰西大国均以教为初基,而辅之以学。士大夫学果日进,不妨菲薄其教,而平民得教之禁制,虽不学亦不至于肆恶。诸教皆有禁制,惟孔子无之,大贤以上始可与言克己,圣道精深,宜于贤智,若以导民,反不如诸教之浅而易从,简而易守。《管子》曰:“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泰西近焉。中国法律,究之已然,而不能禁之于未然,无教以助之也。将来大同之世,一人易,一教难,倘不俟其时,必欲强诸教而一之,则大乱作矣。《礼》曰:“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此大同之极,则万世不能易也。
黄帝画野分州,得百里之国万区。驺子谓:“如一区,中者为一州。”最得井田封建辨方正位体国经野之意。中国燕、代、晋、秦、陇、蜀、滇、粤、闽、吴,周乎四纪,是为一大区。区之中又包区焉,大者为州、为国、为郡、为师、为镇、为道、为路、为省、为卫、为旗,次者为同、为邑、为里、为朋、为邻、为通、为井、为旅、为成。能成一区,然后生气聚,民物茂,寒暑适宜,灾沴不侵,可以扞御,可以乐生。西北蒙番以牧畜为生,不务耕种,择依山跨水青芜弥望之地居之,谓之夏窝子。重峦合沓,积雪没胫,而背阴向阳,入其中,平沙细草,和煦生春,牛羊粪厚积如毡,谓之冬窝子。推之江海,何莫不然,直而长者为港,曲而深者为澳,缘岸作之玄形为湾,洲屿环峙为岛,束纳众流为口,歧出而萦带者为滨,凡小山宫于大山,小水客于大水,可以泊舟楫、集贸易者,统谓之埠。西人最讲商业地学,而我茫然,故海埠尽失。区之为字,中藏多口,塞其三人不能入,虚其一我可以出,形何肖意何妙焉!遵斯道也,可以经纶草昧,整顿河山。
二十二日,晴。卯正行二十五里,至杨驿小坐,车夫饭毕即行,二十五里宿睢州城内西关。下午,病,水泻六七次,州牧徐君佐尧号秋岩,代延士人徐礼南一诊,(其世兄其愉在省城师范学堂。)服於术、苍术、猪苓、葛根、木香、藿香一服,略愈。
世界柔脆,惟坚忍刚强方立得住。圣贤看世界是病痛,佛看世界是缺陷,神仙看世界是虚花游戏,各自求安身立命处以济人。今日中国世界柔脆极矣,遇有坚忍刚强者,当之辄碎。世变愈急,必有杰出之才以担当之,亦不过坚忍刚强,拚得一身而已。孔子曰:“吾未见刚者。”悼世变也。吾自恨柔脆,与子芳语,感而书此。坚忍刚强,其妙用全在一“柔”字,老氏旨也。《黄石公记》曰:“柔能制刚。”《易》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
午后,检箧中杜诗册赠礼南,系广州时书也。人处忧患恐惧中,最易动心,心动则气耗,气耗则自馁,惟能读书作字,则心息气静,一切自不干犯,虽在囹圄,自觉光气不减,神明湛然。余于癸卯八月初见收,至乙巳三月离粤,约作二十万字。《周易》、《洪范》、《中庸》、《道德经》、《参同契》、《楚辞》,相如、子云赋,李、杜、韩、苏诗,《太极图说》,皆有写本。字大径寸,正书十之四,惟《周易》乃指顶楷书,盖作字最要心定,稍一纷乱,便指松腕颤,不成点画也,吾故常以此自验。
友人某游学英美归,出所著论说三十余篇示余,余赞之,以为亚于马建忠。然泰西各国内政命脉,宗教源流,格致家析理,政治家立法,皆从反对处着想,因而利道之,整齐之,不肯以逆拒逆,此微旨也,尚未道出。一日,问余曰:“公自审何如?”曰:“太陈。”又曰:“公度余何如?”曰:“亦不新。”友愕然。余曰:“君所言犹同光之际外交家心得之新理也,施之今日已大不合。余旧处极旧,每厌闻唐宋后议论,若说新,则甲岁旧说已嫌与丙岁时局不合,各国国际日求日精,非此不能对付之也。”友心折而去。
欲万国太平恃公法,欲一国太平恃宪法,欲一国不失权利恃条约,然争竞世代,强者有公法,有约章,弱者无;弱者有公法,有约章,强者无。办交涉者动云守定条约,试问条约果能限制人否?城下之盟与和平之约,本截然两事,今将城下之盟作为条约,所损已多,而奉行者又误会拘泥,不能晓畅约义,以之交涉,是篙工御车,盲人校射也。余办交涉,从不轻引约章,外人引约章以缚我,我反从而驳之,庖丁解牛,目无全牛,得间而入也。“交涉”二字,各有实义。交者,友道也,方交之时,同气相求,既交之后,各得其所;涉者,川行也,非涉不能知深浅,亦非涉不能获利益。从来文字极有关系者,无如约章,得失利病,皆我身受之,三五字欠斟酌,便断送数千里之江山,斩削数百年之国脉,亏折数千万之财利,蹙碍亿万人之生命,思之可危。李文忠与各国议约,每因一二字,竭十数人之心力,穷日与夜,推敲磋磨,使就范围,幸而得之,公喜见于色,相助者亦欣欣然有德色。余曰:“是放江河而吝瓶罂,察秋毫而不见舆薪也。”公曰:“狂生安知此中甘苦?为今之计,宜设学堂,讲求国际,从约章入手,逐条逐句逐字签证注释,心思要密,眼光要远,一人发端立论,要多数人与之反对驳诘,刺之无间,仇之使无憾,然后汇为一书,秘密传授,视为科学,凡办交涉,非学堂中人不得任用,能深入约章之中,然后能游乎约章之外,能游乎约章之外,然后能操纵离合,范围不过,因应咸宜,此于无佛中求佛之微旨也。”书此以待解人。
二十三日,晴。因病住一日,请礼南再诊,将前方略易,余加肉桂四五分。午后,泻止,稍食炒米饭,渐愈。偕介侯谒汤文正公祠,规模简陋。州牧因余病多住一日,而夫马已齐,使家丁致意,余笑曰:“主歌《骊驹》,客将何歌?”遂决计行。
是日,得仲若无锡寄书,老亲以下均安。六月初二日,自九江渡江,逾黄梅,入皖境。仲若自金陵携一笠一席,单身徒步北行,晤于舒城南港荒店中。余慰之曰:“何自苦乃尔?”仲曰:“兄弟急难,忍求安乎?”盖隐以孙君侨自任也。同行,自合肥连床数夕别去。别之日,出东门,入茶肆,倚竹榻茗饮,弟诵坡公句云:“留连知无益,惜此须臾景。”余曰:“与君聚散若云雨,共惜此日相提携。”仲笑曰:“吾侪流落岂天意,自作迂阔非人挤。将何尤耶?”弟归耕之志甚决,余力言亲老,须谋禄养,茫茫四海,何地为家?奴子促行甚急,余立道旁,看弟行入秫丛,笠影出没,久之乃登舆去。余于五伦均有惭德,一官小试,即获重谴,亲年八十而不能养,自省何如,惟与仲若,幼共学,长同奔走,悲愉迭更,友爱无间,觉天下人之有弟无如予季贤者。弟性刻苦,居家凡勤劬事,悉身任之,将艾未就一官,泊如也。尝言我弟兄晚岁得于老亲,室内置一榻,共长枕大被,足矣!何富贵为?自今思之,不知能践约否也?
二十四日,晴。病愈。辰刻行三十里,至榆钱午饭。十里宿杞县城内。省委王大令政敷,号芷同,护送至潼关。芷同,保定新城人,为丙戌同年。平凉道,今官兰州道,晋卿观察长公子,笃实稳练,士气可人,曾署新郑,著政声。杞邑宰孔君繁洁,曲阜人,曾官首县,人极开展,握谈甚欢,留暂住一二日趱程,婉却之。李、莫两公,明日回归德,询之舆夫,来回两日共发一百八十文,沿途夫价无省于此者。骡车双套一站给五六百文,至多千二百文。
予初见收,雷霆殷怒,人人以为不测之诛,将在旦夕,而同辈中撄祸糜躯者,更日有所闻。余视死生祸福确有一定,饱食安眠,漠然置之,遂不免有狎侮忧患意,自问未得罪君父也。继思古圣贤处忧患,皆震惊恐惧、嵲不安,所以敬天命也。始痛自敛抑,作侧身悔罪之思,奈克治不密,稍纵即逝,仍时露肮脏旷达语,亦生性倔强,有以致之,益知文王、周公真圣人也。痛定思痛,书以自儆。
过杞县赠孔玉如大令
绕郭荷花照眼明,长堤杨柳乱蝉声。
风光又入江南梦,便欲为氓老杞城。
考献征文神禹国,开宗论政圣人家。
偶将治谱传云耳,种遍黄河两岸花。
崇祠行(并序)
仆过合肥,见李文忠、张靖达诸祠,崇深宏丽,心窃壮之。及至商邱,见宋牧仲父子合祠,睢州见汤文正祠,皆规制卑隘而有朴气,因作《崇祠行》。
圣皇神武除神奸,锦绣江山日月悬。
龙飞九五在天上,尧舜汤武乘坤乾。
民忘耕凿帝之力,户习诗礼时多贤。
重臣方召植棠荫,大儒闽洛绵薪传。
熊罴虎豹守禁御,桑麻鸡犬安闾阎。
否泰循环阳九运,祖宗功德亿万年。
小臣累叶席毛士,我生弱岁惊烽。
宣王兴周《石鼓》作,世祖复汉铜马歼。
运筹萧张入帷幄,战伐李郭挥戈。
砺山带河王侯誓,宝玉雕弓孙子传。
已将汗马耀书史,更锡飞翚崇豆笾。
丹青将相报功重,金貂部曲酬恩偏。
丰碑钜刻矗霄汉,崇祠大厦连云烟。
咸同翘企熙雍世,成康上溯文武前。
质文古今实递嬗,奢俭治乱相因缘。
吟风弄月在陋巷,高牙大纛亲寒毡。
蓝田山水近幽逸,绛帐丝竹终腐酸。
商邱荒祠剩碑碣,睢州故宅犹歌弦。
文治太平武戡乱,诗书戎马时所肩。
风云淮泗佐王霸,渊源伊洛成圣贤。
伟人间世必再出,嵩生岳降开始安。
雕梁画栋一弹指,冷豚薄酒珍琼筵。
抚今思昔夜不寐,使我慨叹抽吟笺。
二十五日,晴。辰正行三十五里,至韩集午饭。行二十五里宿陈留县,县令孙君小秋,浙江人,其兄小屏,光绪十四五年,官天津知县时,余叔父仿白公办海关,颇熟。识小屏,谈及旧谊,殷殷邀入署小酌,因沿途罕入公署,婉辞。
近患齿痛,服凉剂,饮食不甘,行走力弱。枝叶动摇,伤及本根,有身与有国者,不可不知此义。
二十六日,晴。辰刻行二十里,至太平冈午饭。行二十五里,抵汴省,住南陛店。近晚极倦,食亦不甘,腹中余滞未净也。
余至汴省城外,见新军营垒甚整,白杨林立,牧马嘶鸣,而军士面有骄怠之色。君子力学,将帅治兵,皆有分数,须自铢积寸累得之。颜子求仁,自视听言动始;管子治兵,教目、教身、教手、教心;孙子亦以视心、视背、视左右手为整齐之本。孔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汉诏非教士不能从征,学日新,法日变,其意与道无不合者。万事求诸身心,先精思而后实验,自然广大精深,兵其一端也。
太史公论蔺相如曰:“知死必勇”,推之知生必弱矣。贾傅云:“彼且为吾死,吾故得与之俱生。彼且为我亡,吾故得与之俱存。夫将为我危,吾故得与之俱安。”兵亦犹是也。为将者当为万人求生,为士卒当为一人求死,知生则骄怠,知死则谨而勤事,治兵者其知所择焉!
二十七日,晴。早起腹泻,四肢热,殆病水也。甚畏酬应。祥符县郑君鸿瑞,号思敬,浙江人。来拜,谢以病。因有数日住息,力辞例送饭菜。郑君为己卯同年,闻余病,为觅吴君兰浦来诊,方用柴胡、五味、干姜、细辛等味,晚服,夜深大热,腹泻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