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嗜竹，屡见记载，罕详其状者。蜀与陇秦之交，有山绵亘千余里，土人呼为老林，产百药，遍生细竹，蒙密严谷。笔工取竹为管城子材，竹内多，长尺余，四足，高二寸，小尾短颈，首与身齐，鼻孔翻向上，两齿尖利，能疗百毒，东坡诗所谓“两牙虽有余，四足仅能仿”也。性灵警，工穿穴，取者寻得穴，二人奋锄力挖，觉，以前两足穿穴，须臾丈余，或入石罅，或洞穴逃，人不能及。春夏食笋，肥美如鸭，冬食老竹，以口啮断，拖至穴内，乃去其枝叶，截为段，长相若。穴内整齐如筑墙，有储有厕，弯曲隔别，井井有条。天之生物，予以五常之德，略与人同，惜人能察物者鲜尔。
二十八日晴，未明即洞泻，微觉沉坠，下红白痢。少许，思敬同年遣人问病，告以故，复代延学堂医官石君亮，字炳南，来诊，改用苍术、滑石、括蒌皮、苦杏仁、川朴、陈皮、焦山栀、淡豆豉、云苓、泽泻、建曲一服。将晚，热渐退，夜中，腹稍畏寒，又泻三四次。
友人斥某将领不识字，以为无用。余曰：“不见西蜀安汉侯王平乎？所识不过十字，而口授作书，皆有礼义，使人诵《史》、《汉》，备知大义，安可轻也。读书识字人，不必尽有用，可知不识字人，未必尽无用矣。”
论文须自出手眼，勿为己见所蔽，勿为昔人盛名所厌。古文自望溪、惜抱出，可为正宗矣。编选至《古文辞类纂》，可谓网罗千古，精深博大矣。乃望溪独阿一刘才甫，惜抱亦以之入选，才甫以评时文之法评古文，著语无多，能益人神智，其自为文，笔气流利似退之，而经史根柢不深，无精思内运，安能如退之字字喷薄出之也？举此等文以示模范，是导天下学者入于支离浅滑。何以为文，或曰才甫上承灵皋，下启惜抱，选才甫文，以述渊源而酬知也。夫惜抱为文章正宗，上承秦汉，下续韩欧，岂才甫所能囿者？文章千古事也，难将一人手掩尽天下目，必将才甫推而上之，以侪古作者之林，是愈暴其短也。精金美玉，世有定价，文章之在天壤，非可以意低昂也。惜抱自为文及所编纂，无一不厌人心。存古法，立万世，文章之正轨，何独于才甫而目眯也？此不可解也。予读姚选，爱其精善，而惜其小疵，特书以相镌。
二十九日，晴。早起洞泻一次，且重坠出汗，乃一泻之后，至昏不再下。午饭一小盂，晚亦然。思敬言，在江南时，极承家君器重，闻余在长途患难中，欲一见，可白大府缓其行。就余榻款曲絮语乃去。午后石君复来诊，方用杭芍、川朴、焦查、青皮、煨木香、括蒌皮、苍术、带皮苓、泽泻、滑石、神曲，服之，夜眠。
吾友费屺怀太史，尝喜读龚定庵诗文，间以语余，余曰：“才士也，余亦好之。初读爱其奇警豪迈，欲有所作，至心怯不敢下笔；再读之，则奇警者尽侧媚，豪迈者或逸而驰矣。试取太史公、韩昌黎文读之，有一语不平正、有一语不恰如人意者乎？乃至有意求奇，便是才力不足。如犬逐兔，如猫捕鼠，如獭刺鱼，灵便狡捷，何尝费力？任天下奇才博学，万夫之秉，百年之业，伸纸落笔，不过如此。多读古人文字自知。自东汉至六朝均不善散体单行，其奇特者半是骈体，昌黎出始将骈散陶铸为一，直接周秦西汉，然其出色之作，亦只平淡耐人咀嚼，何尝有意作奇，惊人耳目。吴挚父言曾文正作墓志碑铭，必翻阅昌黎文数十过，始落笔，既成篇，又翻阅如初，始加点窜。为文之难如此。文字感人不在奇特，余每读熙甫《周孺人事略》，退之《女挐圹铭》、《书张中丞传后》，六一翁《泷冈阡表》，未尝不泪盈眶。文在真，不在奇也。今日有友示近人《魁星楼记》，惊以为奇，其实不中程度。举此告之。”
八月乙酉辛丑朔，卯初起，泻一次。思敬复遣人来问。早食粥一盂，午饭半盂，晚粥兼面食少许，胃口渐旺。石君又来诊，将前方酌加焦於术、米炒潞参，去苍术、木香。是日，见客颇多，客去，阅书作字如恒。
杏如盛称卫生学，余曰：“卫生即养生也。卫者扞其外；养者，全其内。然养生不如乐生，乐生不如忘生，忘生不如无生，此义惟佛能知之。圣贤但言养生、乐生而已。”
有友性隘，听谗言，愤与人忤，忤后又自悔，偶以语余。余曰：“病根在不知言，故冥然罔觉；不知言安能养气，故悍然不顾。嗣后闻言当察，能察自能知，能知自能择，是非了然，则气自平。邹阳云：‘偏听生奸’，莫若勿轻听，则诸病自绝。”
初二日，辰正始起，泻一次，食粥照常。昨晚芷同语子芳，前月余，有陈、史二君，汴省同官也，曾任某邑，相接代。一夜，史已醉，因事访陈，陈已卧，史坐候，噪之起，陈强起，出与语，甫就坐，窗外有声惨以厉，四邻皆惊，灯光为之昏敛。语毕，陈送史出，将启门，声又作。史回宅，次日即痰厥卒。陈亦病几殆。不知是何公案也。介侯昆仲患腹泻，赠以正气丸、厚朴，余仍服昨剂，甚安。
唐宋后儒者，议论有极深切著明而实与三代相背者，如柳州论封建、荆公论理财、东坡论养士，皆非三代圣王本意，而于后世情势实合，其言究不可废。古今事变不同，学者须有卓识以会其通也。
初三日，夜眠不熟，巳初始起，身微汗。汴委吴大令德贞、汪守备绳武来晤。吴，癸酉举人，前署灵宝县，年近六旬矣，借车往载黄河水，澄而清之，煮茗甚甘。石君复来诊，用六君子，加川朴、括蒌、枳壳、建曲。腹微痛，加桂姜。饮食大进。到汴，足不出户，询之友人，如丰乐楼、玉津园、艮岳诸胜，悉就湮废。宋一代君臣宽仁简静，士大夫宦游所至，探幽选胜，发为诗歌，润色承平，而官民相安，无刑罚之苛扰，罢官后亦多作寓公，不归故里，盖时为之也。然百余年后，一遇外患，遂不能支，或亦怵惕振作之意少欤？荆公《百年无事札子》，于宋累世因循积弊，言之深切，目光如炬，突过坡老，奈病是药非，投之无效，转以增病，贻千载守旧之口实，惜哉！宋之不振，新党旧党，厥罪维均，独归咎荆公，未足服其心也。两宋士大夫只是矜名尚气，无坚忍不折之志，虽贤如伊川、君实、李伯纪、赵文镇亦不免，忧患猝至，有不溃裂者乎？
汴河水烹茶
隋堤杨柳一千里，凉蝉斜照秋风起。
东西大道直如弦，走马来饮黄河水。
汲水带得明月归，画帘绮席生清辉。
贮瓶澄去泥六斗，冰瓯轻泻霜花飞。
高阳酒徒招我饮，当垆醉倒游仙枕。
清风吹面不知醒，归来却煮龙围饼。
过江六月急西征，咸苦那复避沟坑。
愿借魏王五石瓠（上声），不许龙王悭一罂。
初四日，卯正起。早粥、午饭均甘。仍服前方。华封病痢剧，为之酌定一方，因昨方太寒滑也。晚与凌、郭二君拟订初十日起行。
友人问泰西国债民债利息若何，就所闻答之曰：“泰西各国民借民债，律例分二类：一曰贸易债，一曰家用债。贸易债者，归商官办理，若争讼至官，不干利息之高低，照所立合同判断，若无合同可据，以一年五分子金为公允。家用债者，属国家裁判官办理，年息向不越五分。旧有索息过多治罪之条例，今已作废。无论贸易、家用之债，惟以合同判断，或国家银行借民债，亦遵此理断，并无律定之息，各国皆然。无论官民借债，皆应立合同，定利息之分数，此合同随意斟酌，绝无勒限。民债利息之高低，惟看市内金银之多寡及官民借债之安危。国家借债，大要关系内外政情，若一国起衅端，则各国股票公所所有该国之股票价值，决其将落，新债之利息决其将高，譬如该国每股一百两，年取息三分，如遇国币空虚，则股票之价跌落，然利息仍年取三分，倘跌至七十或八十两一股，则每股每年之息约在四分左右，欲再借民债，则利息以四分左右付之，方有人买票，故有票落利高之说。各国所借国债，有永远付息而不还本者，其法最善。各国以法国债款为最巨，然民亦最富，故国家永远借之，年息不逾三分。奥国借票出四分年息，俄与日本年息皆在五分左右，民间私债年息五六分，欧洲、美洲民借民债年息亦在五六分左右，至别洲债主无保可凭，又市内无多金银，则息自涨，印度及缅甸常有八九分之年息，银行洋行亦如之。尚有绝远之地，无大银行开设，民间无处通挪，有放债者，即借之则息必昂，此弊最难禁止。闻新疆南路，无论汉、缠及印度人，皆按月取息一钱六分之多，越南亦有印度人放债，以田地收成作押，若年荒即将田地抵还，必须金银富足，广开银行，始能敌之。民间有银欲存银行者，另有理论。泰西惟国家银行方准出银票，私家则禁。各国律例，国家银行库内，应照银票所值之数，藏现银三分之二或四分之二，如国家银行应付十万之款，则出三十万之票流通于民间，一俟出尽，库内照例存二十万现银，余下十万准作贸易以博利，故国家银行不必存民银。百姓若欲存银于国家银行者，或不收息，或取年息一二分，欧洲上等私家银行付存银息一年不过三分，此其大略也。”
初五日，辰起。炳南复来诊，服高丽参、边桂、六君子，加甘菊、括蒌皮，精神较好。今午，杏如来，立日圭取影，曰：“日中矣。”余曰：“日无早晚，人各就所居之地以为早中晚耳。日绕地球（西人谓地球绕日），只在赤道北二十三度半、南二十三度半内，往复上下，不能逾也。欲求日中，当于南北极及赤道之中线求之。一年只有二日，每日只有一时，一时只有一秒，东半球有此一秒，西半球亦有此一秒。日至东半球，则西半球暗，至西半球，则东半球暗，互为昼夜，其明线暗线渐进渐退，与行光照定物等。试将五洲万国之时表，按地球形势列作一表，自了然于目。”
初六日，颇适，泻止，食亦进。停一日服药。将晚发金陵、无锡两信。汴省到郑州一百四十里，郑有火车站，两日至湖北武昌，由武昌乘江轮直达九江。忆自六月初二日由九江渡江，至七月二十六日始到汴，旷日持久，公私劳费，若乘火车，仅四五日程，而言者必曰，非驰驿不可，拙哉！此后眷口往来，定由此道。由汴省到西安十八站，不过一千二三百里，兼程十一二日可到。是日，未刻，雷雨。泰西谓雷击人，乃触电气，无关神明。此语中国早有之，老子弟子文子曰：“倚于不祥之木，为雷所击者，皆偶触其气。”凡西人格致哲理多中国诸子所已言，要亦西人理想所及，非沿缘中说也。
初七日，辰刻起，甚健。午后，炳南来诊，方用潞参、野於术、木香、陈皮、杭芍、括蒌皮、面包、枳壳、法夏、川朴、云苓、远志、麦冬，服之加健。两手心常患热，自服括蒌皮四五剂，热便减，能清脾肺热也。一老之婿刘次海太守由湖北来，午后晤谈，眉宇间时露英气，年三十四。晚至一老处答拜，回寓，子芳复来，言庚子二月，潍县李氏妇有二子，一七岁，一九岁，妇一日忽向所亲借快刀，询所用，以切菜对；夜未半，其夫在母房，忽闻其子发声惨剧，知有异，惊视，则妇已将七岁者杀死，九岁者方在血泊中相撑拒，妇将其头颅乱斫，血肉狼藉矣。妇平日甚婉顺，问之，类疯癫不自知，有时醒悟，亦知哭泣，报官，无理法。子芳以为系潍县妖征。余曰：“此等非常变异，其应恐不仅在一邑也。”其夏遂有拳匪之乱。（应入《五行志》。）
初八日，辰刻食粥。午刻，芷同招至景福楼会饮，肴馔极佳，黄河鲤尤冠绝。出门时雨甚，饭后仍未止，欲往观剧，未果。
友人扇头书“太华西南第几峰，落花流水自重重。幽人只采黄精去，不见春山鹿养茸”一绝，作杜工部诗。余曰：“此东坡《书艾宣画四首》之一。宋人惯将坡诗作杜，天圣间，李受晤北客杜师颜，谓少陵《丽人行》‘坐中八姨真贵人’句，八字最响，觅句当于此类求之。按少陵诗无此句，乃东坡《题虢国夫人夜游图》句也。又五代赵岩画人马图卷，藏余斋，屡见著录，后有松雪书东坡《题韩干〈牧马图〉》七古，亦作杜诗，王稚登跋云：‘杜集不见，以为散遗。’盖东坡诗文曾经毁禁，必有人将坡诗混入杜集以传，不另标姓氏，致有此误。惟天圣在仁宗初，何以坡诗已传诵人口？又米元章书李濋华《月照方池赋》，行楷，墨迹全学《兰亭》，刻入《壮陶阁帖》，乃前书《月照方池赋》，后题作李濋华，宋人刻本诗文，俱先人名，下连题目为一行，元章故将华字移作人名。然宋人不重考据，亦于此可见。”
初九日，辰起，检点行装。午后又雨。将晚，子芳、杏如来知会，改十一日行。今日身体甚好，饮食亦加。炳南午后复来诊，方略同前。余自甲辰秋后所作诗已积数十首，度岭西征，途次复有作，到汴后托芷同觅一抄手，录成册。患难道途中，所历悉具，将寄示弟儿辈也。午后进之来，夜雨甚畅。是日为先母李太夫人讳日，焚香望礼。小病初愈，宿垢全消，日食所纳，以淡薄养胃，觉清虚之气油然而生，充溢胸膈。竟日无来客，惟取新旧稿收拾点订。午后静坐，市嚣都寂，偶闻苍蝇触窗，扑扑如鸣小鼓，怡然自得，将傲羲皇上人矣。《列子》云：孩抱以抵昏老，几居其半。夜之所弭，昼之所遗，几居其半。疾病哀苦，亡失忧惧，几居其半。量十数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然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反复此语，辄为出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