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世界中心说起
在近代以前,中国都自诩为世界中心,“中华”、“中原”、“华夏”的本意便在此,和“中”有关的词语都容易被国人所接受,如中和、中央、中庸、中正。关于世界中心,历史上还闹出不少笑话。
明末时,传教士利玛窦怀揣着他精心绘制的《山海舆地全图》来到朝廷,企图以此扬名,方便其传教。这张《山海舆地全图》算是当时最准确的世界地图了,各大洲大洋的位置大体正确。中国的士大夫与学者一见却怒气冲天,呵斥利玛窦是“邪说惑众”,此图更是彻头彻尾的鬼魅之画。因为图中将中国的位置,放在了偏西的地方。利玛窦乖巧,吸取了教训,回去又重新绘制了一张地图,这次他特意将中国放在地图正中央,为方便识别,还刻意用中文标注。此举大顺,很快利玛窦便打入了名流达贵阶层,并把徐光启、李之藻这些儒家精英人士,变成了天主教徒。
自傲者之所以自傲,是看不到其他人,只看到自己,必然是唯我独大、唯我独尊了。纵观全球历史,在漫长的古代的大多数时间里,世界的中心应该是“地中海—中东”这个区域。近代以降,世界中心的桂冠相继被欧洲、美国夺去。
中国的两个盛世,汉帝国与唐帝国,汉帝国时与罗马帝国双雄并存,但汉帝国延续的时间,不如罗马帝国;唐帝国与阿拉伯帝国双星辉映,但唐自安史之乱后便割裂衰落,其国力、影响力无法再与阿拉伯帝国媲美。两宋经济、文化均举世无双,可惜兵力太差,军事受制,国势未彰。中国历史上唯一一次接近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中心,倒是蒙古人建立的元帝国时期(元成宗铁穆尔重新成为四大汗国的“共主”之后),但维持时间太短,不足百年。清中叶,中国关起门来自娱自乐,已然落伍。正是这时,欧洲异军突起,成了世界的主宰,以坚船利炮四面军事殖民,以机器、工厂、商品八方经济殖民。二战之后,欧洲大残,美国成了新的两大世界中心之一。
“地中海—中东”区域,这里是文明起源地的集中营,人类五大古文明起源地(两河流域文明、尼罗河流域文明、印度河流域文明、爱琴海文明、黄河流域文明),其中三个在“地中海—中东”区域内,分别是两河流域文明、尼罗河流域文明和爱琴海文明。
处在亚欧大陆的最东端的中国地区,与其他几个文明发源地相距甚远,由此中国独创出自己的农业文明,比如河北磁山遗址中发现有大量的粟,距今七千三百年;浙江河姆渡文明遗址中发现有水稻,距今近七千年。在自我独创中,先人们也没有拒绝外来产物,小麦和大麦即是从中东引进。
在公元前4000—公元前1500年时期,文明推进和历史演化下,构成了人们所熟知的文明古国——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希腊、古印度、古中国(商朝)。
“地中海—中东”可谓是先知之地,这里也可以说是人类精神世界的母胎,几大世界性宗教——犹太教、祆教、摩尼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均在此产生,后被传至世界各地,迄今信仰这几大宗教的人数总数约为三十六亿,占全世界总人口近一半,占信仰宗教总人口的70%。
另外两个精神文明的策源地,便是印度和中国。印度产生了佛教和印度教,中国产生了儒家、道家、法家等学派,儒家在汉以后成为主流思想,并被逐渐神圣化,成为半宗教性质的“儒教”。佛教在诞生地印度,被印度教取代了,至今八成的印度人都信仰印度教,南亚诸国、东南亚地区,也有不少印度教的信仰者。佛教本体虽消散,神魂犹存,在中国、东南亚、日本等地区落地生根。在东亚与东南亚,中国国力最强,周边朝鲜、越南等国长期奉中国为宗主国,其他国家也倾慕中国文化,效仿中国体制,儒教得以扩散至周边各国。
不过,儒教、佛教、印度教所能集中影响的地区仅仅是在东亚、南亚、东南亚等地区,地球上其他地区虽也有信徒,但相当零散。此三教之魔力所至,难以同基督教、伊斯兰教相匹敌。
“地中海—中东”还是商业与贸易重地,在新航路开辟之前,这里一直是全球商贸、文化交流的中心。环地中海沿岸的埃及人、腓尼基人、希腊人、迦太基人,海陆并行,互通有无,赚钱巨利,颇有商业立国的味道。相继占据中东地区的安息、萨珊、阿拉伯则控扼“丝绸之路”与其他亚欧通行商路,阿拉伯人最是活跃,平地上骑着马,沙漠里伴随着骆驼,海上游弋着商船,行商天下。几乎整个中世纪时期,阿拉伯人是全球商贸领域的中介者,欧洲人全面崛起之后,阿拉伯人的地位被葡萄牙人、荷兰人、英国人所取代。
大漠风尘起,海浪裂巨石,“地中海—中东”这一区域,更是古代至近代争霸、战争最为频繁与激烈的地方。此地扼欧洲、亚洲和非洲三大洲之要冲,海陆交错,道路纵横,用我国的兵法描述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古代时期的大国争锋几乎都在这里进行,亚述帝国与古埃及,波斯帝国与希腊,马其顿与波斯帝国,罗马与迦太基,罗马与安息帝国,西罗马与日耳曼诸国,拜占庭与萨珊王朝,拜占庭与阿拉伯帝国,基督教世界与伊斯兰世界对决的十字军东征,奥斯曼与拜占庭,奥斯曼与欧洲联军——引导古代世界长远趋势与格局的大战,至少有一大半在这里爆发。
近代以后,“地中海—中东”世界整体沦落,由主角变成配角,奥斯曼土耳其与俄罗斯的克里米亚战争,背后却是英、法与俄罗斯的周旋,数次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的中东战争,背后却是美国与苏联的巨掌遥控。
帝国的骨架
与“地中海—中东”的风云激荡相比,中国这边或许要安稳些,但并不枯燥,而且独具一格,别有风味。
有人说我们中国的先祖,不像西方人那么勇于开拓进取,那着实是误解。中国最早的文明应该是在黄河流域中下游与长江流域中下游萌芽,其传播的基本规律是“片状为基,点状扩散”,多个同时并存的原始文明,相互独立,联系甚少,互不干扰。如仰韶文明、半坡文明、大汶口文明、河姆渡文明。人们联合渔猎,石耕火种,构成了一个个部落,生聚繁衍,不断开山辟林,原始文明由黄河流域中下游与长江流域中下游这两个基地,向周边扩散,随着考古的日益深入,不断发现了更多的原始文明,如红山文化、良渚文化。
文明的传播基本规律是“片状为基,点状扩散”,那么文明的联结基本规律则是“战争—和平”模式,打赢了才有人听你的话。按文史记载来看,传说中的黄帝乃一相当出色的“并购高手”,黄帝先是与炎帝联合,击败了南方的劲敌蚩尤,然后又降服了要和他翻脸的炎帝,黄帝以干戈止纷乱,各部落宾从之,将黄帝推为天下共主。黄帝以其巨擘将黄河与长江两大流域拉在一起,将炎、黄两大势力并于一体,并将其他松散的各部族整合起来,构建了华夏一族,揭开了中华上下五千年的第一页,华夏子孙都称“炎黄子孙”。但那时华夏人所控制的区域并不太大,若按面积比对,大约相当于现在中国的二十分之一。
可称为正式的文明,与原始文明相区别,有两个标志,其一是文字的出现,其二是国家组织的建立。夏、商、西周被称为三代,为我国最早的三大奴隶制王朝。而第一个家天下,建立国家的夏朝,目前还未被国际史学家所公认,尚存疑,因为无足够的实物与考古证据可证明之。殷商的几个都城旧址以及龟壳上的甲骨文均被发现,那是确定无疑存在过,中国作为一个国家被“公认”的历史,可以从商算起。
从商到西周,华夏族的文明伴随着军事扩张与联盟等形式,逐渐发散,囊括了黄河流域、关中地区、淮河流域、长江中下游,并辐射至长江流域上游、海河流域、云贵地区。
东周分春秋战国,各诸侯脱离了周朝的节制,诸侯国间相互攻略蚕食,同时亦有处于偏远的诸侯国向外扩展,如秦霸西戎,楚在南方略地,燕延伸至辽东,将这些本属“蛮夷之地”收为华夏文明圈内。
秦横扫六国,北驱匈奴,夺得河套地,南下百越,夺得福建及两广,珠江流域被包揽进秦的版图内,华夏文明的核心圈在此时完全形成,中华帝国时代也就此开始。
中华帝国的大体版图也雏形初立,秦的疆域东至朝鲜,西至临洮,南至北向户,北至阴山,具体点讲便是:关陇(陕西、甘肃)、巴蜀(四川、重庆)、云贵(云南、贵州)、燕赵(河北、京、津、辽宁)、中原(河南、山西、山东)、荆楚(湖南、湖北)、江淮(江西、安徽)、江南(江苏、浙江)、岭南(福建、广东、广西)。
中国之后的历代疆域各有变化。两汉开拓了西域,并收服了西南夷。三国至西晋大体继承了汉朝的疆域,东晋时国家再度分裂。作为正统王朝的东晋退守南方,北方与西域诸国林立。南北朝时期,北方为鲜卑人的魏所统一,南朝则是相继的宋、齐、梁、陈四朝,基本局势是南北对峙。隋朝合并南北,并取得西域部分地区。唐朝疆域情况最为复杂多变,其初期的唐太宗时期,败亡突厥,占据了广阔的蒙古草原、西域,唐高宗时期则征服了高丽,控制了朝鲜半岛,疆域极盛,后来的武则天、唐玄宗时期,突厥复国,草原不再为唐廷所制,但唐朝在东北拓展极广,安史之乱后,唐朝疆域急速缩减,西域尽失。结束五代十国乱战局面的北宋,其疆域比起晚唐都大有不如,蒙古草原、东北、幽云地区在辽国手中,河套、甘肃在西夏手中,云贵在大理手中。南宋更是被金国压缩到江淮以南,中原全失。元朝是中国历史上版图最大的王朝,西藏第一次被正式囊括进中国版图,从此再无分离。明朝保留了如今疆域内的绝大部分,除了新疆与蒙古部分地区。清朝疆域亦颇有扩大,但在晚清时,西北与东北一百五十多万土地被俄罗斯占去,蒙古在民国时独立出去,构成了今天中国的版图现状。
至秦开始,中国历代的争斗厮杀,基本都在秦帝国所定的范围内展开。大一统的王朝,两汉、西晋、隋、唐、元、明、清,虽然疆域有大有小,变化多端,但核心区域都是把据在帝国掌中。而那些武力羸弱的偏安小王朝,如东晋、南朝与南宋,至少也能把据三个区域:江南、闽粤、巴蜀。此三地算是中国的三味续命之药,江南与巴蜀为产粮重地,历史越往后推,其重要性越是明显,闽粤虽从秦开始就一直在帝国版图内,但直到宋朝仍被视为半蛮荒之地,闽粤对帝国最大的贡献是通商,广州、泉州等口岸为帝国商贸进出门户,出口丝绸、陶瓷等海外畅销产品,换来金银财富,以解燃眉之急。
历史上中国的版图便形成了这样的趋势:当国家强盛时,能保留秦所奠定的核心区域,差不多就是长城以内,还会把西域收入囊中,蒙古草原受制于或实际控制在国家手中。当国力衰退时,不仅西域与蒙古草原丢失,而且也会丢失长城以内的一些紧要之地,基本上游牧民族一旦进入长城以内,就会威胁性剧增。譬如魏与西晋时期,胡人占据了河套地区,终于趁八王之乱混局,灭了西晋,祸乱北方。五代的后晋起,契丹人占据了幽云十六州,开启了两宋军事上的困顿局面。当国家分裂时,会出现南北对峙,以淮河或长江为界,这两条河成了退守的南方政权的生命线,北方强敌越过了淮河界,长江就近在咫尺,没有了缓冲带,跨过了长江天堑,南方政权也就岌岌可危了。
在这几千年里,周边的游牧、游猎民族,从未停止过主动对中原的骚扰攻击,而中原政权几乎都是疲于防御,除了少数时期的反击和主动扩张。
民族是众人的集合,和人一样,其行为模式会受其所处环境与时代制导。中原民族(之所以用此较模糊与笼统的字眼,是因为中国历史上各民族一直在争衡与融合,有时是敌人,有时却成了一家人,之前被称为蛮夷,之后又变成了中华民族中的一员)面对气势汹汹的来犯时,所思所为,就是防御防御再防御,同化同化再同化。为什么会想着同化,而不是消灭呢?游牧、游猎民族精于骑射,来去如风,退回草原便无踪无影,中原民族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只好防御为主,而最好的防御就是同化。
同化力之源
中国是这个地球上同化能力最强的国家,关于同化能力的相关著述、文章已经多如牛毛,中国能同化外来的、周边的异族,可谓成就斐然,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事实,这里也无需多说。但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中国同化物的能力,照样超凡入圣。我这里说的物,指的是农作物,如粮食蔬菜、花卉瓜果等。
中华民族同化之力,可能大于征服之力。同化人,将异族变为同族,将异邦变为友邦,将敌人变为友人,甚至是自己人,兵法上讲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大概也达不到这效果。事实上,虽历经大难,中国的历史之所以从未断绝,中华民族绵延至今,同化力功高无比,其外柔内刚,胜过了铁骑箭矢,胜过了刀剑甲胄,看似松松软软的中国与中华民族长存五千年,那些凶猛彪悍的游牧游猎民族,多已消逝在历史的茫茫尘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