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新品种的引入,政府在其中的作用并不显著,起主导作用的是长期被抑制与蔑视的商人。其中有外国商人,也有本国商人。他们通过贸易交流,陆续将新品种引入中国,即使在闭关锁国的中国封建社会末期,也未间断。趋利避害为人之本性,一心思考着肚子大业的农民,见有新的品种,便尝试栽种,而后发现这比之前的种类好,便扩大种植面积,还向亲朋着力推荐。待民间形成一定气候,政府也察觉了,觉得不错,遂大力推广到其他尚未种植的地区,有时还派懂农业的人来督促、指导,加速了新型作物的普及程度,这一点上,政府是起了相当大的作用的。三次农业革命是一个替代过程,优胜劣汰下,产量递增。第一次小麦取代了稷和菽的地位,第二次水稻取代了小麦地位,第三次玉米、番薯等高产作物,进一步挤占了小麦的空间,使小麦更多不是用于日常食用,而是用来酿酒。如果加上当代的袁隆平发明杂交水稻,中国一共发生了四次农业革命。
防御型、内向型帝国
有很多人说中国古代是封闭的帝国,仅看到了表面,如果封闭,中国的物产与技术如何传到西方,外边的作物与器具又如何流入中国?但不可否认的是,中国历代都具有自我封闭的意识,这主要是统治者一手主导的。但人是最难控制的动物,信息又是最难阻绝的东西。就算管制得再严,总有商人趋利而行,穿越沙漠或者扬帆海外去经商,总有流民求生为先,奔赴各地打工干活。
总的来讲,中国是个防御型、内向型的帝国。
中国的东部、东南部是茫茫大海。自辽东半岛,一直到广西东部,蜿蜒逶迤着1.8万公里的海岸线,茫茫大海环绕中国。在航海时代来临之前,进攻以陆地为主,而涛涛大海拱卫着中国的后背,别无隐患,除此还有鱼盐与通商之利。
中国的西南边境即广西西部、云南,崇山莽林,深堑峡谷,江河奔流,加之热带瘴气弥漫,不适于人的生存,由于地势所限,气候使然,这里也一直没有形成强大的国家,这些小国与中国的纠纷多是小打小闹,大多数时期都依附于中国,承认中国的宗主国地位。
中国的西部是漫长的喜马拉雅山大山脉,喜马拉雅山和其他相连山脉,超高的海拔,将中国与南亚诸国、中亚诸国,隔离开来。莫说古代技术落后,难以翻越如此高的山脉,就是今天,攀登喜马拉雅山大山脉的一座座高山,都还是人们挑战自身极限的尝试。
中国的西北是新疆地区,古称西域,沙漠、戈壁、绿洲兼夹交错,天山与阿尔泰山横亘其中,地势错综复杂。西域再往西,便是中亚,这里大漠连连,风沙不断,自然条件相当恶劣。
中国周边的这些地区,自古被认为是苦寒之地、蛮荒之地、瘴疠之地,与中原、江南等地相比,差别太大,拿来也无甚用。直到现在,这些地区都还人烟稀少。人是有脚的,会尽可能地选择最利于自己生存生活的地方。历史上,帝国也在外有所拓展,并想把老百姓迁徙过去耕战戍边,以图将此地永远变为本国所有,但老百姓多不愿意,国家强令之,同时以授爵、减刑等方式鼓励,大棒加金元方式,把贫民、刑徒赶到此处。算盘打得响,但效果不佳,戍边的地方经常被游牧民族攻击,逃跑的人此起彼伏,加之维护与经营的成本实在太大,政府也撒手不管了,象征性地留个哨所,对逃跑的人也懒得去追回。这里实际上便成了政府无治的“边城”。
对帝国而言,重中之重便是守住华夏大地,这里才是帝脉所在、财富之源。
帝国的东、南、西三面有海之障,山之屏,沙之隔,可安枕无忧了,就差北边了。北方大草原上游牧民族快马纵横,觊觎中原之富,一次次汹涌而来,其民骁勇善战,精于骑射,难以为敌,且北面不像其他东、南、西三面有天然屏障,难以为防。
秦始皇补上了这一环,也给整个民族戴上了一个紧箍咒。
秦始皇横扫六国、统一中华后,便认为已收并整个天下了,于是开始了内向型的战略,因当时所谓的“天下”,指的是东周的列国,至于周边的地区,都被认为是蛮荒未开、未化之地,拿来何用?但一个意外事件,却激起了秦始皇的北击匈奴之心。秦始皇欲图长生不老,宠信方士,给他们钱财物资,令其为自己找灵丹妙药。其中有个方士卢生,哄骗了秦始皇不知多少钱财,总得交差呀,否则人头不保。卢生向秦始皇表示未能找到不死之药,却拿到了一本“仙书”,书上写着一则谶语:“亡秦者,胡也。”
当时的“胡”人便是指匈奴。在春秋战国时期,匈奴就屡犯燕、赵、秦的边境,这三国修筑长城的主要防范目标就是匈奴。秦始皇应该不会仅仅因为一个子虚乌有的谶语才意识到匈奴的威胁,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他之前肯定是有考虑的,但对热衷迷信的秦始皇而言,这个谶语无疑加剧了他的危机感,他是想千秋万世,嬴氏子孙永生永世统治天下的,岂能为胡所亡?于是秦始皇命大将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伐匈奴,以绝亡秦之患。秦兵强盛,匈奴败退大漠,十五年不敢南下牧马。夺取了匈奴人盘踞的河套地区后,秦始皇调徙大量人口在此屯垦戍边,以加强此地防务。秦始皇仍觉不足以保险,于是开始以近乎全国之力修筑长城,将原有之燕、赵、秦三国旧长城连接在一起,并加固加长,此即万里长城,将秦帝国的北疆完全环踞在长城之内。
长城夯实坚固,与地形、山体相呼应,易守难攻,且高可瞭望,并有烽火台等军事设施,发现大队敌兵,点燃烽火台,便可远近相知。长城同时兼具防御与警备功能,如一道石闸横于游牧骑兵的南下之路。
其后的朝代,对长城多有修葺维护,用以防御北方游牧民族。长城曾多次被翻新换面,早已难觅旧时模样。如今我们看到的长城是明长城。自秦始皇起,长城被修葺、加固了上千年,直到清朝时,清廷宣布不再修固长城,因为在此时,长城已经失去军事防御的功能,满人与北方的蒙古人为联盟关系,满人能夺取天下的重要原因便是满蒙一家。
此后长城便成为中华帝国、中华民族之象征,有人歌颂之,认为其保国护民,功高盖世,有人却讥讽之,认为其长期以来并没起多大作用,还扼杀了中国人的进取之心。
由此东西南北,以海、林、山、沙漠、长城这“五大元素”为基,构成了一圈环绕帝国的保护层。中国人完全把自己给圈了起来,不为什么,就为了保护自身。中华帝国成了最不好战的国家,中华民族也是整个世界上最爱好和平的民族。
人难以超脱所处的时代与环境,就算偶尔跳出去,也会很快被拉回来。在防御为主的战略下,反战成了整个帝国的主流语调,也是民族中大多数人的真切心声。主持朝廷的士大夫阶层,基本上都会反复强调,偃兵息武,安抚邻邦。就算是强武之主,也无法超脱这一基本约制,譬如汉武帝与明成祖。
汉武帝之前的汉朝,对匈奴都是以和亲来安抚,但匈奴常常不买账,数次骚扰汉朝边境。汉武帝凭着“文景之治”积攒下来的殷实家资,对匈奴展开猛力反击,从公元前133年至公元前119年,汉武帝派大军和匈奴多次会战,超大规模的战役有三次:河南之战、河西之战和漠北之战。此外汉武帝还发动了平西南夷战争、定朝鲜战争。多线作战的西汉王朝,折服了桀骜不驯的匈奴,收服了朝鲜、西南夷,也打空了自家厚实的家底,“海内虚耗,户口减半”,以至“盗贼滋起”,在汉武帝后期发生了三百多起农民暴动、起义,在风雨飘摇下,强悍的汉武帝也只有下“罪己诏”,承认自己的过失,宣告同匈奴暂时休战,止息兵戈,禁暴励农。
明成祖朱棣在“靖难之役”中夺了其侄儿建文帝的宝座,后营造紫禁城,迁都北京。朱棣为建奇功,五征漠北,南下安南(今越南)。征漠北倒是将蒙古人逐回了大漠深处,对刚稳定的明帝国而言,算得上是奇功一件,但“下安南”却使之陷入战争漩涡,久久不能自拔。南北两面的大战,所用浩繁,民力凋敝,“永乐”号称盛世,发生的民乱、匪乱就有四十多起,号称富庶的苏、常、嘉、湖等地,竟然强盗乱窜,流民遍布,惨不忍睹。朱棣死后,明仁宗和明宣宗时期,便停止了大规模的对外征战。朱棣没像汉武帝那样自罪自责,但他的儿子和孙子直接否定了他。
从长期的历史来看,中国人也有大规模的拓外活动,但多和军事与政治相关,而非经济、商业需要。
张骞通西域、开辟丝绸之路的初始目的是军事,汉武帝要对付匈奴,便派张骞去联合西域的大月氏国,联合夹击匈奴。至于张骞开辟了丝绸之路,并带回了石榴、芝麻、苜蓿等物种,殆因意外。张骞刚出长安到了陇西时,就被匈奴人抓住,投入监狱,一关就是十年。张骞侥幸逃脱,在西域各地颠沛流离了三年,正是这一过程中,张骞了解到西域的地理、物产等信息。如果他一开始便顺利地联络到大月氏国,然后回朝廷复命,是不可能有那么多意外收获的。张骞后来封侯,也不是因为丝绸之路,是因为跟着卫青、霍去病攻讨匈奴,有战功而封侯。更为可惜的是,这么一位对中国乃至人类历史有巨大贡献的人物,在史书里居然没有一篇单独的传记,仅在《史记·匈奴列传》与其他所谓名臣的传记中,捎带提及了他。
班超经营西域也是出于帝国的政治与军事目的。西汉末年至王莽新朝的动乱,匈奴再度崛起,并重新控制了西域各国,对东汉帝国又构成了巨大威胁。这时候朝廷急切需要一个张骞式的英雄,投笔从戎的班超应运而生。班超简直是一位旷世奇才,他不费朝廷兵卒钱粮,仅凭自己的胆略与手腕,联合了西域各国,以之牵制、骚扰匈奴,就确保了丝绸之路的畅通无阻。后来班超又协助朝廷大军攻破了匈奴,使匈奴被迫西迁。
中国人著名的拓外活动还有郑和下西洋。朱棣为何大费国力派郑和下西洋,现在都还有争议,比较笼统的说法是朱棣要炫耀国威,宾服南洋各国,并寻找下落不明的建文帝。是不是真的要寻找建文帝,未可知也,但朱棣派郑和下西洋,和建文帝关系甚大。虽凭“靖难之役”夺取了江山,但朱棣的帝位合法性并没有马上得到各国的认可,其实就算是在国内也有不少人持有异议。那些一直承认明朝为宗主国的“番邦”,不来朝贡了,天朝之主却无应有的天威,朱棣遂派郑和下西洋,名曰抚慰友邦,联络各国,实则是要大展威仪,震慑诸国。就这样,郑和带着百艘巨船及数万兵士以及不计其数的金银珠宝,浩浩荡荡地七下西洋。郑和每到一国便以使臣身份,给国王送去厚礼,那些国王纷纷拜谢明帝,然后回赠本国的一些土特产,叫本国的使臣跟着郑和回明朝,表示朝贡。郑和下西洋期间,各国与明朝朝贡频繁,明朝宫廷内堆满了各路土特产,当时称“番货”,朱棣还曾将“番货”当做工资发给大臣。当然在这些“番货”身上,是花了大本钱的,而且无一例外都是赔本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