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元文明的轻与重
历史里很少有偶然,即使有一些偶然事件,都是有内理所在。中国是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帝国,也是第一个封建制国家,这不是某几个强力历史人物所能决定的,虽然他们在这过程中起到了一定程度的作用。历史不具有人的思维和理性,却有类似于着人的本能,毕竟历史是由所有人一起运作而成的,只是有人扮演主角,有人只能充当配角,还有人只能做看客。历史类似于人的本能便是,会依据环境决定最利于自己、适合自己的行动。
中国特有的地理、气候等条件,使中国成为物产盈盛之地,这些财富已经足够吸引人,统治者没有必要向外拓取,而是要提防垂涎三尺的游牧民族。上天赐予了中国江河沃土,还赐予了中国海、山、沙漠等天然屏障,中国人又修筑长城等军备工事,虽然不足以彻底杜绝觊觎者的扰乱、进攻,但足以遏制他们。从商周到秦这近一千四百年的时间里,华夏族占据了自己视野内最肥沃的所有地区,从此开始防御型与内向型的帝国时代。
有重则会有轻,重了防御,便少了攻取,重了内向,便少了对外的拓展。而游牧民族的方向是与中国完全相反的,轻防御,因无所谓防御,你来我就跑;重攻取,或是以抢劫财富为主,或是抢占并用,抢了战利品不说,还在某块地区盘踞,将之变为自己的牧场。轻内向,因内部没有多少财帛城池,极易管理,重拓展,一则四处攻城拔寨,一则大规模迁移,擅骑射之利,逞来去如风,游牧民族很少能安分下来。
这便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两个最大的不同点。除了这些,在行为模式上,也是大相径庭。
游牧民族视进攻为生命,为保持民族的活力与进攻的效率,采取的策略是——对敌人残暴,对自己人仁慈。游牧民族几乎都是踏着鲜血崛起的,他们最擅长的便是烧杀抢掠,最爱屠城的便是游牧民族,他们这么做,是要以不断获取财物来激起全民族的进攻动力,以杀伐来维持民族的血性与战斗力,还可威慑敌人。此外,这也算是一种心理战术。民族内部,虽作风粗野,好勇擅斗,但不会刻意去攻击谁,内部的分配,纠纷处理,保持着半原始状态,比较公正化。作为领袖者,通常要亲自上阵杀敌,有时还冲锋在前,以做表率来鼓舞士气。
农耕民族的策略则恰好相反——对敌人软弱,对自己人严厉。农耕民族视防御为生命,只要防住了来犯的敌人,保证内部的安宁,便能有条不紊地组织生产,源源不断地创造财富,帝国便能维持下去。对外敌,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比较软弱的,经常会采用和亲、送厚礼等方式来怀柔强悍的游牧民族。统治者也不在乎这些,中原有的是子女财帛。偶尔会举兵反击,打击一下游牧民族的锐气,但很难长期维持。农耕民族的重心在内部。对百姓而言,是勤劳耕作,纳粮服徭役,养活家人,生儿育女,延续同样的生活样板;对统治者而言,说好听点叫管理百姓,说不好听就是驱使百姓,令其为帝国创造财富,还要修筑水利、城池、防御工事。人都会有目标,统治者常把敌人当做友邦,而把自己的臣民看做是假想敌。他们认为,敌人虽然凶猛,毕竟在千里之外,偶尔来骚扰哄抢,也仅为疥癣之患,再进一步,攻破了防线,占了一些城池,也不过是臂腕之患,地大物博,丢几块地算什么,大不了退到长江以南去,反正骑兵游不过来。而臣民近在咫尺,就在眼皮子底下,这才是心腹之患!十步一杀,五步一砍,刀子不长眼,那可是随时要人命的。若大臣们联合起来谋反,民间百姓聚众起来造反,这江山还能再坐?这就不难理解,为何有统治者会将国土和国家利益“宁予友邦,不予家奴”了。
世道如天平,轻重自失衡。重心在内,内重而外轻,一代代的统治者煞费苦心地筹划出一套套的理国方案来,以图子子孙孙永生永世据有江山,恒享天下。但都没得逞,帝国时代的王朝,长不过四百多年,短不足百年,还有的“不二世而亡”,所谓同类相通,统治者的思路和办法被延续下来,形成了越来越细密的帝国体制。要想把这些体制说清,非几十本书不可,为节省时间,本人来个概括,帝国体制之核心,无非两条,控制与维持。控制的是臣民与局势,维持的是秩序与现状。以下内容就此两条,做个简略的阐述。
最精明的驾驭艺术
人或许是最难控制的危险分子,可我国古代的君王们做到了,堪称伟大奇迹。常说古代中国是典型的“人治”,而不是制度管人,那是大大的误解。在秦以前,中国和其他国家一样,是比较松散的国家,但在秦以后,一部强大的国家机器构建而成,中央制度是三公九卿制,地方上是郡县制。除此二制外,秦帝国还在商周制度的基础上,增删修改,形成了诸多新制度,画出了今后两千多年封建帝制的基本模型。秦帝国虽暴亡,但随后的两汉帝国,大体沿袭了秦帝国的制度。秦汉之后的历朝历代,统治者为自己所需,常会废止某条,又会加强某条。频繁的改弦更张,使制度失去应有的权威性,君主又常随个人喜好,率性为政,也常常取代制度应起的作用。当制度搁置时,国家机器还得继续运转,就只得人上场手工操作了,所以中国古代,是法治与人治兼杂行用。
说到人治,便是常说的权谋与权术,以最大限度地驭臣、制臣。虽然大凡是君王都口口声声要臣下忠于国家,不能拉帮结派,更不能结党营私。可实际上这是制止不了的,而且很多朝中的争斗便是君王处心积虑渲染而成。若一派独大,将会变成一个尖刺,让君王坐立不安,所以必须得磨平这根尖刺,但“圣仁慈厚”的君王是不会自己动手的,便会假借于其他臣子,支持、鼓动其与独大的那一派针锋相对,最后是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的自然是端坐于上的天子。
历史上很多帝王都是这方面的高手:如武则天启用酷吏诛杀李氏宗族与门阀,同时她又暗中保护了一些旧臣与正直之士,朝野始终有钳制酷吏的势力存在,反对她的李氏宗族与门阀被批量罗织罪名,扑杀殆尽后,武则天又“采纳”旧臣与正直之士的政见,将不得人心的酷吏一网打尽,天下人又觉得她很是圣明了。朱元璋手段也不差,同他一起起兵的李善长、胡惟庸、蓝玉、汪广洋等“淮西派”因功大勋高,成为朝廷一霸,朱元璋便策动刘伯温、杨宪的“浙东派”与之抗衡,二派相争,均不得好果,“浙东派”首先瓦解,刘伯温被毒死,杨宪被灭族,“淮西派”也没笑多久,汪广洋被绞死,李善长、胡惟庸、蓝玉均被灭族。曾经的战友们全都见了阎王,朱元璋安享其成。“仁孝性成”的康熙皇帝,并不是善人,众所周知的是他手下的两个亲信大臣,索额图与明珠互结朋党,缠斗了二十余年,康熙耳目众多,岂能不知?索额图与明珠的争斗就是康熙暗中挑起来的,如此一来,两人竞相暗地里在康熙面前,揭对方的底,说对方的坏话,两人的把柄都落在康熙手中,更便于他控制这两个大臣,也就能控制他们所组建的朋党集团。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康熙失策的是,朝中的“朋党之争”与“诸子夺嫡”裹在了一起,越裹越紧,宫廷、朝廷内外迷雾重重。康熙可以杀掉大臣,奈何自己的儿子也参与其中。康熙后半生都在和自己的儿子们怄气,他自己也有很大责任。
帝王们还精于心术,光靠皇权与强势来压人,太过蛮横,治标不治本,帝王们便会抚心柔化。比如对某个不久前还大力打击的臣子,忽然赏赐他些自己不用的小玩意儿,那臣子见是御用之物,自是感激涕零;对某个被疏远的臣子,忽然提擢,甚至任命为宰辅,这个臣子自然是大谢天恩,他所代表的地方与势力,也会更加效忠;对某个实际是被帝王给逼死、害死的臣子,风光大葬,还赐予颇高的谥号和爵位,恩荫其家人,可谓是极尽哀荣,人们便会大赞皇帝不计前嫌,仁厚无比。帝王们这些太极推手,平衡有术,擢降恩赏运用之妙,可谓巧夺天工。
在古代中央集权体制下,是由上到下一级一级的管控方式,皇帝以权制、权术来管控朝中大臣,朝中大臣便会以类似的手法来管控下级,权力社会,在下级的眼中,上级便是“皇帝”,能定其仕途沉浮,甚至于富贵生死。以此类推,大官管小官,小官管小吏,小吏管差役。媚上厉下,一直为我国传统,在上级面前俯首帖耳,唯命是从,在下级面前则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一副活脱脱的“狼狗变形记”。
权力之剑,柄把握在帝王手中,剑身由宽及窄,这是一级级的大官到小吏,剑最末端的剑尖,反而是最锋利的,差役是权力的最下层,便是剑尖。
官身是高贵的,哪怕是小小的书吏,半官半民,也有免役的特权。到了差役这一层,非但没有权力阶层的贵重,反而连小民都不如。“娼优隶卒,世所不齿”,娼即是妓女,优即是戏子,隶即皂隶,卒即是衙役,这是四种贱民,为地位最底下之人。隶卒是差役的统称,大体分为四类,第一类是站班皂隶,就是县官审案时,手持棍棒在那里唱“威武”的人;第二类为捕快,负责通缉捉拿犯人;第三类为民壮,负责看守城门、监狱、粮仓等地,有时也负责四处巡逻;第四类为监狱中的狱卒,最低级的为牢子,管理他们的是牢头。此外还有行刑的刽子手,验尸的仵作,巡夜的更夫,报时的钟鼓夫,做饭的伙夫。
因差役直接同民众打交道,巡逻、警戒的是他们,惩戒、行刑的是他们,抓人、杀人的是他们,催粮、催款的是他们,权力的暴力末节在这里暴露无遗。杀人沾血,全在剑尖,为不祥之物,因此古代社会中将这些“干脏活”的差役化为贱民,历代不齿,试图将这一阶层与权力系统相脱离。
差役身份低微至极,但其中有人狡狯残忍,又经营有方,利用手中能为害之权,甚至能成为巨富。就拿监狱中的牢头来说,犯人的亲属要来探望、送饭给犯人,都得给牢头塞钱,犯人想要在牢里不被狱霸欺负,要过好日子,要改善生活,有钱都能办到。此外牢头还会克扣犯人的伙食钱,敲诈犯人,有的还在牢房里放高利贷。
但大多数差役难脱贱民命运,上边给摊派任务,他们只有按指示去卖力办理,以便交差,至于会不会骚扰百姓,弄得鸡犬不宁,这就“古难全”了。最后被骂声四起的是他们,被啪啪啪挨板子的也是他们。没法交差,便得挨板子,长官不满意,也会有事没事拿他们出气。所以在古代很多人觉得差役连乞丐都不如,乞丐虽然穷,还不至于动辄被打骂。如惹起重大纠纷,甚至是民变,差役不管有无参与,都脱不了干系,背黑锅的时候,总有他们的身影。
差役们受气挨骂,薪水低得无法养活自己,为了求生便会另想他法,因几乎是任何法令、政务的执行都得靠差役,他们凭借此权,敲诈勒索百姓,上官为完成任务,也会姑息纵容。虽然会被老百姓戳着脊梁骨骂,虽然常常被上官大骂,差役们也无所谓了,反正老子是贱民、恶民。每个朝代,越往后走,差役们越是穷凶极恶,越是变本加厉,不知是人性本恶,还是制度所逼?
最高超的畜牧办法
对我国古代历史的研究,多集中在官制、朝制、赋税等上边,对户籍的研究相当少,很多人都以为,中国古代如《天仙配》里一般,社会淳朴,人民安乐,一幅与世无争的田园风光。有时候,某些地方可能会这样,但大多数时候,大多数地方,都不会如此美好。
官员集中在朝廷与各级官府,在权柄之下,以赏罚升降制之,官僚体系虽然庞大,但以品级、官俸等方式连接在一起,那就相当于是一部部电梯,大臣命运掌握在君主按电梯的玉指上,下级命运掌握在上司按电梯的黄油指上。官僚体系虽然庞杂,但有体系在其中连接维系,是便于统治者管制的。
那千千万万百姓,该如何管制?
其一为牧民。
我国地域宽广,人口分布均匀不一,风俗亦不同,着实难以管理,历史上很多大帝国之所以溃灭,便是地方管理失控,导致最终崩盘。地方管理、民众管理,每个统治者都不敢掉以轻心。翻开史书,都是一些爱民、亲民、抚民的字眼,但真是那么来的吗?在王权时代,以士民为私产,为臣妾,在皇族贵戚眼中,民便是可使用的财产,便是可驱使的牲畜,怎么还能有爱,有亲,有抚呢?每个王朝干的事便是愚民、弱民、制民,如果总结起来便是“牧民”,天子“代天牧民”,各级官僚便是“代天子以牧民”。
且夫君也者,将牧民而正其邪者也,若君纵私回而弃民事,民旁有慝无由省之,益邪多矣。
——《国语·鲁语上》
余闻昔子游氏之为武城也,以礼乐为教,而圣人喜之,此千载牧民之良法。
——明 宋濂《送王明府之官序》
牧民岂谓非良干,伐畔何教震友邦。
——清 姚鼐《咏史》
精简言之,牧民便是将老百姓当做牲畜来放牧或蓄养。在各类典籍中,他们却能把“牧民”这种管畜生的方式,描绘得冠冕堂皇,不得佩服起行文者的文采超然。
放牧或蓄养牲畜,要么是将一群牛羊集中在一起,白天赶去吃草,晚上赶回来;或者是围一个圈,把猪、鸡、鸭等家畜家禽集中喂养,养肥后杀食或卖掉。
中国古代的牧民之法太过繁杂,最为体现管理艺术的便是户籍管理。
在商周时期,便有“田籍”,以田来决定老百姓的户籍,按人头收取相应的赋税,并有“籍臣”专门负责对百姓户籍进行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