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书呆子宋濂
一、朱元璋的《醉学士歌》
如果在开国皇帝中挑选大老粗,首选人物非朱元璋莫属。他的口谕都是大白话。我曾开玩笑说,在中国第一个推广白话文的,不应该是胡适,而是他的前辈老乡朱元璋。但是,就是这么一位粗人,居然仿效屈原的骚体,写下一首《醉学士诗》,为了以下故事叙述的方便,现在全诗抄录如下:
西风飒飒兮金张,会儒臣兮举觞。
目苍柳兮袅娜,阅澄江兮水洋洋。
为斯悦兮再酌,弄清波兮水光。
玉海盈而馨透,泛琼斝兮银浆。
宋生微饮兮早醉,忽周旋兮步骤跄跄。
美秋景兮共乐,但有益于彼兮何伤?
诗中提到的宋生,便是侍讲学士宋濂。顾名思义,侍讲就是皇帝的老师。
朱元璋为何要为宋濂写这首诗呢?话还得从头说起。
却说洪武八年(1375)的八月中旬,江南已是一片醇厚的秋色。朱元璋心情大好,便率领一班词臣登上京城西北狮子山上的阅江楼。面对川流不息的大江,有人呈上尹程创作的《秋水赋》给他看。他玩味一番,觉得尹程的文章虽对景生情,但言不契道,便决定自己另起炉灶重写一篇《秋水赋》,以纠正尹程的谬误。这位朱皇帝说干就干,不消半日,就像泥瓦匠砌墙似的砌出一篇赋来。朱元璋自我感觉良好,便让侍候的大臣们唱和。既毕,还在兴头儿的朱元璋,又在阅江楼设宴款待。席间,他拿着大酒杯要宋濂喝酒,宋濂谦卑推让说:“臣不胜酒力。”朱元璋哪会不知道宋濂不会喝酒?但他就是想看看宋濂醉酒后是个什么样子,于是说道:“不会喝酒,畅饮一次又何妨?”宋濂再不敢推辞,于是被朱元璋连灌了三大杯,当时就醉倒在地不省人事。在场的御医又是扎针灸,又是灌醒酒汤。宋濂几番呕吐才缓过劲儿。稍能动弹,便挣扎着给朱元璋磕头,诚惶诚恐说道:“臣狼狈造次,有污圣目,望皇上恕罪。”看着面前这位已经六十六岁的老臣局促不安的窘态,朱元璋只觉得心里头爽得很。老虎的乐趣不仅仅在于生吃绵羊,还在于戏弄。于是,下令笔墨伺候,写下了这首《醉学士诗》。其时,距刘伯温去世不过四个月。
刘伯温未死之前,朱元璋警惕之心,搁在那位神机妙算的高人身上。刘老秀才咽了气儿,朱元璋便觉得眼前这位书呆子宋濂,也不可掉以轻心。
二、改变了不当官的初衷
宋濂是金华潜溪人,后迁往浦江居住。他比刘基大一岁。在元朝没有出仕为官。元至正中期,就是刘伯温出任浙江学政之时,也有人举荐宋濂出任元朝翰林院编修。他以双亲大人年迈需要娱养为由,辞不赴任,并住进家乡的龙门山十余年。其间著书立说,收徒授课,声名播于遐迩。宋濂博闻强记,从少年时起就刻苦钻研上古典籍,先后求学于当时浙东闻名的大儒闻人梦吉、吴莱、柳贯、黄溍等的门下。老师们都夸赞他是学问天才。
1360年的旧历三月初一,在南京(当时叫建康),朱元璋接见了“浙东四先生”。其时朱元璋在对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等几股军事势力的征战中,均处上风。虽然天下未定,朱元璋早已蓄下了问鼎帝座的雄心。所以,尽管战事频仍,他仍不忘网罗人才。刘伯温、宋濂、章溢、叶琛受到他的礼聘来到建康,这在当时被传为美谈。
此次会见的“浙东四先生”,刘伯温、章溢与叶琛是第一次被朱元璋召见,而宋濂是第二次了。他第一次被朱元璋召见是1358年的腊月二十二日,这是朱元璋攻克婺州的第三天。这一天,朱元璋召聚当地的儒士代表十三人,商量开设郡学,并请叶仪与宋濂两人担任讲授“五经”的先生。但学校的校长与教务长这两个官职却另外委派。可见,当时朱元璋对宋濂还不怎么了解,并没有想到要重用他。
稽诸历史,朱元璋大量招募文士进入他的幕府充任咨议顾问之职,是在他夺取婺州后开始的。其时,刘伯温、章溢与叶琛三人所在的处州尚在元军的控制中,刘伯温在青田老家写《郁离子》,章、叶二人尚在元朝守将舒穆噜伊逊的幕府之中。深受信任的江南行中书省左司郎中陶安不止一次向朱元璋推荐这四个人。所以,当处州被攻克后,朱元璋便请这四个人来到建康会面。
这四个人都非等闲之辈。有一次,朱元璋问陶安:“这四个人和你相比怎么样?”陶安回答说:“若论出谋划策,臣不如刘基;论文才学问,臣不如宋濂;至于治理百姓的才能,臣又比不上章溢和叶琛。”听了这番话,朱元璋对“浙东四先生”便寄予了极高的期望。
宋濂与刘基一样,都是大器晚成。他来到建康见朱元璋时,已经五十一岁。在人均寿命不到四十岁的元末之际,这已是标准的暮年了。五十一岁前,宋濂无意出仕为官。辞掉元顺帝要他担任翰林侍讲的诏命,便是一个明证。但他这一次为何改变初衷呢?我想大概是以下三件事情对他的触动:
第一件事,朱元璋打下婺州后,就下令禁酒,更不准酿酒。不久,他的爱将胡大海的儿子私自酿酒被人举报,朱元璋立即下令将胡公子逮捕并下令处死。这时,有人劝说朱元璋不要这样做,因为胡大海正在前线对元兵作战,若将他唯一的儿子杀掉,恐怕会让胡大海临阵倒戈。朱元璋说:“我宁肯胡大海背叛我,也决不允许有人破坏我的指令。”他毫不通融,将胡大海的独生子斩首示众。
第二件事,婺州城中,有一个叫曾氏的女人,自称精通天文地理,对一些自然灾害和偶发的异常事乱加解释,蛊惑人心。婺州城中的人都很信她,认为曾氏是麻姑下凡。朱元璋听说后,派兵士将曾氏抓起来当众处死。
第三件事,婺州城打下来的第三天,朱元璋就下令恢复郡学。因为兵荒马乱,郡学已经解散了好几年,朱元璋以极快的速度恢复教育,使久违的读书声又在婺州城中响起。
第一件事证明了朱元璋的“言必信,行必果”;第二件事证明了他的“治难需用重典”的狠劲儿;第三件事证明了他的“重在教化”的贤君风范。目睹和经历了这三件事,宋濂这才下定决心投奔朱元璋。他同刘基一样,认准了朱元璋是个再造乾坤的真命天子。与其抗命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倒不如跟着他做一点进贤修德的工作。
说到“浙东四先生”,最著名的还是刘基与宋濂两人。但是,这两人的性格、学问差异很大。《明史·宋濂传》中将两人做比较时,有如下评述:
皆起东南,负重名。基雄迈有奇气,而濂自命儒者。基佐军中谋议,濂亦首用文学受知,恒侍左右,备顾问。
这里的文学,不是今天的文学艺术,而是涵盖了文史哲诸方面的经邦济世的学问。
三、帝王学的必读书
据说朱元璋把四人召聚到一起,说得最动情的一句话是:“我为天下屈四先生。”须知说这话时,中国的皇帝还是元顺帝。朱元璋领导的只是江南三大反元军事势力中的一支。但他俨然以皇帝的身份在说话了,四个人也都把他当皇帝。应该说,这一时期,是朱元璋与“浙东四先生”的政治蜜月期。在这个蜜月中,最为朱元璋所倚重的是刘伯温,其次才是宋濂。
宋濂被授的第一个官职是儒学提举。这个官职倒是符合宋濂的身份,但宋濂并不到衙门管事,他只是挂这个职衔,主要的工作是“授太子经”,就是当朱元璋大儿子的家庭教师。第二年,江南儒学提举的头衔被免掉,改任史官,担负起记录朱元璋日常言行的“起居注”的工作。对宋濂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职务的变化,而且是他被朱元璋宠任的表现。既然要写“起居注”,就得天天不离皇帝左右。如果朱元璋没有对宋濂产生好感,怎么可能让他形影不离地陪伴自己呢?
那么,宋濂究竟是怎样取得朱元璋信任的呢?
有一天一大早,朱元璋就派人把宋濂找去,劈头盖脸就问他一句话:“帝王学,什么书最重要?”
宋濂不假思索地回答:“《大学衍义》。”
《大学衍义》这本书乃南宋真德秀所著。真德秀,号西山,浦城人,二十二岁中进士,官至兵部尚书,是南宋著名的理学家,被学术界视为朱子思想最重要的秉承者。他所编撰的《大学衍义》四十三卷,是推行《大学》的奥义,从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四个方面征引经训,参证史事,旁采先儒之论,大旨在于正君心、肃宫闱、抑权幸。宋濂对这本书十分推崇,认为是皇帝必读的第一本书。斯时,朱元璋一门心思想的是如何当皇帝。而历代帝王师这一角色,就是教人如何当皇帝。帝王师也必定是士林翘楚,胸藏韬略,学富五车,道德文章众望所归。在朱元璋眼中,宋濂就是这一类人物。所以,他才问宋濂这个问题。很显然,朱元璋对宋濂的回答不甚满意。也许他内心思忖:“读一本《大学衍义》就能当皇帝,天下读书人个个都读过这本书,岂不个个都能当皇帝?”宋濂看出朱元璋的心思,从容解释:“陛下能当皇帝,不是受命于天,而是因为深得天下民心。得民心者别无他途,唯在施仁政而已。《大学衍义》一书,将孔子之‘仁’阐发透彻。士子读此书,便懂得忠君孝悌;皇上读此书,便懂得教化风俗,淳育邦民。”
朱元璋是何等灵醒之人,一听这话虽属平常,却深藏奥妙,当下点头称善,也就明白了“帝王学”的知识来路。书还是那些书,只不过不同的人读了有不同的开悟、不同的效果。譬如妇人生孩子,有的生出了帝王,有的生出了囚犯……
也不必多说了,反正朱元璋同意了宋濂的观点,他当即决定将《大学衍义》全文抄录在勤政殿的两庑壁上。他听说宋濂的儿子宋璲书法不错,便下旨让宋璲抄写。父子同受恩眷,一时传为美谈。
四、艰难的洗脑工程
某一个执政团队或某一位领袖上台,都会建立自己的“思想库”,或者叫“智库”。其执事者,应该是思想家一类的角色。他们参与国家制度的建设和重大事情的决策,将学问转化为政治,可谓功不可没。明代的翰林院,便是为皇上执政服务的思想库。
翰林院是各类社科人才的管理机构,人才都是从进士中选拔。凡选中的人,称为馆选,民间叫点翰林。被选中的人,清贵无比,是光宗耀祖的盛事。翰林院官职甚多,搞研究工作的,叫检讨;替皇上起草文件的,叫待诏;给皇上讲课的,叫侍讲……在这些官位上干得好的,升格为学士。学士也各种各样,有东阁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等等。有了学士的资格,才能充当皇上或者太子的老师。皇上的老师叫太师或者太傅,太子的老师叫太子太师或太子太傅。到了这个级别,就可称为天下的文坛领袖了。朱元璋一朝,似乎没有任命过太师与太傅。大概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称是这位开国皇帝的老师。刘伯温与宋濂,都是朱元璋恭恭敬敬称过先生的人。国有疑难,朱元璋向这两个人请教甚多。但即便是这样,朱元璋也从来不肯把太师的头衔赏给他们。宋濂最高的头衔是太子太傅。这也是洪武朝中唯独的一个。宋濂当了十几年的太子太傅,他同时教两个人,一是朱元璋,二是太子朱标。
宋濂的性格有点“迂”,或者说有点“倔”。他每次进讲或进言,都不看朱元璋脸色,而讲他认为应该讲的道理。有一次,朱元璋在端门口升座,把宋濂找来,要他讲《黄石公三略》。读过《汉书·张良传》的人,都知道黄石公这个神秘人物。正是他传了一部兵书给张良,使张良能够辅佐刘邦获得天下。朱元璋不止一次对人说:“基,吾之子房也。”他认为刘伯温就是他的张良。奇怪的是,关于黄石公的事,他不去请教刘伯温,却叫宋濂来回答。
宋濂看出朱元璋一直对奇书秘籍感兴趣。这样下去,很容易走入旁门左道,不利于国家政治的健康发展。于是拱手答道:“《尚书》二典三谟,帝王大经大法毕具,愿留意讲明之。”
宋濂认为有利于社稷的正宗学问还是儒学,学不好儒学,便找不到治国的根本。还有一次,朱元璋就赏赐功臣一事征询宋濂意见,宋濂说:“得天下以人心为本,人心不固,虽金帛充室,将焉用之!”在宋濂看来,治国须以人为本。若要让人民安稳,前提还得以人心为本。“得民心者得天下”,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以朱元璋刚愎自用的性格,能够在治国理念上听从宋濂的建议,实属不易。朱元璋特别迷信。他立国第二年,南京钟山上屡降甘露,有人说这是祥瑞,是真命天子上合天意下符民心的表现。朱元璋非常高兴,便命令群臣写《甘露赋》以颂其事。宋濂却一本正经地对朱元璋说:“受命不在于天,在于人。休符不在于祥,在于此仁。《春秋》书异不书祥,为是故也。”朱元璋被扫了兴头,于是请宋濂讲《春秋左氏传》。宋濂说:“《春秋》乃孔子褒善贬恶之书,苟能遵行,则赏罚适中,天下可定也。”
大凡开国之君,起于行伍,屡经杀伐,嗜血成性。宋濂数年来始终如一向朱元璋讲述一个“仁”字,可谓是一个异常艰难的洗脑工程。政治家讲成功,思想家讲操守;政治家看效果,思想家看风气。这就是道统与政统的差别。
好在朱元璋从自身计,从家天下计,他接受了宋濂“仁治”的思想。有一天,他带着大臣在西芜听完宋濂讲述《大学衍义》后,做了一个总结性的讲话,他说:
自古圣哲之君,知天下之难保也。故远声色,去奢靡,以图天下之安。是以天命眷顾,久而不厌。后世中才之主,当天下无事,侈心纵欲,鲜克有终。至秦皇汉武,好神仙以求长生,疲精劳神,卒无所得。使移此心以图治,天下安有不理?以朕观之,人君能清心寡欲,勤于政事,不作无益以害有益,使民安田里、足衣食,熙熙皞皞而不自知,此即神仙也。功业垂于简策,声名留于后世,此即长生不死也。夫恍惚之事难凭,幽怪之说易惑,在谨其所好尚耳。朕夙夜兢业,以图天下之安,岂敢游心于此?
从这段话来看,宋濂长期的游说还是起到了作用。朱皇帝接受了仁治思想,而仁治的核心,就是以人为本。
五、君道与臣道
研读历史不难发现,帝王师中学问好的人不在少数,而算得上思想家的人,却少之又少。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正统思想,这个不可能随便改变。思想一乱,社会的困惑必然增多,这是统治者不愿看到的局面。所以,皇帝挑选老师,首要的标准是学问好而不是思想新。思想家多好标新立异,很容易被人斥为异端邪说。明代可以称为思想家的有两个人,一个是王明阳,一个是李贽。两个人都当过官,但都屡受排挤。所以说,让思想家生活在道统中是可以的,若让其进入统治阶层,则两败俱伤,思想家的下场会更悲惨。
朱元璋欣赏的宋濂,若定其学术身份,绝不是思想家,而是优秀的学问家。这么说,并不是讥刺他没有思想,而是说他在思想上倾向保守。他是朱熹理学思想的继承者。因为他,朱熹学说成为明朝自始至终坚持的正统思想。他毕生致力于儒学,重在阐发而不是拓展。但是,在他的阐发中,我们还是可以看到他独到的见解。
他有一篇文章《读宋徽宗本纪》,其中有这样一段:
徽宗爰自端邸入正宸极,呼吸雷风,舒惨阳阴,赫然有为,闻于天下。于是叙复正人,宏开言路,意臻时雍之治,以复祖宗之旧。曾未旋踵,卒改所图,委政奸回,托国阉竖,鼎轴非据,节钺妄加。狐狸嗥于阙庭,鬼蜮潜于宫掖。置编类之局,树党人之碑。倡言绍述,挤陷忠良。虐焰炎炎,炙手可热。百僚侧足,四国寒心。
分析历代帝王的成败得失,给当下皇帝以警示,是帝王师最为重要的责任。宋徽宗好声色犬马,结果导致忠奸不分、黑白颠倒。宋濂讲述这段历史,是为了增强朝廷统治者的忧患意识与励精图治的精神。
剖析君道,他亦不忘研判臣道。对白居易的《琵琶行》,他有一个全新的解读:
乐天谪居江州,闻商妇琵琶,抆泪悲叹,可谓不善处患难矣。然其辞之传,读者犹怆然。况闻其事者乎?……余戏作一诗,止之于礼义,亦古诗人之遗音欤,其辞曰:
佳人薄命纷无数,岂独浔阳老商妇。青衫司马太多情,一曲琵琶泪如雨。此身已失将怨谁,世间哀乐常相随。
——《题李易安所书〈琵琶行〉后》
相信世人读《琵琶行》,觉得值得吟咏的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一句。但宋濂却认为白居易“不善处患难”,和一个早就失身的风尘老妇搅在一起悲悲戚戚,怎么说也是件掉身价儿的事。何况白居易是得罪了皇帝而遭贬的,这么发牢骚,更是不懂“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古人云:“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白居易若给朱元璋当臣子,写这首《琵琶行》,不遭杀身之祸那才怪呢?
关于所谓民间高人依附权贵屡屡乱政,宋濂亦相当痛恨。在《说玄凝子》一文的结尾,他写道:
先王之世,以左道惑众者,必拘杀于司寇。有旨哉,必有旨哉!
孔夫子痛恨“怪力乱神”,宋濂亦如是。所谓清明政治,就是不允许旁门左道者进入庙堂。
宋濂独尊儒学,但他并不呆板。在《七儒解》一文中,他说:
儒者非一也,世之人不察也。有游侠之儒,有文史之儒,有旷达之儒,有智数之儒,有章句之儒,有事功之儒,有道德之儒。
把儒学分为七种,这么说,天下一多半的学问,都属于儒家了。
六、被朱元璋称作贤人
大约是洪武六年(1373),也就是刘基遭胡惟庸陷害,从家乡回到南京闲居一年多之后,朱元璋加紧了对大臣的控制。有一天早朝时,他让宋濂出列,当着众位大臣的面,他问宋濂昨夜做什么。宋濂回答说在家请朋友吃饭。朱元璋又问请的何人,吃些什么菜,喝的什么酒,什么时间散席。宋濂一一回答。
一番盘问之后,朱元璋笑道:“宋濂说的都是真话,卿不欺朕。”
朱元璋如此说,乃因为他派出的监视宋濂的密探已经将宋濂昨夜的行踪做了禀报。朱元璋利用早朝的机会发问,动机有二:一是检验宋濂是否忠诚;二是借此机会威慑其他的大臣。设想一下,如果宋濂说了假话。他的后果将会怎样?轻者贬谪,重者杀头。在他之前,已有不少大臣掉了脑袋。宋濂被监视居住,已是惶惶不可终日。
开国之后,最受朱元璋信任的两个人,武有徐达,文有宋濂。但就是这样两个人,依然经常受到朱元璋的监视和敲打。
宋濂自1360年投奔朱元璋之后,一直待在朱元璋身边“备顾问之职”,只是在1366年因父亲去世回家守丧三年。洪武二年(1369)还朝,被朱元璋任命为编纂元史的总裁官。书成后,升为翰林院学士。
但是,当上翰林院学士后,宋濂也有两次贬官的经历。
第一次是洪武三年(1370),因为有一次早朝迟到,被朱元璋训斥,降为编修。第二年,又因为没有及时就考祀孔子的礼仪向朱元璋上奏,再次贬谪为安远知县。用今天的官职做比较,等于是从正部级干部一贬为厅级,二贬为处级。由此可见,朱元璋对人苛严,再信任的人,只要犯下一点点过错,也必严惩。
一来是宋濂的天性使然,二来他深谙“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因此成为朱元璋的禁臣之后,宋濂谨小慎微到了极致。他每日到皇宫上班,散班时,绝不带走一张纸片。朱元璋分封有功之臣,何者为王,何者为侯,什么人可当什么官,只找宋濂一个人商量。那段时间,朱元璋与宋濂同宿大本堂,通宵达旦讨论。直到结果宣布之前,外人无从猜测。因此,宋濂知道的朝廷机密最多,参与的决策也最多。《明史·宋濂传》说到这一段,称宋濂“历据汉、唐故实,量其中而奏之”。但究竟采用了哪些“汉、唐故实”,又如何“量其中”,则语焉不详。个中秘密,只有朱元璋与宋濂两人知道。两人一死,就谁也不知道了。
宋濂既居密勿之地,又是近侍重臣,很多人便想与他套近乎。但他和任何人都不表现出特别亲热。有人登门造访,千方百计想从他嘴中探得一点朱皇帝的口风,他都笑而不答。但他也从不会利用与朱元璋的关系而臧否人事。有一个叫茹太素的大臣,给朱元璋上了一份“万言书”,指斥时政,将朱元璋激怒而被打入诏狱。廷议时,宋濂不顾朱元璋的反感,为茹太素讲了一番好话。朱元璋一反苛严常态,当着众位大臣的面,发了一通感慨:“朕闻太上为圣,其次为贤,其次为君子。宋景濂事朕十九年,未尝有一言之伪,诮一人之短,始终无二,非止君子,抑可谓贤矣。”
朱元璋称宋濂为贤人,此前,称刘伯温为“吾之子房”,对这两个人,他可谓赞赏有加。但是,朱元璋这种感情的热度,究竟能保持多久呢?
七、让人动容的君臣惜别
就在朱元璋称赞宋濂后不久,即洪武十年(1377)的正月,朱元璋同意宋濂退休回乡的请求。这一年,宋濂六十八岁。早在几年前,宋濂就以年事已高为理由,多次请求退休。朱元璋一直不肯答应。后来看到宋濂确实老迈,才终于答应。
应该说,在洪武九年(1376)的腊月,朱元璋就做出了让宋濂退休的决定,但拖延不宣布,是想留宋濂在京城过一个春节。过完年,在正月初六这一天,朱元璋将宋濂召进宫中,宣布了准予退休的决定。尔后问:“爱卿今年多大年纪?”宋濂回答说:“六十八岁了。”朱元璋吩咐内侍搬上早已准备好了的一套《御制文集》和几匹绮帛,对宋濂说:“你把这些绮帛保存三十二年,到时候可做百岁衣。”宋濂听了非常感动,伏地哽咽感谢。朱元璋也很动情,走下御座上前扶起宋濂,嘱咐道:“你回家要多多保重身体,每年最少得进京入朝一次,咱君臣也好叙叙旧、拉拉家常。”
这一个君臣依依惜别场面,在场的大臣看了无不动容。宋濂本人更是感慨万分。六天以后,在离开南京返回浦江的船上,宋濂写了一篇《致政谢恩表》:
翰林学士承旨、嘉议大夫、知制诰、兼修国史、兼太子赞善大夫臣宋濂,诚欢诚忭,稽首顿首上言:
臣闻生世而逢真主,仕宦而归故乡,此人臣至荣而至愿者也。臣本一介书生,粗读经史,在前朝时虽屡入科场,曾不能沾分寸之禄,甘终老于山林。今幸遭逢圣主定鼎建业,特敕省臣遣使者致币,起臣于金华山中,俾典儒台,继升右史,侍经东宫,供奉翰苑。去岁钦蒙特除承旨,为文章之首臣,而次子璲擢中书舍人,长孙慎殿廷序班,一门三世,俱被恩荣。近者又荷追封祖父,亲御翰墨,宠以雄文,粲然奎璧之光,照耀霄汉。且怜臣年老,令致政还乡,又有冠服、文绮、宝楮之赐,鸿泽滂沛,不一而足,其高如天,其厚如地,其照临如日月,非笔墨之可尽述。
臣诚欢诚忭,稽首顿首。钦惟皇帝陛下以布衣混一四海如汉高祖,以仁义化被万方过唐太宗,宵衣旰食,孜孜图治,欲使天下苍生无一夫不被其泽。虽以臣之愚陋,无尺寸之功,亦蒙宠遇如此之至,铭心镂骨,誓不敢忘。自度无以效犬马之诚,唯朝夕焚香上祝千万岁寿,及以忠勤教子孙,俾世世毋忘陛下深仁厚德而已。臣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称谢以闻。
臣濂诚欢诚忭,稽首顿首谨言。洪武十年二月十二日,翰林学士承旨、嘉议大夫、知制诰、兼修国史、兼太子赞善大夫臣宋濂谨上表。
之所以全录这篇文章,是想让读者了解此时此刻宋濂的心情。文章中从三个方面表现了宋濂的良苦用心:第一,宋濂的大部分文章,都用词古奥,但这篇文章却明白如话。皆因朱元璋是大老粗,不喜欢别人给他的奏章中咬文嚼字,茹太素就是因为在上疏中敷设辞藻,用典太盛,而遭到朱元璋的严惩。作为帝王师的宋濂,焉能不知道学生米桶的深浅?故放下身段,写了一篇“准白话文”。第二,文章中三次重复“诚欢诚忭,稽首顿首”,通过语无伦次来表达自己的感激涕零。天下文臣之首,真正懂得什么叫“大智若愚”。第三,反复强调朱元璋对他的知遇之恩,并发誓子子孙孙世世图报。但是,宋濂万万想不到,这篇文章竟一语成谶,宋濂晚年的悲剧,就出在子孙身上。
八、为何成了死囚?
洪武十三年(1380),明王朝发生了几件大事:
1.正月初六,丞相胡惟庸以图谋造反之名,被朱元璋下令处死。朝廷开始清理胡惟庸党,受到牵连的官员有一万五千多人。
2.正月十一日,朱元璋在南郊祭告天地后,宣布废除中书省的建置。中书省是宰相衙门。从此,终明一朝,再没有宰相之设,由皇帝直接管理六部。
3.二月十一日,朱元璋让他的第四个儿子朱棣到北平就藩,朱棣被封为燕王,王府设在北平。
4.五月二十日,朱元璋命令翰林院儒臣编辑历代诸王、大臣、宦官中违法叛逆的共计二百一十二人的劣迹,编成《臣戒录》一书,颁发给朝廷内外各级官员,要他们以此为警戒。
5.十月二十一日,退休在浦江老家颐养天年的宋濂被押送到南京,送进诏狱拘禁。
曾是朱元璋最为宠信的天下文臣之首,为何变成了阶下囚呢?这一突来的变故起因在宋濂的长孙宋慎身上。关于此,《明通鉴》上记载了一句:“慎坐胡惟庸党被诬,与濂季子璲俱下狱死。”此处称璲为季子,即为小儿子,与《明史·宋濂传》所说“仲子璲最知名,字仲珩,善诗,尤工书法”及宋濂在《致政谢恩表》中所提“次子璲擢中书舍人”为同一人。
既然是“被诬”,就是冤假错案。胡惟庸党一万五千余人,其中被诬的恐怕不在少数。朱元璋拿胡惟庸说事儿,借机排除异己,整肃官场。整个洪武十三年,京城一直陷在恐怖气氛中。多少大臣“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可谓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凡逮进大狱的,不死也得脱层皮。由于宋慎,他的叔父宋璲也受到牵连,叔侄二人双双杖杀于狱中。朱元璋还嫌不解气,又把宋濂抓了起来。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朝中大臣都记得,洪武九年(1376)六月十九日发生的一件事。
那一天,六十七岁高龄的宋濂被朱元璋任命为学士承旨,这是文官中最高的职衔。几天后,又任命宋璲为中书舍人,宋慎为仪礼序班。祖孙三代,均成为御前近臣,真可谓有明一代最为显赫的“文官第一家庭”。任命官职的那一天,朱元璋笑着对宋濂说:“爱卿为朕教育太子、诸王,朕也教育爱卿的子孙。”
这话说了不过三年,朱元璋就亲手将宋濂的爱子爱孙送上了断头台。而且,他也对宋濂下达了执行死刑的命令。
听说要处死宋濂,第一个反对的是朱元璋的太子朱标。他找父皇求情,希望能赦免宋濂。任凭朱标怎么流泪,甚至以死相抗,朱元璋不为所动。消息传到了朱元璋原配夫人马皇后的耳朵里,她连忙在朱元璋面前进谏:“平常百姓人家,为孩子请一个先生执教,还要按照礼教善始善终,何况是天子家里。宋先生住在浦江老家,怎么知道孙子在京城的事?还望皇上保全宋先生的性命。”朱元璋仍不为所动。正好那天马皇后侍候朱元璋饮食。两人吃饭时,马皇后既不陪酒,也不吃肉。朱元璋问马皇后为何什么都不吃。马皇后恻然说道:“我吃斋是为了替宋先生积德修福呢。”听了这句话,朱元璋放下筷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下达命令赦免宋濂死罪,让他全家离开浦江,迁往偏远的四川茂州安置。
第二天,宋濂从死牢中被放出,在锦衣卫的押解下回到浦江。带着余下的家人,以戴罪之身,凄凄惶惶地踏上前往茂州的道路。
一年后,七十二岁高龄的宋濂,死在迁谪的中途夔州。
对于突遭的横祸,宋濂始终不置一词。晚年的刘伯温,身陷困厄,还时时借景生情发点牢骚。宋濂却甘愿做哑巴,洋洋巨册的《宋濂全集》,找不到只言片语述说此事。哪怕连隐喻、暗示都没有。他讥刺白居易不懂臣道,所以借老妓女的沦落以自况。没想到,他的下场比白居易更惨,但他修炼到家,坚决奉行逆来顺受的策略。
看了刘伯温的下场,可以流泪。看了宋濂的下场,却是泪也流不出来了。
九、是谁污了残书
检视宋濂的一生,他最快乐的时光,应该是他五十一岁出仕之前,在故乡收徒授课的那段光阴。孤灯之下,砥砺学问,山中岁月,书本娱心。他写过一首《题长白山居图》:
满地云林称隐居,燕泥污我读残书。
五更风急鸟声散,时有隔花来卖鱼。
何等适意,又何等悠闲。我看,污了宋濂残书的,不应该是燕泥,而是朱元璋。
2009年元月1日于闲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