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狂人解缙
一、一首题画诗改变太子的命运
永乐二年(1404)四月初二这一天,永乐皇帝朱棣做了两件大事。上午,他在金銮殿举行隆重仪式,任命和尚道衍为太子少师,并恢复其俗姓姚,赐名广孝。朱棣让姚广孝担任太子的老师,可见倚重之深。但此时,究竟谁能够当上太子,朱棣还没拿定主意。
朱棣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朱高炽,二儿子朱高煦,三儿子朱高燧。按照袭封的规定,亲王的大儿子,其官方的称呼叫世子,亲王的爵位由世子继承。所以,朱高炽几岁时就成为皇室承认的世子。朱棣获得皇位以后,按规定,当了多年世子的朱高炽,应该顺顺当当地登上太子之位,成为合法的储君。但朱棣嫌朱高炽柔弱,有心将皇位传给二儿子朱高煦。
朱棣之所以偏爱朱高煦,的确有他的理由。却说建文帝元年(1399)七月朱棣在北平起兵南下“靖难”时,时年二十岁的朱高煦一直追随父王,经历上百次战斗,总是冲锋陷阵,不畏箭矢。在几次惨烈大战中,朱高煦拼死保护父王,可谓屡建奇功。朱棣与朱高煦,既是父子,又是战友,加之朱高煦的长相及性格都很像朱棣,因此,朱棣有心弃世子朱高炽,而改立朱高煦为太子。朱高煦知道父皇的心思,也四处笼络大臣,打算夺取太子之位。
在永乐元年(1403)下半年,围绕究竟由谁继位太子储君的问题,朱棣召开过几次会议进行讨论。朝中大臣分为两派:淇国公邱福、驸马都尉王宁等都是朱高煦的支持者,他们认为朱高煦有战功,应当立为皇储;但兵部尚书金忠持反对观点,他认为长子当立,这是传位的规矩,破了规矩,会给后世的立储留下隐患。
邱福、王宁、金忠三人,都为朱棣夺得皇位立下了汗马功劳。特别是金忠,他由姚广孝推荐,因善于占卜而得到朱棣的信任。朱棣起兵后,金忠始终跟随左右,以占卜决定疑难问题,往往灵验,时时提出的建议,朱棣采纳后亦收奇效。朱棣登基后论功行赏,金忠升任工部侍郎,辅导了世子朱高炽留守北京,后来又同世子一块被召回南京,晋升为兵部尚书。他在朱棣面前多次讲述历代废嫡立庶的教训,让朱棣无法反驳。
到底应该立谁为太子呢?朱棣举棋不定。尽管他想传位于朱高煦,但大臣们的反对意见又不无道理。而立储之事再也不能拖下去,朱棣于是决定在四月初二这天下午,在封姚广孝为太子少师之后,召聚一些大臣,到阅江楼举办一次笔会。
事先,在朱棣的授意下,宫廷画师画了一幅《彪虎图》。画面上是一只健硕的大老虎领着三只小老虎,尽显父子相亲,两相眷顾的情状。在阅江楼上,朱棣让太监将这幅《彪虎图》悬挂起来,命在场大臣作题画诗。
一看这幅图画,大臣们都明白,朱棣是借画自况。他无法就立储问题做出决断,想借助这种方式,再次征询大臣们的意见。
不多时,大臣们的题画诗都悬挂了起来,朱棣一一观看,其中有一首诗吸引了他:
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
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朱棣情不自禁念出声来,他再回头去看那幅《彪虎图》,只见三只小老虎都紧紧追随大老虎,打头的那只小老虎眼神温顺而谦恭。朱棣不禁大受感动,当即宣布,立世子朱高炽为太子。而他最喜爱的二儿子朱高煦被封为汉王,三儿子朱高燧被封为赵王。
一场争斗半年之久的立储风波终于平息。这正好印证了那句话:历史的进程往往决定于细节。促使朱棣最后决心的,便是这一首短短二十个字的题画诗。
作诗的人,乃朝中最年轻的大臣,文渊阁侍读学士解缙。
二、二十一岁时的一封万言书
明朝的帝王师,自解缙开始,都是和平年代生人。比之刘伯温与宋濂等,他们的人生历练要少得多。
解缙出生于洪武二年(1369)。在江西吉水,解家是一个官绅世家。解缙的祖父解子元是元朝安福州的州判,元末死于乱兵。父亲解开曾受到朱元璋的召见,讨论元朝得失,得到朱元璋的赏识,要留他做官,被他婉言谢绝。回到乡里,专以课子为乐。
解缙幼年聪颖,有神童之称。洪武二十一年(1388)解缙考中进士,时年二十岁,是科二百余名进士,解缙年纪最小。少年才子,风流倜傥,因此引起了朱元璋的注意,将他选为翰林庶吉士。这个庶吉士并非官职,与今天的博士后庶几近之。每科进士,吏部会挑选其中优秀者,再入翰林院深造两年,入选者则被称为庶吉士。有了庶吉士这个台阶,日后晋升便要优人一等。明代的首辅,十之七八都是庶吉士出身。当了一年多的庶吉士后,解缙被授予中书。中书类同秘书,不但要负责替皇上起草各种文件,亦要誊写。因此,担任中书的人,一要文采,二要书法精到。纵观历史,解缙的确是明初重要的书法家之一。
大约解缙的才情,很得朱元璋的欣赏。有一天,朱元璋将解缙召到宫中的大庖西室,对解缙说:“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尔当知无不言。”
几句话让解缙感激不尽。当天回到廨房,洋洋洒洒,就给朱元璋写了一封万言书,就朝政问题发表意见。为了方便了解解缙当时的思想脉络,姑将这份奏章略录如下:
臣闻令数改则民疑,刑太繁则民玩。国初至今,将二十载,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尝闻陛下震怒,锄根翦蔓,诛其奸逆矣。未闻褒一大善,赏延于世,复及其乡,终始如一者也。
臣见陛下好观《说苑》《韵府》杂书与所谓《道德经》《心经》者,臣窃谓甚非所宜也。《说苑》出于刘向,多战国纵横之论。《韵府》出元之阴氏,抄辑秽芜,略无可采。陛下若喜其便于检阅,则愿集一二志士儒英,臣请得执笔随其后,上溯唐虞夏商周孔,下及关闽濂洛,根实精明,随事类别,勒成一经,上接经史,岂非太平制作之一端欤?……若夫祀天宜复扫地之规,尊祖宜备七庙之制。奉天不宜为筵宴之所,文渊未备夫馆阁之隆。太常非俗乐之可肄,官妓非人道之所为。禁绝倡优,易置寺阉。执戟陛墀,皆为吉士,虎贲趣马,悉用俊良。除山泽之禁税,蠲务镇之征商。木辂朴居,而土木之工勿起。布垦荒田,而四裔之地勿贪。释、老之壮者驱之,俾复于人伦。经咒之妄者火之,俾绝其欺诳。绝鬼巫,破淫祀,省冗官,减细县,痛惩法外之威刑,永革京城之工役。流十年而听复,杖八十以无加。妇女非帷薄不修,毋令逮系。大臣有过恶当诛,不宜加辱。治历明时,授民作事,但申播植之宜,何用建除之谬。……
近年以来,台纲不肃,以刑名清重为能事,以问囚多寡为勋劳,甚非所以励清要、长风采也。御史纠弹,皆承密旨,每闻上有赦宥,则必故为执持,意谓如此,则上恩愈重。此皆小人趋媚效劳之细术,陛下何不肝胆而镜照之哉。
陛下进人不择贤否,授职不量重轻。建不为君用之法,所谓取之尽锱铢,置朋奸倚法之条,所谓用之如泥沙。……椎埋嚚悍之夫,阘茸下愚之辈,朝捐刀镊,暮拥冠裳。……天下皆谓陛下任喜怒为生杀,而不知皆臣下之乏忠良也。
古者善恶,乡邻必记。今虽有申明旌善之举,而无党庠乡学之规,……
陛下天资至高,合于道微。神怪妄诞,臣知陛下洞瞩之矣。然犹不免所谓神道设教者,臣谓不必然也。一统之兴图已定矣,一时之人心已服矣,一切之奸雄已慑矣。天无变灾,民无患害,圣躬康宁,圣子圣孙继继绳绳,所谓得真符者矣。何必兴师以取宝为名,谕众以神仙为征应也哉。
……
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尚书、侍郎,内侍也,而以加于六卿。郎中、员外,内职也,而以名于六属。御史词臣,所以居宠台阁,郡守县令,不应回避乡邦。同寅协恭,相倡以礼。而今内外百司捶楚属官,甚于奴隶。是使柔懦之徒,荡无廉耻,进退奔趋,肌肤不保,甚非所以长孝行、励节义也。臣以为自今非犯罪恶解官,笞杖之刑勿用,……
臣但知罄竭愚忠,急于陈献,略无次序,惟陛下幸垂鉴焉。
根据现存的史料,可以断定,这是解缙写给朱元璋的第一封奏章。这一年,解缙二十一岁。以今天的眼光看,这年龄尚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学生,不要说给皇帝上疏,就是写一篇学士论文,有的人还免不了东拼西凑,甚至词不达意。但解缙的这篇奏疏虽是急就章,却显得才华横溢,不负神童之称。不过,细究起来,其中的问题也显而易见。归纳起来,有以下几条:
其一,行文庞杂,体例不纯。从民间风俗谈到朝廷典章,从文化建设又谈到宗庙祭祀,继而又谈人才选拔与官场恶习。信马由缰而莫衷一是。
其二,罗列问题多而创见少。常言道,发现问题不难,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难。解缙给朱元璋开出的救世药方,多半是老生常谈,照抄前人的书本而已。
其三,煽情文字多而理性分析少。这几乎是年轮人的通病。解缙也在所难免。胸中块垒不吐不快,固然是血性文章的突出特征,但给皇上提建议、讨论国事,此类文字不是要热得发烫,而是要冷得有味。
其四,过于恃才傲俗,不能准确把握分寸。奏疏中指斥弊端,勇气可嘉,但一竹篙打一船人,甚至连皇帝也要捎带讥刺几句。如果讥刺得有理,倒也无可厚非,问题是所讥之事,并非朱元璋之顽症,因此才让人有隔山打牛的感觉。
总之,这封万言书将解缙的优点与缺点都暴露无遗。很明显,解缙年纪太轻,从校门到衙门,经历太简单,所以出口就是学生腔。
据说朱元璋看到这封万言书后,只是称赞解缙的文采好。至于内中的诸多建议,却是一条也未采纳。解缙的本意是要给沉闷的官场放一个响炮,谁知到头来,依旧是哑炮一个。
对这一位年轻才俊,朱元璋的态度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三、体面地丢官
朱元璋之所以欣赏解缙,大概出于两个原因:第一,经过二十年的整肃,开国元勋中的精英大部分都离开了朝廷,他们或死或贬,不再构成威胁;但朝廷的人才也因此而缺乏,急需新人来补充。第二,洪武二十一年(1388)的二月二十一日,东壁二星在天上相对而出。朱元璋请钦天监的术士占卜,得出的结论是将有文士被效用。朱元璋听了非常欢喜,因为马上就要举行三年一度的会试,这意味着有谋略的进士将要出现。不到一个月,二十岁的解缙考中进士,他是新科进士中最年轻的一位,得到朱元璋的眷顾是理所当然。他让解缙待在身边担任秘书之职,受到重视的程度不亚于国初的宋濂;但解缙的才学与沉稳远不能与宋濂相比。
继万言书后,解缙又给朱元璋呈献了一份文字更为冗长的《太平十策》,但因其无甚新意而不为世人推崇。朱元璋一如既往表示了高兴,但未做任何指示。
不过,朱元璋对解缙的器重却是朝野共闻。朱元璋作为雄才大略的开国皇帝,同多少一流的人才打过交道啊!像朱升、刘伯温、宋濂、章溢、李善长、徐达等,都是雄视千古的人物,但他们在朱元璋面前莫不俯首帖耳,极尽谦卑。和他们相比,解缙只是一个毛孩子,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这个毛孩子却得到老皇帝的如此欢心,这不能不令人惊奇。
一个人过早地得到了他不应该得到的东西,不是好事。受宠的解缙,大概还不懂得“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不但不收束自己,反而更加放纵。用当时人的议论,他是“恃才不检”。有一次,他跑到兵部索要皂隶。那时,高官身边的服务人员都由兵部管辖。解缙私自去索要,很可能是与自己级别不符的非分要求,因此遭到了抵制。解缙恼羞成怒而辱骂兵部尚书。有人将这件事告诉了朱元璋,老皇帝听了,说了一句:“解缙这是因为闲散而自我放纵啊。”几个月后,朱元璋将解缙改任为监察御史。
用今天的话讲,监察御史属于纪检干部。做这种工作的人,大都谨言慎行。解缙却放荡不羁,很快就和同僚弄得关系紧张。才高遭忌,本属规律,何况解缙常表现出自命不凡,鹤立鸡群。他的顶头上司都御史袁泰对他十分怀恨,他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大约在洪武二十四年(1391),解缙的父亲解开受诏来到南京,朱元璋接见了他,对他说:“你现在把你儿子带回老家,让他再刻苦读书,以期大器晚成。”就这样,当了三年近臣的解缙,在二十三岁时,被朱元璋体面地辞退。
四、二度出山,再次得宠
解缙回家闲居八年,朱元璋去世。在这期间,朱元璋再也没有起用解缙。建文帝登基,解缙也没有受到重用。到建文帝被推翻时,解缙的职务是翰林待诏。其时,建文帝身边最受信任的是文臣方孝孺。以方的性格,他不大可能喜欢解缙这种习性的人。但坐冷板凳的处境恰恰帮助了解缙,当永乐皇帝朱棣登基后,解缙很快得到了重用。
朱棣于1402年七月初一在南京南郊举行祭天大祀,尔后宣布登基。一个月后,即八月初一,他就下旨命解缙与黄淮两人到文渊阁办公,参与机务。关于解缙受到重用的情形,《明通鉴》做了如下描述:
缙首迎附,召对称旨,命与淮常立御榻左备顾问,或到夜分,上就寝,犹赐坐榻前,语以机密重务。内阁预机务自此始。
自胡惟庸与李善长两位宰相相继被诛杀之后,朱元璋便永久废除中书省这一宰相衙门机构,他自己亲自掌控六部等各大衙门。为了方便草诏、督办、调研与待制等公务,朱元璋配备了几位秘书,这些秘书通常都放在翰林院,职务是待诏、待制、侍读、侍讲。建文帝时,这种方式并未改变。朱棣登基后,专门设置一个机构,专门将身边的工作人员放置其中。这便是明代内阁制度的开始。入内阁当值者,被称为辅臣,也称内阁,为首者则为首辅。明中叶之后,首辅逐渐演变为实际的宰相。当辅臣的条件,首先须有学士的头衔,再者就是当过皇帝或太子的老师。当然,朱棣初设内阁时,选拔辅臣的条件尚不苛严,甚至有些随意,完全是朱棣个人的意见在起决定作用。不过,赋闲十年的解缙,却无意中当了明代阁臣第一人。
阁臣不同于秘书的显著特点,在于秘书只办公务,而阁臣却参与机务。给朱元璋当过秘书的解缙进入内阁前,先被朱棣拔擢为侍读学士,并且命他主持纂修《太祖实录》及《烈女传》两书。编纂《太祖实录》,是一个难办的差事,皆因朱棣用非正常的手段夺取皇位,对于前代之事,特别是朱元璋关于太子太孙的一些论述,都得进行删改,以符合朱棣的需要。解缙被朱棣选中来做这项工作,肯定经过深思熟虑。解缙在建文帝当政时并未受到重用,而且是第一批向他归顺的官员。
解缙干这件事很卖力,对朱棣的意思也是心领神会。有一天,朱棣在宫中得到建文帝时奏章千余本。他命令解缙等翻阅,还明确指示:凡是关系军马钱粮数目的都留下,其余有干犯当下忌讳的一概烧掉。当解缙与另一名官员修撰李贯进行这项工作时,朱棣忽然跑进来问解缙等人:“这些烧掉的折子里头,恐怕有你们的吧?”解缙不敢回答。李贯表白说:“臣实在没有干系。”朱棣没好气地说:“你以为你没有就是好人吗?吃人家的俸禄就得给人家办事。当国家危急之时,身为皇上身边的近臣,独无一言建树,这可以吗?朕并不厌恶那些尽忠于建文的人,只是憎恨那些引诱建文破坏祖宗法度的人。”李贯惭愧而退,解缙也吓出一身冷汗。
不久,《太祖实录》与《烈女传》编成,解缙由此得到朱棣的赏赐。这时,立储之争也在朝廷展开。有一次,朱棣找来解缙询问关于立储的意见。解缙回答说:“世子仁孝,天下都归向他。”朱棣默不作声。解缙又说:“圣孙更好!”朱棣这才颔首似有所悟。圣孙指的是世子朱高炽的大儿子朱瞻基,即后来的宣宗皇帝。朱棣非常喜欢这个孙子,解缙这一句话可谓点到了要害。因为如果废掉世子,则圣孙将来也不能继承皇位。兹后,当朱棣挂出《彪虎图》请诸位大臣作题画诗时,其内心虽然仍在犹豫,但为了圣孙,他感情的天平已慢慢向世子朱高炽倾斜了。
作为近臣,解缙一生最大的功劳,就是在立储问题上促使朱棣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也因为这件事,他得罪了汉王朱高煦,并最终招致了杀身之祸。
五、两次赐衣中的玄机
翻阅史籍,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立储纷争中,身为朱棣最为信任的朝廷第一重臣姚广孝,却从头到尾不置一词。由此可见姚广孝的大智慧,他认为立储是朱棣的家事,掺和进去必会引火烧身。尽管这样,朱棣还是先让他当上了太子太傅,后立太子。按理说,教导太子的责任应该由姚广孝来承担,但实际情况不是这样。名分给了姚广孝,实际工作却由金忠来担任。立太子的当天,朱棣任命金忠为詹事府詹事。詹事府是负责太子事务的机构,詹事是这个机构的主要负责人。同时,解缙被晋升为侍讲学士。至此,他有了太子讲官的正式身份。
当解缙准备给太子授课时,朱棣把他找来,特别交代一番:“帝王的学问,贵在切实合用。秦始皇教太子学习法律,晋元帝给太子大讲《韩非子》,这都是误入歧途。他们将帝王之道废弃不用,所以乱伦。现在,朕让你们将修己治人、管理国家的道理编成一部《文华宝鉴》。这是大经大法,你要用这部书来辅导太子,每天为他讲说,这样可以养成太子的德业,日后就能够立一个遵守成规的好君主。”
此一期间的解缙,虽然小有麻烦,但仍春风得意。一天夜里,朱棣派人给解缙送来一封密件,内中开出一串名单,让解缙对这些人进行评价。名单上的人皆是朝廷重臣,解缙不计后果,居然秉笔书答:
蹇义天资厚重,中无定见。夏原吉有德量,不远小人。刘俊有才干,不知顾义。郑赐可谓君子,颇短于才。李至刚诞而附势,虽才不端。黄福秉心易直,确有执守。陈瑛刻于用法,尚能持廉。宋礼憨直而苛,人怨不恤。陈洽疏通警敏,亦不失正。方宾簿书之才,驵侩之心。
解缙点评的这十位大臣,都是朝廷中位高权重之臣,亦是朱棣的股肱。解缙对朱棣亲自培植的这一个“执政团体”,总体评价并不太高。从日后这十个人的政绩来看,评价亦不算太准。朱棣拿到这份回复,没有任何评语,而是交给了太子。太子看过,便把解缙找去,又问了尹昌隆与王汝玉两位,解缙仍是不假思索回答:“尹昌隆是个君子,但气量不恢宏。王汝玉有文采,但可惜有小贪财之心。”
以上谈话,虽属君臣密语,但以解缙的性格,他不可能守口如瓶。久而久之,他获得了一个“狂人”的称号,并遭到同僚的忌恨。朱棣对他的态度,从两次赏赐中可以看出变化。
第一次是永乐二年(1404)的九月二十九日,朱棣给七位内阁辅臣各赐一套五品官服。此前,内阁辅臣都按洪武时期的秘书待遇,级别定在六品或七品。现在提到五品,相当于翰林院的掌院学士了,可见朱棣对内阁的看重。兹后,第二年之春,朱棣又赐给解缙等人金丝线绮衣。这衣服过去只能是二品尚书才能穿。解缙等入宫致谢。朱棣说:“内阁是为皇帝代言的机构,关系着朝廷的机密,你们从早到晚侍奉朕,对朕的协助不在尚书之下。”
这一次的赠衣,解缙放在首位,说明朱棣此时对解缙圣眷犹浓。但是,时隔两年,到了永乐四年(1406)的冬月,朱棣给内阁辅臣赐二品官穿用的纱罗衣,六位辅臣赐了五套,唯独没有赐给解缙。
赏赐不及,这是极大的政治事件。官场上的人鼻子都灵,立刻闻出了味道:解缙已经失掉了朱棣的信任。
六、一贬再贬,死得窝囊
解缙的失宠,还是源于他拥立太子的态度。
世子朱高炽被立为太子储君后,朱棣的二儿子朱高煦被封为汉王,并将他的藩地定在云南。朱高煦闻讯后,恼怒地说:“我有什么罪?把我贬斥到万里之外,我不去!”朱高煦知道解缙一直在为朱高炽说话,因此对他恨之入骨。
自立朱高炽为太子后,朱棣心中总觉得对不起二儿子朱高煦,因此对他的宠爱超过以往。朱高煦不肯去云南,他也就听之任之,并让他待在身边,参与国家大事,受到的待遇超过太子。眼见此情,大臣们都颇感忧虑,但不敢说出来。解缙不改愣头青的脾气,他向朱棣劝谏说:“陛下,厚汉王而轻太子,这是引发争端啊!”朱棣听了很不高兴,认为这是离间他们骨肉之间的感情,对解缙开始冷淡。
永乐五年(1407)的二月,有官员上表弹劾解缙,说他于上年的廷试中阅卷不公道。而这时朱高煦也趁机在父皇面前进谗,说解缙在外头炫耀自己拥立太子的功劳,故意泄露宫中的机密。朱棣听罢,将解缙贬为广西参政。
解缙的被贬,在朝廷中算是一件大事。欣赏他才华的人为之惋惜,而忌恨他的人莫不弹冠相庆。曾被他在密信中讥刺过的礼部郎中李至刚,趁机给朱棣上书,揭发解缙对贬出京城心怀不满。朱棣看到这封奏章立刻批示,将尚在赴任路上的解缙再贬一次,从广西调到交趾,命令他在化州督饷,职务是化州参军。
解缙此去化州,路远山长,一去就是四年多,其间没有回过京城。直到永乐九年(1411)的六月,他才得以机会到南京奏事。此时,朱棣正好北征,解缙便前往宫中拜谒行监国权力的皇太子。汉王朱高煦知道这件事后,便在父皇面前进谗说:“解缙趁皇上离京,私自从化州跑回来拜见皇太子,他背着皇上见太子,究竟想干什么?”朱棣听罢,联想到当年解缙拥立太子的坚决态度,顿时震怒,立即动了逮捕解缙的念头。
恰好在这个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
解缙来京奏事返回化州时,正好翰林院检讨王偁也因罪贬谪交趾。两人得以同行,他们由江西取道广东,一路上察看山川。感到山川险峻交通不便,解缙忽发奇想,觉得应该开凿赣江,用水路连接广东、江西的交通。这件事如果放在别人身上,也只是想想而已,最多在酒席上与朋友们谈谈也就罢了。但解缙却认为这是一条体现朝廷功德的锦囊妙计,于是又提起笔来,给永乐皇帝上书一封,请他圣宸独断开凿赣江。
这道奏章送到朱棣手上,本来就在气头上的他,更是暴跳如雷,他认为解缙是在用妄语欺他。让流向鄱阳湖的赣江翻越大庾岭流向广东,这不是妄语又是什么?朱棣毫不迟疑,下旨将解缙捉拿来京。
解缙押到南京打入诏狱之后,立即被严刑拷问。内容有两个:一是为何要私下见皇太子;二是为何要用妄语欺侮皇上。
在解缙看来,这本是平平常常的两件事,没想到竟能酿成巨祸。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皇帝近臣、太子的老师,哪能受得了刑具的残酷摧残?每次用刑,免不了胡言乱语。凡他提到过的人,又被朱棣视为他朋友的人,都统统抓起来。一时间,受到牵连而身陷囹圄的官员有二十多个。其中,有六人“病”死狱中。
解缙命大,没有被折磨致死,却在大牢里无限期关押。
到了永乐十三年(1415)的正月,解缙已在狱中过了五个春节。却说第五个春节刚过,正月十九日,朱棣下旨京内外各衙门,蠲免以前所拖欠的各种赋税,将士军官犯罪羁押的全部赦免。
得到这道敕令,管理诏狱的锦衣卫都督纪纲便向朱棣呈上羁押囚犯的名单。朱棣审阅名单时发现了解缙的名字,便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解缙还在呀?”俗话说听鼓听声,听话听音。纪纲一下子听出了朱棣的弦外之音。他回到值房,摆了一桌酒席,吩咐手下将解缙请来吃酒。解缙已听到了朱棣要大赦犯罪官员的消息,现在又见平日狠如豺虎的纪纲满脸巴结地请他喝酒,本来蔫耷耷的精神顿时又高涨了起来。心怀鬼胎的纪纲趁机猛劝,酒过三巡,解缙便烂醉如泥。斯时天降大雪,纪纲命人脱去解缙的衣服,拖到院子里用积雪掩埋。不一会儿,解缙便身体僵硬而死。
第二天,解缙的死讯传到朱棣的耳朵里,朱棣又下令抄没解缙的家产,将他的妻、子以及宗族流放到辽东。
这一年,解缙四十七岁。
七、历史没有假设
关于解缙,《明通鉴》的作者夏燮有如下评价:
明之解缙,其才有似于贾谊,其得君有似于魏徵。然迹其生平,殆裴行俭之所谓“有文艺而无器识”者欤!
说解缙“有文艺而无器识”,这一评语下得允当。朱元璋当皇帝时,曾接见过两个年轻的才子,一个是方孝孺,一个是解缙。朱元璋没有重用这两个人,是想把他们放回江湖磨砺他们的学识胆气,储为儿孙所用。方孝孺后来见知于建文帝朱允炆,足膺重任,且能死节,被士林视为楷模。而解缙知遇于朱棣,却不改放纵的本性,终以悲剧收场。虽然方孝孺的结局也是悲剧,但其悲剧轰轰烈烈,震撼人心;而解缙的悲剧窝窝囊囊,颇遭谩评。人不能不聪明,人又不能太聪明;人不能没有个性,人又不能太有个性。此中分寸,唯有得道者才能把握。
解缙死后九年,即永乐二十二年(1424)的七月十八日,永乐皇帝驾崩于西北榆木川。八月十五日即中秋节这一天,太子朱高炽继位,是为仁宗皇帝。
朱高炽登基不到十天,就召见礼部左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将当年父皇朱棣交给他的解缙点评十位大臣的密信给杨士奇看,并说:“人们说解缙狂妄,我看了他的这个议论,都有一定见解,可见他并不是狂妄的人。”杨士奇明白,仁宗皇帝心里头一直感激解缙当年在立储问题上对他的帮助,于是建议皇上给解缙平反。
八月二十七日,朱高炽在登基的十二天,就颁布诏令为解缙平反,将解缙的妻、子、宗族放回原籍,并任命解缙的儿子解祯亮为中书舍人。
试想一下,如果解缙学会隐忍,熬到太子登基,他岂不会以帝王师的身份,辅佐新皇帝干出一番革故鼎新、收揽民心的伟大事业。遗憾的是,历史没有假设。
2009年3月26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