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桩事把我也陷进去了。我姐姐上过中师,好像我不上大学就对不起全世界。老爹老娘对我无所谓,只要警察的三轮车不在我家门口停他们就满意了。我从严武那里读洋玩意儿,姐姐很高兴,她说我好不容易出息了。我想严武这小子还有点分量。严武邀我去他家。他有自己的书架。他爸爸上下打量我:“你懂唐诗?”我背几首李白杜甫,他爸爸接着往下背。老头背杜甫,背完后对严武说:“多交这样的娃娃对你有好处。你们谈,不打扰了。”我说:“你小心,翔子要收拾你。”“他?他跟我较过劲儿。他素质不如我,我会两下呢。”这小子在上海待惯了,不知道伊犁娃娃咋样子打架。我跟翔子自小是朋友,我不能把他全卖了。我给严武打个招呼,对你小子就算够朋友了。
那天晚上,汉人街的娃娃全体出动。翔子没叫我。我在半路被他堵住。他骑一辆摩托,停我跟前:“你听着,今晚的事与你无关,你他妈少掺和。”我赶到电影院时已经打起来了。那丫头吓得直哭,一群小街痞追打严武。翔子跳下摩托,用手盔狠击严武的脸。我捡石块砸灭路灯,围观的人四处乱跑。
严武在医院躺半年,他的朋友有两个被打成残废。我们汉人街的被判刑的好几个,翔子是首犯。老刘四处奔波,翔子妈票子开路,翔子被关半年后出狱。
翔子说:“我知道你会砸路灯,一百公尺以外百发百中不会是别人。”我说:“我们自小是朋友,喝酒拼刀子没啥意思。”“看书有意思你就看吧。你姐那一套吃不开,上大学又能咋样?咱们汉人街好几个呢,那么点工资还不够我抽烟。”“这不是你心里话,你心里恨严武,是因为他那种高贵劲儿,我们没有那种东西。市长的娃娃司令的娃娃也没有,他们也恨。高贵的东西我们没有,何必要打碎它。”翔子没吭声,真的没吭声。
这是翔子唯一一次向那种丫头进攻。从此以后,他对她们敬而远之,她们与他无缘。跟他交往的丫头个个漂亮,能吃能跳,都是摩托后边驮的那种。
汉人街的小巷子黑乎乎的,泥巴那么肥厚,雪水里漂着烂菜叶子。娃娃们粗野不堪,个个像父辈。好多年后,想起那里就心烦。
老刘为翔子的事闹砸了。
老刘的家在巴彦岱。他觉得翔子是他的儿子。他不指望老婆膝下的几个笨头笨脑的家伙。他的精华在夏天的麦子地里全都给翔子妈了。他在麦子地里摁倒的女人很多,翔子妈是最后一个。很不注意地戳一下,留下的疤竟那么鲜烈那么逗人心疼。他跟老婆过了几十年,弄下的娃娃像一团草。他迷信邪法子,正不压邪么。
老刘就这样贴在翔子身上。
翔子爱惹事。公安系统里都是老刘的战友,一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翔子来办公室玩,同事们说这小子不像汉人街的小娃娃。汉人街是平民区,可翔子举止大方,脑子灵活,这派头不是他爸的。他爸只会种玉米喂奶牛,这骨子里的东西是天分,是他老刘的。
老刘为此得罪不少人。老刘拼到团级没问题,他手里的好货都流到翔子妈那里,上边知道,没动他。他的流域面积很大。
翔子打严主任儿子,他让公安局长撑下来。局长是他的战友,给他暗示,这回可能要倒霉。
老刘没回家。老刘到翔子妈的小店住一夜。翔子妈把儿子当心肝宝贝,两个丫头不怎么管。老刘很镇静,翔子妈对他言听计从。百货商店盘出去,能弄来现金。一礼拜后,翔子妈在天山街开理发店,二丫头烫、她理发。
老刘看一遍很满意。老刘说:“安顿好,我就放心啦。”翔子妈说:“这些年幸亏你帮衬。”老刘说:“叫翔子好好干。”老刘留下一张纸条,是托战友帮她的。老刘说:“有事找他们,给翔子弄个工作没啥问题。”
老刘走回去。老刘坐几十年的小车,腿老摆不顺当。他兴致很高,他在斯大林街等翔子,翔子放学打这里过。老刘到果子摊,伊犁果子粉粉的不脆,他要奎屯123团的果子。他一个个摸,光圆光圆的果子摸一大兜。他拉上果子坐林带里朝八中那边瞧。这模样很像兵团的农工。他看见翔子骑车子过来,他招呼一声。翔子脚板挨地,车子就地打旋,到他跟前。他拉翔子进维吾尔族人开的小馆子,要五十个烤包子两碗奶茶。老刘说:“翔子啊,以后要听你妈的话,不要再淘气了。”翔子说:“你要出事了?”“叔没事。”“听说兵团要取消营级建制。”不仅仅是这档子事,老刘知道这回栽狠了。他不知道自己哪枚子儿没下好,下错地方有时要紧有时不要紧。最近单位里安安静静,内行人知道要出事了。翔子不愧是他的种,悟性好极了。老刘说:“官儿们的事你别问,吃吧。”翔子知道老刘不是官儿了。翔子说:“刘叔你保重啊。”翔子骑上车子,老刘说:“果子带回去给你妈。”翔子骑车向南边滑行,一点也不潇洒。
检察院的两位干部等他,都互相认识。老刘跟着他们离开巴彦岱。房子里很静,他老婆子突然大哭起来,仿佛狂风扯破了窗户。老刘手里的账有好几万。老刘交代一半,封死一半,半年后被判死刑。
老刘在囚车上看见他的翔子。翔子脸色发白,望着他。过一会儿他就消失了,他该想起些什么。他想半天,想起翔子的后脑勺。他想给翔子讲一个故事,讲完再让他死。那是个老掉牙的农村故事:父亲下种的时候,窝窝里埋两颗籽,一颗发芽一颗不发芽。碰上两颗都不发芽的时候就会出现灾荒,就要死人。
翔子爸在家晒太阳。太阳浮在蓝蓝的空气里像刚生下来的娃娃,样子很笨。他爸张大嘴巴,嘴巴像用石头磨出来的,像北京猿人的嘴。他爸这么古老,出乎他的意料。他爸嘴黑黑的,里边呼噜呼噜响像在煮茶,煮一块茯砖。他今天特别注意他爸。他爸像石头狮子,不容置疑地蹲在门口,接受全家的膜拜。阳光稠乎乎毛茸茸像虫子沾在老头的眼皮上。这时,蓝色的空气抽一下又平静了。老刘叔被打死了,死在伊犁河边的草地上。太阳无动于衷,太阳的大眼睛漂亮极了。他爸的全身都在毋庸置疑地对天空对大地对圆圆的太阳表示:我是你爸。太阳的大眼睛漂亮极了。枪毙老刘叔的不光是警察,空气把他毙了,大地把他毙了,太阳把他毙了。它们全都闭上眼睛,把老刘叔抹掉。
他家门开着,炉火烧得很旺,大铁壶“噗噗”冒白汽,汽团像波斯菊。
他到天山街。他妈正抱着一个肥壮的男人。那男人很牛皮,嘴里噙着红雪莲,他妈一刀一刀刮那肥厚的脸。里边坐好多娘儿们,娘儿们头发卡着,个个像丑八怪。一个年轻女人对着镜子嘻嘻笑:“丑死了,嘿嘿。”别的娘儿们也都叽喳:“就是贱啊,再丑也得来。”二姐瞅他一眼,二姐手里有个娘儿们,脑壳上扣着烫发的大盔,看不见脑袋的女人像塑料桶。空气滑腻腻像在脸上擦香皂。那个胖男人开过钱,离开时恋恋不舍。
老刘叔死了。他妈忙乎着,二姐忙乎着。他妈说:“翔子挑水去。”他到对面厂子挑一担水。
晚上,妈和二姐去巴彦岱老刘家,第二天回来。老刘叔的弟弟把孤儿寡母接回老家。老刘叔的弟弟专程到学校来看翔子,把翔子叫到馆子里吃一顿。小刘说:“我哥把你当干儿子,你好好干。”他一愣:“干儿子?”他头回听这字眼,心里一热想流泪。小刘说:“你也算我半个儿子。”小刘留下五百块钱走了。
小刘在大连当船长。翔子去大连坐过他的船。小刘酷似老刘,是真正的亲兄弟,老刘叔一家待他不错。老刘叔没死,老刘叔不会死,只要心诚,老刘叔就复活有望。
元旦前,他妈备好礼物,说:“翔子啊,以前有老刘叔,现在靠你啦。”他妈拿出小纸片,上面是联络图,密密麻麻,像铁路,老刘的魂儿在上边,老刘的血流得汩汩响。
翔子骑上摩托在城外转一圈。天黑,摩托驰过伊犁河大桥,市区灯火通明,他把纸片上的路线记熟。上第一家他很紧张。楼道没人,他拎着纸箱,里边是鸡和酒,很沉。开门的中年妇女迟疑一下放他进来。他转两圈,把箱子放厨房里。他看见一个老头在客厅里逗小孙子玩。中年女人用围裙擦手,他说:“阿姨,你辛苦了,过节么,一点点小意思。”他没看大纸箱,也没理那女人。他到客厅里,小孙子抓着老头的白胡子拼命嚎,老头不会玩积木。翔子三弄二弄摆出一栋大楼,孙子蹲他跟前不理老头。翔子又摆出一只大象,小孙子把玩具全搬出来。翔子把动物排成队列,两个洋娃娃挎冲锋枪,跟秦始皇兵马俑差不多。小孙子乐得直跳,把翔子当作英雄。
快吃饭了。一家人从各个小房子里冒出来,小孙子大叫不让动他的玩具队列。一家人缩在沙发上、凳子上吃。翔子起身走,小孙子又嚎。他不能留,老头留不住,送他下楼。老头忽然想起什么:“小伙子你是?”他说了老刘叔的大名,又说了他妈的名字。老头想起来了,感慨万千。没等感慨完,翔子的摩托车“突突”响起来。
他随便找一家酒店,要一瓶白酒,狠灌一气。前后想一遍,走门子的路数跟老刘叔见识过。其中要领略知一二:东西放下,把气氛弄起来就走,要办的事不到时候不开口,一开口非办不可。他感觉良好。跨上摩托,“轰”一声,腿有一股风。
妈一遍一遍抹桌子,桌上空空的。他朝妈点头,拎起另一个纸箱,一共五个。他妈知道事情办成了,松一口气:“吃饭,明儿送。”他摆摆手,不等妈反应,“轰”一声,摩托飞得没影。
不到两小时,五箱礼品顺顺当当送完。二姐和妈忙打开彩电,上菜上酒。老爸从角落里冒出来,坐椅子上谁也不理,吱喽吱喽自酌自饮。第一道菜是炖鸡,是给老刘叔的。他妈说:“翔子,替你叔吃了。”翔子的腮巴让鸡腿撑个大包,二姐说:“翔子今晚上像个大男人。”他妈说:“翔子是大男人了。”
老爸吱喽吱喽,小酒盅里像卧了一只鸟。老爸只吃那盘炒豆腐。老爸从来不动炖菜,老爸的菜盘子一旦伸进别人的筷子,老爸就不吃菜、干喝酒。
翔子觉得自己确实是大人了。
提起老刘叔,这些人骄傲得不得了,骄傲得像昂首阔步的大公鸡。这些半大老头喜欢让人捧着,捧他们的人他们看不起,他们对翔子例外。翔子以为是诓他,嘴上甜,心里犯嘀咕,时间长了,他发现他们把他另眼相看。秘书主任之类也不如他,老头子们就喜欢他。隔天相聚,由翔子牵头,挨家轮。家里人高兴,个个喜欢翔子。翔子嘴上的蜜,人人爱尝,尝了乐不可支。老头们跟翔子玩得火热。这是一种才能。同学们争看外国人写的攻心术、社交术,他满脸睥睨,他什么都不看,他比谁都怵得厉害。秘书们主任们还要常常求他。他把老头子们的作息时间,高兴与否等要秘书有分寸地泄露一点。秘书们主任们既怕他又恨他,他对他们说:“能让人恨是一种才能,让全世界恨你三分钟我看看。”秘书们骂他是头儿们的干儿子。他不由一愣,老头们都把他叫“内侄”,不当外人看。他成为诸多家庭的一员,不免太容易了。容易得让人怀疑。
他想起老刘叔。老刘叔把他当干儿子当内侄。老刘叔死后,老刘的弟弟把他接大连去玩两个月,情同父子。老刘叔仅仅是躲在暗处,那些人提起老刘叔就激动,一激动就对他好得不得了。
好多年后,翔子到特克斯。他五岁在那里。那里大片大片的草场,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大片大片的桦树林和潮润的野花把岁月折回去,从五岁那段重新播放。特克斯河静悄悄,岸边的草地慢慢地爬上远处的山顶,山顶白花花,像一片极乐世界。草地,林子与庄稼地在河与高山之间的缓坡上。他说他妈的名字,农工们都说:“知道知道,特克斯的石头都认识你妈。你妈那时候,简直是简直是……”老农工没“简直”出什么。他知道他妈那时候是特克斯最出色的女人。农工们说:“你爸那双手,嘿嘿,不知咋弄的,他弄出来的玉米就是不一样。棒子长得馋死人了。”他听到的是种玉米的爸爸。人们的故事离奇古怪,他们说:老爸那双手是摸妈妈的奶子摸出了灵性。老爸茅塞顿开。捉住了特克斯河谷的灵气,把气吹进玉米豆。
农工们不知道老刘叔,不知道那些老头。农工们说:“有了城市,头儿们干上几年都到伊宁去了,像住旅馆,多了,记不清了。”他们说:“你妈是特克斯一枝花,人人知道,石头都知道。”
他看见他爸卷莫合烟抽,卷得很熟练,夹一片小纸条,从兜里捏一撮烟丝撒一下,手一合就别嘴唇上,熏出一长串咳嗽。老爸像台烂机器,身上的坏零件太多了。
老爸蹲在花圃里一蹲就是一整天,手指像柴棍,抠泥土里的杂草像捉动物身上的虱子。老爸摁虚软的土,泥土的潮气蒙在脸上,老爸只有那时是潮润的,眼睛闪动灵光,像个娃娃。老爸的皮肤跟土是一个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