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妈抱着一个男人的头,动作麻利干净,大把的黑毛噗噗落地,像打断脊梁的狗,趴在地上。二姐手里有一排卷毛女人,二姐把她们塞进钢盔里,开了电源,女人的脑袋立即飘出臭味。香水、汗垢、虱子、头屑被电流咬得乱叫。二姐一个一个塞她们进去,二姐像母亲,干净利索,把地上的黑毛三下两下拥到门后。那里站一个大塑料桶,塞得满满的。男人们坐在条凳上翻杂志,眼睛邪乎乎盯二姐看。二姐像妈,二姐身上有特克斯河谷的馨香。翔子刚从特克斯回来,翔子知道这股子香气是咋回事,那都是特克斯河谷大片大片的草场,大片大片的玉米,大片大片的桦树林子以及潮润的野花酿制成的。男人们希望二姐给他们理发,希望二姐的纤手和剪刀在他们的黑毛里穿梭如鸟。妈不让他们得逞。妈只让他们跟二姐斗嘴,不让二姐碰他们。他们结实健壮个个像钢碳、个个像长脸大驴,稍稍一激动精液就会喷薄而出引起骚动。男人们个个想爆炸。妈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妈把他们的脑壳当鸡巴拨得滴溜溜转。男人完事后,兴高采烈,打着响指打着饱嗝,跨上摩托,结实的屁股把摩托垫子压得很紧……消失在大街深处。
一年当中,老头们的小车在店门前停那么两三回,妈给他们免费服务。妈给他们唠叨特克斯河谷的往事,老头们兴致很高,像节日里的焰火往天上蹿。翔子知道,他们跟老刘叔一样,当年在特克斯待过,翔子的眼前晃出特克斯静悄悄的河水、静悄悄的草场、静悄悄的庄稼地、静悄悄的桦树林,桦树洁白俊美,树顶上挂着婆娑的风。羊的脑袋垂得很低,嚓嚓啃着草叶,羊嘴巴像是伸到地层深处,嚓嚓声像土里渗出来的,在蓝幽幽的河谷里回声很大、很清晰。老头们从妈的手指上感受到这些,老头们有些激动。临了,连连说下次还来、下次还来。下次真的来了,老同志喜欢这里。宾馆的理发生意冷落了,市里的头头给这家理发店输一点血。妈妈脸色红润年轻了十来岁。这一片的警察税务员认识这些小车。小街痞不敢在这里当王八蛋。这一溜有饭馆有商店有修理铺,家家的小老板不敢小看妈,把妈叫大老板。她这人,到哪儿哪儿红。
节日来临,家里忙乱。他妈备好礼物,他用摩托驮上挨家转。到哪家哪家欢天喜地,他们压根儿不看他的东西,他的东西交给保姆,他被人迎进客厅,一起用餐,一起搓麻将。他先赢后输,或者赢输间开。输赢是调料,他很能把握分寸,弄得大家好高兴。大家喜欢这个懂事的娃娃,老头老太太都说这娃娃乖,多乖。俺们二小子三丫头,老头子老太太不敢想自己的娃娃,他们瞧着他,无限之感慨涌上心头:你是俺家的娃娃该有多好!老头们干脆,生活他妈的嘎嘣臭:给你的没用,有用的不给你。他们瞧这娃娃,左瞧右瞧瞧不够,这娃娃像一贴膏药,贴哪哪儿舒服。后来他们听保姆说,翔子送东西啦,他们很生气。翔子说:“不是糖衣炮弹,过节图个吉利。家里有,咱这就得有。家里没有,我还要往回掂呢。”老头老太太拉开酒柜,烟柜,这都是不对外的秘密,翔子真拿了,掂两条外烟、两瓶洋酒。抱怀里昂昂然离开,洒脱得像个王子,像天上下来的人儿,真正的宝贝儿。老头老太太说:“这娃娃不简单。”
简单等于饭桶。他知道自己复杂,他杂得有名堂。他到老刘叔受刑的地方。今天是老刘叔的忌日,他跳下摩托走过去。伊犁河在几百米外静悄悄,河面冰凉苍白。他打开酒,撕开烟,连打火机一起扔进大火里。酒很纯,几乎看不见焰。烟味很香。地上烧出一块黑疤,像人的残骸。他漠然地注视了一会儿,跨上摩托,蹿上公路。
今天没有太阳,老爸晒什么呢。老爸蹲在门口,他今天发现老爸的头发全白了,这是没下雪的缘故。入冬两个月了,没有雪片,地上灰尘快赶上往年的积雪了。老爸的破军帽丢在一边,老爸抄着双手眯着眼,老爸脸黑黑的。白头发飘在风中,白头发疏朗零乱,头皮像红苕皮。他说:“天冷,你进屋里去。”他爸让风吹得怪舒服,他爸对风微微笑。他说:“今天没有太阳,等到天黑也不会有。”他爸对着风笑。风吹向四面八方,又从四面八方吹这里来,吹老爸脸上,白头发一扬一扬,吹皱的脸皮黢黑发亮。
他爸的头发是今天变白的,他想起伊犁河边的草滩。草滩上没雪,干草叶子自己发白了。他祭老刘叔时放的火烧掉大片干草,火从草叶上蹿过去,渺无踪影。草叶发白,虚虚的一层白灰,泥土被烧得黢黑。他祭老刘叔时,他爸的头发跟干草一起白了,一根不剩。
其实老爸的头发是太阳晒白的。太阳晒干的东西地道。
风这么吹着,冬天没有雪。他爸的白头发被风一扬一扬地吹着,像杂乱的雪片。
雪片闪烁,发出哨音……他五岁时在特克斯,他爸给他养一群鸽子。鸽子闪烁,在蓝幽幽的河谷里,河谷很深,哨音像河水一样冰凉。再远一点,听不见哨音,鸽子在雪松和桦树尖上晃动:那些小白点再小也看得见,好像小到了天外。他一直望着,潮润的瞳孔好像被捅破了,湿湿的一大片。
他说:“今天没有太阳,你回去吧。”他爸撇撇嘴,发出的声音他听不懂。他爸对风说话,对树对玉米对花园里的土坷垃说话。他突然没话了,他发现他不可能跟老爸再说什么。
他哐啷推门进去。老头惹得他好不痛快,他发现这老头很讨厌。他搁下碗,又有一个新发现。他刚才跟老头频频搭话,没叫爸。老头给他的不痛快顺着穴位大串联,他喝点酒更厉害。他怀疑血道是不是叫老头给搅乱了,身体里有一头野牛四处乱撞,撞得心烦意乱。其实老头并没说什么,也没表示什么,老头压根儿就没感到他的存在。他不应该跟老头唠叨,老头不吭不哈连眼皮都不抬,干脆利落让风吹着。
翔子出去时没敢朝墙角看。他知道老头在那儿。
他到八中,他是八中的学生,他已经上初三了。他想班上那些娃娃,那些娃娃好像永远长不大。他正好相反,他长得太快了。那些学生娃娃说他世故,老师也说他复杂。他知道自己杂出了名堂,他知道自己神通广大。有时他替老师解决两个棘手的事情,比如煤气灶,娃娃入托,老师就请他到家里给他设计未来的远大前程。老师信誓旦旦,要给他开小灶,要纳他为一号种子选手,要好好地加工他让他去北大清华溜溜。他心里冷笑:书呆子怎么炒都是这盘菜。他脱口而出:老师,你营养不良。老师发现自己的脸是瘪的,腮是凹的。老师笑笑不说了。
他走到校门口,看门的老头笑嘻嘻,“翔子翔子”地喊叫。看门老头是个烟鬼,翔子给他发过万宝路。翔子把老头从漫长的莫合烟历史中解放出来,老头知道天外有天,烟外有烟。翔子今天脸上没有傲气。翔子给老头一盒红牡丹,老头在手里掂掂,放鼻根闻闻,把烟装进兜里。翔子说:“叔叔你抽啊。”老头说:“放着待客,这么好的烟,首长才抽哩。”翔子在身上摸摸还有半包,递给老头。他今天见老年人有点怯,他老爸的怪模样着实扎了他一下。他发现大地上的老人都一样,都是太阳晒黑的,都是岁月的遗像。
他没进八中。他顺着校园的围墙转,一半是砖墙一半是铁栅子。透过林带他看见操场上正进行一场足球赛。娃娃们踢得热火朝天。今天,没有太阳。他老爸固执地等,等什么劲儿?喊声震天,足球场上娃娃们左奔右突,足球圆溜溜像一团气飘忽不定,萦绕着那些踢踏有力的脚,娃娃们面红耳赤、汗珠晶莹,他们头顶挂着飘忽不定的太阳。他爸固执地等,他爸不知道这帮娃娃把足球踢红了,踢成了太阳。
绕过铁栅栏,他走到砖墙那边。在八中这些年,他很少步行,不是摩托就是自行车。车子把他与大地隔开了,他怎么走都摆不顺双脚,脚上没弹性。耐克鞋把树叶踩碎,踩出干燥的响声,没有一丝儿韵味。他顺着围墙转一圈,他走开时在林带里稍等一下。他听见墙那边梆梆的打球声,是羽毛球。他把脑袋抵在砖缝里。啄木鸟啄树就是这种声音,他在特克斯的桦树林子里听见过,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他看见自己的鼻尖,他看见自己的睫毛,他把眼珠都转疼了。睫毛宛如羽毛球上的翼。高级羽毛球不是塑料的,是带鸟儿羽毛的那种。他们在打球,他们打的是不是这种?他听见他们说话,一男一女,大概是刚来的一对学生。他们有没有彩电、摩托车?或许他们要拼好多年才有。这些问题简直有些愚蠢。他有没有有什么关系?你听,你听仔细了,他们打出来的球声——梆!梆!像桦树林子里鸟儿敲打树干的声音,球飞起来像鸟儿平展展的翅膀。
他拍一下冰凉的砖墙,三跳两跳蹦到公路上。他抬头看天空,没有太阳。天空荡荡,他像半夜三更走在大街上。
家里热热闹闹。二姐的对象来他们家正式求婚。小伙子的父亲是那些老头中的一个。小伙子陪他爸常来理发店理发。小伙子进理发店,二姐破例给他理发。只一次,小伙子就明白了好多问题。老头堂堂正处级干部,不去宾馆的高级理发室,坐小车频频光顾这地方。这地方使小伙子怦然心动,他要看个究竟。他陪老头子来,他在纤纤玉手的拨弄下,心里咒起老爸,姜还是老的辣。老头子在另一个发椅里,老板娘干净利落,收拾老头。老头舒服得直哼哼,老板娘神韵十足,怪不得养出这样的女儿。小伙子和老头的小车刚到,理发店里的顾客惶惶然离去。小伙子知道他们还会来的。小伙子去过西安华清池,全国老百姓都挤在贵妃池里,巴望着圣水沐浴,洗去卑琐洗出娘娘的高贵。老头是伊宁市的一个人物,能称得上人物的人如今不多,给头面人物理过发的手肯定不一样。小伙子第二次单独驾车,接二姐去兜风,二姐犹犹豫豫。小伙子腾愣一下胸炉里燃起火,小伙子吃一惊,他没想到自己精瘦的躯体里装的全是汽油。汽油激动了,激动得直叫。老板娘洞若观火,给女儿一句话,女儿放下活路,进内室略收拾,对妈说:“妈,我去去就来,你别累着。”兜了几次风,小伙子感觉极好,禀告老父老母,便正式求婚。二姐的婚礼堪称边城一绝。十八辆小车拥进汉人街,给平民区的历史上写下辉煌的一页。
老爸从容镇静,不苟言笑,与亲家握手,言辞诚挚简短。毛头女婿不禁瞧岳父半天。
二姐温婉聪明,姐夫是回头浪子。小夫妻恩恩爱爱,游遍全国名胜。二姐私下给两家老人各备厚礼。老人们交口称好,公婆更是欢喜,说亲家教女有方,如今这样的闺女难找。
妈长长出一口气。妈说大姐嫁得太急,大姐夫开车,不体面可实惠。妈想一会儿不再叹气。
妈说:“翔子你别念书了,你二姐夫肯帮忙。”翔子说:“不用他帮忙,老求他,他们家会看不起咱家。求亲戚不如求别人,不欠谁的。”他妈觉得这话有理,给他两千块。翔子出去转两圈,回来说:“成了。先上技工学校,弄个工作指标再进银行。那两千元,人家替我交学费了。集资指标,不看成绩。下周考试过过场。”翔子掏出准考证晃晃,找人代考。他妈放心了。
翔子妈把理发店盘出去,只收利钱,准备等儿子毕业全部卖掉。二丫头被公公招干招进办公室。翔子妈在斯大林街买一块宅基地,盖一院新房子。这是迁出汉人街的最佳时刻。十二年前,她拖儿带女带着不中用的丈夫,离开特克斯团场。大女婿的卡车跑了八小时,把他们一家拉进伊宁市,老刘在汉人街给她盖好房子。他们在这住了整整十二年。这片平民区属他们房子最好。红砖房子,小土块垒的围墙、葡萄树把院子罩得挺严实。屋内宽敞洁净。大女婿入冬前拉一车煤。他们把这个院子弄得像花园,翔子妈真有点舍不得。当年在特克斯也是这样,特克斯那个家比这更漂亮。那个院子很大,围在白杨树林子里。那时她刚成家,她能干好强,她有一条花牛、一百只鸡。可她还是离开了那里。
斯大林街住的是伊宁市有头有脸的人家。她手里有钱,好几年前就能搬到这里。那时不是时候,现在是时候了。汉人街的房子卖出去,卖给邻居的亲戚,要价不高又是好房子。邻居说好多感谢话,邻居带全家帮她收拾东西。屋里的东西,能送人的都送人,她人缘好。这回是二女婿带一帮人搬家,加上左邻右舍,浩浩荡荡离开汉人街。老邻居们抹眼泪,翔子妈也忍不住抹两把。看看浩浩荡荡的阵势,她安静了。她高兴。那年,离开特克斯正是冬天,一家人孤零零在车上,娃娃冻得乱叫。现在这阵势,翔子妈想想自己五十岁,该有的都有了。她感慨万千。
天刚亮,送奶子的老头吆喝一声,翔子妈就打开院子门。各家的门都开了。主妇们点点头,主妇们个个干净利落,拉几句闲话就轮到跟前了。在煤气灶上煮好奶子,再煮上鸡蛋。儿子和老头用早餐。翔子妈把屋里屋外收拾一遍。翔子骑摩托出去。老头手捏钢球,啷啷出去散步。老头不等太阳了,老头知道这里不是等太阳的地方。他晒足了。他很能适应环境。他捏保龄球,手指灵巧自若,很像回事。
翔子妈喊出左邻右舍的主妇们。老娘儿们兴高采烈,顶着晨风去市政广场跳老年迪斯科,市长夫人教大家。中午,翔子妈骑上女式轻便车到农贸市场买菜买肉。晚饭时,三口人边吃边看电视。星期六,二丫头领女婿来过周末,星期天早晨吃过饭再离开。大丫头每月来一次,大女婿开车,看丈母娘的时间不定。
体体面面、安安静静,日子过得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