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来这条沟,虽然离村子不远,可没人来。沟里满是梢林,就是那号不成材的树,叫不出名字,它们长在沟坡上,这会儿,它们没有叶子,成了干巴巴的枝条,勾着,挽着,缠着。站在山包子上,才能看见沟有多长。可站在沟口,就感到不吉利,就感到走进去就会出不来,会干死在里面。
他进沟的时候就这么想过。那时,他刚拔了几根鼻毛,鼻子里有些空空荡荡。他捏了捏鼻头,朝沟里看了一眼。听不见什么声音,有时候能听见狼叫唤,就叫那么几声,很远,听不出在哪一块。
天快亮了。
他感到有些冷,他知道天快亮了。天快亮的时候就有些冷。月亮像吊死鬼,在山包子上边忽忽悠悠,他能看见它。他听见那些枝条碰在他的脸上,划拉着,像划拉石头一样,一点也不动心。他用手拨它们。他想它们会把他绊倒,绊倒就起不来了。
他们得一会儿才能来。他想他赶天亮还能睡一觉。他拨开一个空隙,顺坡躺下来。他把手垫在头底下,看了一会儿月亮。月亮好像变得亮了些。他看着它,就睡着了。
“走。”他说。他看着拉能的后脑勺。拉能是他妹。他看见拉能转过脸,脸向上翻看着他。他们去地质队看电影,他看见拉能坐在塄坎上,一个地质队的人抱着她。地质队有这号人。他们抱这里的女人,他们给她们钱什么的,给她们尼龙袜子。他们的女人在城里,所以他们抱这里的女人。他们在山里找石头,他们能找出他们说的那种石头,他们说找出他们说的那种石头,这里的人就会发财。他们就是这么一群恬不知耻找石头的人。
他看见地质队那个人在拉能身上摸。拉能眼睛看着电影,不动身子,让那个人摸。后来,她也摸他。拉能不看电影了。
他一直没看电影,因为他一直想着罗子山那个人。上午,他来他们家了。拉能正在做饭,他看见拉能给罗子山那个人笑了一下。
他没吃饭,他出去了,他感到肚子里钻了个苍蝇。他到麻贵家窑里和麻贵打赌。麻贵让他吃冻豆腐,麻贵说他吃完就不问他要钱。他看着麻贵得意的脸,恨不得咬麻贵一口。他没吭声,他蹲在麻贵家灶窝里一口一口吃。他听见冰渣渣在他的牙齿上咯噌咯噌响。他感到牙里边像钻了许多虫子,舌头一层一层脱皮。他感到他把舌头上脱的皮一块儿吃到肚子里了。开始的时候,麻贵看着他笑,后来不笑了,麻贵脸上的皮也像挨了冷冻,和冻豆腐一个样子。他吃完了,吃了三斤。他想他千万不敢抹嘴,他想他一抹,嘴就会掉下来。他从麻贵家窑里出来,在沟底里跑了几个来回。后来,他跑到山包子上,在那里打滚,一直滚到天麻黑。他看见有人去地质队那里看电影,拉能也去了。他想他也去看。
“走。”他对拉能说。
拉能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他看见地质队那个人翻眼看他,他听见那人骂了一声:
“他妈的。”
他们骂人就这样:他妈的。
他们朝回走。他们听见有人在黑旮旯里动弹,在那里咬嘴。这地方兴找相好,不相识也能找,拉着辫子一拽就成。这地方民风纯正,女人不怕坏人。这地方没坏人。
“罗子山那人来了。”他说。
“嗯。”拉能说。
“我看见了。”
“嗯。”
“那人看着日脏。”
“嗯。”
“嗯,嗯!”他说。
“你要跟他?”他说。
“嗯。”
“我知道你要跟他。”
他出气的声音很大。他感到鼻眼里有些痒,有几根鼻毛长的太长了,他想他得把它们拔下来。
他们朝回走。那时候,电影还没完。那时候,他没想会出什么事。
大大睡了,听出气的声音就知道他睡了。他是个瞎眼。他们妈一死,他就瞎了眼。大大挨着炕墙,他们在另一头,他们家就一个窑。
“你甭跟罗子山那人。”他说。
“你甭跟。”他说。
拉能不说话。他们听见窗子上的麻纸不停响,没有风,可麻纸不停响。噼啪,噼啪。
“我不让你跟他。”他说。
“我跟他。”拉能说。
“他看着日脏。”他说。
“他说他们那里有麦子面。”拉能说。
“你跟他,你和地质队的人就好不成了。”
“我没跟地质队的人好。”
“他摸你。”他说。
“哥。”拉能叫了一声。他听见她叫了一声。她一叫,他心里就有些高兴。
“你也摸他。”他说。
“哥!”
“我看见了。”他说。他听见拉能拉棉被子,拉能把头往被子里埋。
“他一摸我,我就想摸他了。”拉能说。
“我不嫌你摸。”他说。“你甭跟罗子山那人,我不想让你跟他。”
“我跟他,我都想好了。我给他说了,我都想好了。”拉能说。
“你跟他,你就毁了。”他说。
“我想不来。”
“我知道你想不来。”
“我想不来。”
“我说你要毁了。”
“我可没想。”
他听见拉能睡着了。大大在炕那头翻身,大大出气的声音很粗。大大睡觉咬牙,像牛嚼草一样。有时候就紧咬一阵,像怀着仇恨。
他醒过来,听见有人说话。有人在他头顶上什么地方说话。他听出是他们村上的。
“也不盖上,抬出来也不盖上。”一个说。
“没见过女人的身子,我还没见过。”另一个说。
“都看哩,他娘的都看哩。”
“没流多少血,日怪,身子光光的。”
“就是眉眼难看,人死了就眉眼难看。”
“你看见哩?”
“没,我看做什么。”
“没看你知道。”
“我没看。看你说的。”
拉能把一只胳膊甩过来,甩在他的肚子上。拉能胳膊上有什么味,他很熟悉,一闻见,他就难过,就不自在。他感到他的喉咙里干得厉害。他想把拉能的胳膊放在被窝里,他想放到被窝里他就会好受一些。可他没放,他把拉能的胳膊拉到他脖子底下。拉能醒了。拉能叫唤了一声:
“哥。”
他听见拉能叫他,他不搭话,他抱着她的胳膊,他跪在拉能跟前。他感到他想干什么。
“哥,你是畜牲。”拉能说。拉能用手背挡着脸,她哭了。
“哥,你是畜牲。”她说。
他跪在那里,看着拉能。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眼睛里爬出来。
他不想用那把刀,可没有更好的东西,他就拿了它,就是拉能切菜用的那把。这是拉能不会知道的。他感到刀很凉。窗上的麻纸一下一下响,没有风,可它一下一下响。
噼啪。噼啪。
“我不想了。”他给拉能说,“我再也不想了。我没办法。拉能你不敢怪我。要不我就是畜牲了。”他说。
他给她盖好被子。被子很烂,有一股呛鼻的汗臭味。他把被子一直盖到她脖子那里,他用手在那里摸了摸。
她被冰凉的刀激了一下,打了一个颤。这是她想不到的。她猛地伸开胳膊,朝他搂过来。他感到身子里有一股力量涌到他的手上,他朝下一压,她就把他抱住了。他感到她抱得很紧。他听见她呻唤了一声。
“拉能,你可不能怪我。”他说。
他把烂棉被往上拥,一会儿,就听见被子里有一种声音,他知道是她脖子里流出来的东西正往被子里边渗。
拉能就呻唤了一声。他记得她就呻唤了那么一声。
“大大。大大。”
他站在炕墙跟前,看着大大。他感到鼻眼里痒痒,气从肚子里出来,拨弄着鼻眼里那几根长毛。他把它们拔了。
“噌!”
他听见那几根鼻毛从肉里出来了,声音很响。那时候天还没亮,没什么响动,所以他听见拔鼻毛的声音很响。
“你甭找我。”他对大大说。
“看你,我一个瞎眼。”大大翻个身,他不停地咬牙。
“他肯定跑了。他钻在这里边做什么。”
那两个人坐着不走。他们坐在他头顶上什么地方,在那里说话。
“我看不一定。”另一个说。
“我尿些,我出来就想尿,都看拉能的光身子,就忘了。”
“你尿,尿么。”
他听见尿尿的声音从上边传下来。他感到喉咙里很难受。
“这沟里有些怕人。”尿尿的说,“我看这沟里有些怕人。”
“沟有什么怕?”
“你不怕?你想想。”
“我看他不会藏在这里边。”
“说不准。”
“我可不想让他把我弄死。你想,他突然出来,就会把我们弄死。”
“你听。”
“是野兔,肯定是野兔。”
他听见他们拔树枝,一会儿就听不见了。他想喊他们,把他们喊回来。是他们村上的,那两个人,他想他们还会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来。
他想错了,后来他就知道他想错了。许多天后,他爬到那两个人说话的地方,那里有一块大石头。他想他们就是在石头上说话的。
他靠着那块石头,他感到他再也没力气爬了。他张着眼窝,想找见那个人尿尿的地方,没找见。他就这么靠着石头,一动不动。后来,他听见两只老鸦落在他的头跟前,翅膀扫着他的脸。他感到它们啄他的眼窝,啄得很重。后来,它们飞走了,他想它们很得意。他感到眼眶里往外流什么东西。那时候,太阳很红,虽然是冬天,太阳还是很红。半天工夫,他的眼眶干了,变成了两个圆坑。
(原载于《上海文学》198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