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女士的第一次性高潮和麻雀有关。
她说:那年我十二岁。
十二岁的黄梅女士站在她家的屋顶上挥动着双手,噢噢地发出一声又一声吆喝。和黄梅女士一起站在屋顶上吆喝的还有她的母亲和弟弟。黄梅女士的祖父母因为年事已高爬不上屋顶,就站在院子里吆喝。邻居家的屋顶上站着黄梅女士的邻居们,也有像黄梅女士一样的女孩子。邻居的邻居呢?他们当然也在他们的屋顶上和院子里。
登高可以望远。黄梅女士看见了钟楼和鼓楼,钟楼和鼓楼上也站满了人。黄梅女士还看见了许多高大的楼房。黄梅女士的父亲作为工人阶级的一员,很可能就站在其中的一座高大的楼房的顶上。
城市太大了,黄梅女士看不见郊外,但黄梅女士完全可以想象出郊外的田野和兵营。田野里满是勤劳朴实的农民伯伯,兵营里满是亲爱的解放军叔叔,他们和黄梅女士一起挥动双手噢噢地吆喝着。
他们在驱赶麻雀。
紧接着,黄梅女士就想到了整个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祖国大地上和屋顶上站满了工农商学兵。那时候,黄梅女士已经能准确地说出祖国的国土面积。从东海之滨到帕米尔高原,从水乡江南到塞外北国,吆喝声像波浪推着波浪一样。
“噢噢”——第一层波浪过来了。
“噢噢”——紧接着的是第二层波浪。
那时候,黄梅女士已经能在作文里写出“从东海之滨到帕米尔高原,从水乡江南到塞外北国”这样的文字来表示祖国的辽阔了。
“噢噢”——从东海之滨到帕米尔高原。
“噢噢”——从水乡江南到塞外北国。
“噢噢”——工农商学兵。
那是一个无比兴奋的时刻。屋顶上的黄梅女士穿着一件短袖衫,在她兴奋地挥动双手发出那种兴奋的“噢噢”的时候,她的短袖衫和裤腰就会出现短暂的分离,就会露出黄梅女士的肚皮和肚脐眼。那时候的女孩子是不时兴露出她们的肚脐眼的,但不时兴露出并不等于没有露出的可能,就如同那时候的女孩子不时兴谈论性高潮不等于她们没有性高潮一样。
麻雀们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无处逃遁,便一只又一只跌落下来。满世界都有麻雀落地时发出的那种柔软的响声。每一个跌落都会引起一阵欢呼。每一阵欢呼都会使紧接着的“噢噢”声变得更为兴奋。
黄梅女士家的屋顶上就有跌落的麻雀。
黄梅女士就是在这时候出现晕眩和酥软的。嘭,一只麻雀跌落在黄梅女士的脚跟前,陶醉在欢呼声里的黄梅女士晕眩了,通体酥软了。风撩起她胸前的红领巾,她咬住了它。然后,她坐了下去。
没有人对坐下去的黄梅女士表示特别的关注,他们看见她微闭着眼睛,以为她累了。
当然,也不能排除黄梅女士在晕眩和酥软之后,会有一种累的感觉。
也可以说黄梅女士的这一次晕眩和酥软以及累与性高潮无关,但是,性高潮的过程会伴有晕眩酥软和些微疲乏却是不可否认的,所以,也不能绝对肯定黄梅女士的这一次晕眩和通体酥软以及累就不是性高潮。谁好意思去进一步追究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在晕眩和酥软的同时,身体里有没有产生那种特殊的分泌?这不成流氓了么?又有谁敢说女人的性高潮只能和男人有关,而绝对不会和赶麻雀或者别的什么有关呢?事实上,黄梅女士在许多年以后从记忆中搜寻出了她的这一次晕眩和酥软,她说:
我是有过性高潮的。
我在我家的屋顶上赶麻雀的时候就有过。
她目光迷蒙,像回忆久远的往事那样对她的丈夫老曹说。
黄梅女士发育良好,很快长大了。身高一百六十四厘米胸脯挺着的黄梅女士又一次出现了性高潮。
这一次是因为李铁梅。
麻雀没有赶尽跌绝,赶麻雀的人已经有了新的兴奋和激动。难道江水英不让人激动么?白毛女呢?吴青华呢?小常宝呢?
黄梅女士是扮演李铁梅的。
老曹就是在黄梅女士扮演李铁梅的那一段时间里看上她并和她结婚的。
想想吧,想想痛说革命家史那一场,当李奶奶用一大段台词把张玉和变成了李玉和,然后把十七岁的李铁梅紧紧地抱在怀里的时候,李铁梅激动了,她举起号志灯,给曾经和她一起打过麻雀现在正看着她的工农商学兵们唱出了那一段“跟我爹爹打豺狼”。
想想吧,想想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祖国大地,从东海之滨到帕米尔高原,从水乡江南到塞外北国,有多少个梳着长辫子穿着红布衫的李铁梅举着号志灯在唱?
当她唱到“红灯高举闪闪亮”的时候,唱到“子子孙孙打下去”的时候,尤其唱到“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一句中那个长长的“战”的时候,已经亢奋了很长时间的李铁梅终于晕眩了,通体酥软了,要坐下去了——当然,她不能坐下去,因为这不是赶麻雀,也不在她家的屋顶。李奶奶及时地扶住了她。她们做出了一个共举一盏红灯的造型。
黄梅女士非常感激这一个造型设计。晕眩和酥软了的黄梅女士是无力长时间举着那盏红灯的,李奶奶的帮助使她在想坐下去又不能坐下去的时候没有坐下去。如果不是李铁梅,她也许会坐下去的,让那种晕眩和酥软延长一会儿,再延长一会儿。
许多年前举着红灯打豺狼使黄梅女士出现过许多次晕眩和酥软。
难道这不是性高潮么?
黄梅女士坚定地看着她的丈夫老曹。
她说:我可是严格按照你说的性高潮的特征来检查我的。我有性高潮,这就是结论。
老曹说:是的是的你有。你不但有性高潮,而且还紧扣着时代的脉搏。你让我想哭!
黄梅女士说:别哭。我愿意让我的性高潮在你希望出现的时候出现,但你不能否认我的历史。我不是你说的那种没有性高潮的人。如果你还要让我举例,我就该说到麻将了。
经过和老曹的几次交谈,黄梅女士不但知道了性高潮是怎么回事,也能轻易地把性高潮和打麻将联系起来了。近些年来她一直喜欢打麻将。她很肯定地说她在打麻将的时候也出现过性高潮。比如触摸,她说我摸麻将的时候也可以说麻将在摸我,这种触摸不但是愉悦的也是亲昵的。比如情绪的高涨和突然低落,在把六万摸成七万但翻开一看是六万而不是七万的时候就会出现。高潮当然是在需要六万就真的摸到了一张六万的时候出现的。噢,是它。噢噢……血液已经快速地流动过了,也晕眩过了,然后就是酥软和放松。
黄梅女士说:事实证明,我不但有性高潮,而且会多次出现。
老曹说:你跟我没有。
黄梅女士说:这我承认。
老曹说:我要让你跟我有。我和你费了这么多的口舌就是为了这一点。
黄梅女士很没把握地说:我不想让你失望,但是,这很难,因为你不是麻雀,不是号志灯,也不是麻将牌。
老曹说:想想吧,每天晚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祖国大地上,有多少人在搞性活动,多少人出现了性高潮……
黄梅女士想了一会儿,说:这倒是个办法。
黄梅女士又想了一会儿,说:我一直想问你,我们这么多年,你从来没和我说过性高潮的事,现在你怎么老说?
老曹说:过去我只知道我和你在床上的时候很乏味但不知道为什么乏味,现在我知道了,我不想乏味。我恨不能掐死你。
黄梅女士同意和老曹试试,因为她不想让老曹掐死她。
桑拿房里的按摩小姐使老曹发现了女人的性高潮。老曹第一次进桑拿房是朋友请客,后来又自个儿进过几次。按摩小姐每一次都有性高潮,而黄梅女士没有。比如呻吟,黄梅女士从不呻吟。比如扭动,黄梅女士从不扭动。比如叫床,黄梅女士从来都是一声不吭的。完了?黄梅女士只是在老曹完了的时候才这么问一句,然后睁开眼睛。乏味啊乏味啊,而且,乏味了多少年啊!老曹想大哭一场。
老曹终于决定要改变他和黄梅女士的这种乏味的状况了,因为有性高潮的按摩小姐不乏味却是要花钱的。能不花钱就不花钱是老曹的经济原则。
老曹险些成功了。他在又一次出差归来之后,把黄梅女士从打麻将的地方拽了回去。
老曹说:你说过要和我试试的。
黄梅女士想起了她曾经有过的诺言:噢,是的,我说过。
黄梅女士躺了下来,抱住了老曹。开始的时候,黄梅女士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但很快就有了变化。黄梅女士的眼睛是睁开着的,嘴巴也张开了一些,甚至,老曹能听见她喘气的声音了。老曹说好么?老曹说舒服么?老曹还说了许多动情的话。老曹说你也说一句什么吧我想听你说你哪怕哼一声也好啊我的亲亲。
黄梅女士真哼了一声。
黄梅女士说:我怎么也不该打那一张二饼啊我怎么那么傻!
老曹不动了,定定地看着黄梅女士。然后,老曹从黄梅女士的身体上翻滚下来。
老曹说:我会掐死你的。
黄梅女士哭了。黄梅女士说老曹啊老曹我知道你在调动我。黄梅女士说老曹啊老曹我愿意让你调动可我没办法不想我打错的那张牌我的对家要的就是二饼而且是夹二饼。
老曹说:我会掐死你的。
黄梅女士还在哭。黄梅女士说你别泄气你再调动吧。黄梅女士说人的变化是有过程的你耐心一点吧老曹,我是有过性高潮的人说不定我跟你也会有的。
奇迹是在老曹对黄梅女士的又一次调动中出现的。黄梅女士到底感到了性高潮的来临,她突然抱紧了老曹并张大了嘴巴。她想给老曹说来了来了我来了……
她没有说出口,因为老曹不但紧紧地压着她的身体,也紧紧地掐着她的喉咙。
老曹说:你肯定把我当成了麻将牌或者号志灯,这是我无法容忍的。
黄梅女士正在努力地扭动着她的身体。
(原载于《作家》2000年5月7日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