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草原,那身背“长枪短炮”的摄影家,开着带行李架的越野车,就像刚出巢的百灵鸟一样,在旷野中盘旋。他们来自水泥成林,尾气如雾的都市。面对草原的风景,摄影家手中快门咔咔作响,就已经大量出片,并借助网络媒体,遍地流传。他们因此名扬四海,乐此不疲,认为自己走进了自然,捍卫了生态,已成经典。
呼伦贝尔草原八万平方公里,由大兴安岭西麓铺展到中蒙边境、额尔古纳河右岸。曾经有三千多条河流和五百多个湖泊在这块土地上滋润万物。绿野和缓无垠,河流婉转飘逸,蒙古包时隐时现,骏马如风掠过,羊群似云朵栖落,牧歌唱晚,少女的剪影楚楚动人,奶茶的芳香中,母亲的老珊瑚耳环隐隐生辉……于是,那些来自别处的审美眼光,开始了生吞活剥般的采撷。呼伦贝尔的风景就这样缺失了深度。
让我们在蒙古包的干草铺上踏踏实实住上几天;让我们在大雪笼罩的日子跟牧民出一天牧;最好,让我们就像当年的上海知青一样,住进一个个蒙古包,做一回阿妈阿爸的子女。那时候我们或许可以真正了解一些草原。草原将不只是一幅风和日丽的画,不只是一种远在天边的闲适。呼伦贝尔大地,写满了草原的智慧和哲学,写满了草原的浑厚和博大。
2013年4月,得知牧区遭受十几年未遇的白灾,我赶着去草原看望达喜老哥哥一家,听说他精心养育的十匹马,在连天的暴风雪中失踪了。草原路的两边,是旗政府用推土机开路时堆起的雪墙,足足两人高。我的车就在雪的迷宫里缓慢前行,一个多小时的路竟然走了多半天。老哥哥是我非常敬重的巴尔虎蒙古牧人,从十岁开始放马,如今七十多岁了,每天还在马背上放羊。远远就看到老哥哥在马背上等我,他的身影仿佛矮小了些,但坐姿还如先前一样挺拔。由于四周都是厚厚的雪,我们不敢贸然前行。我打开车门,用红色的围巾向他挥一挥,让他先回家。他举举套马杆,回应了我,可是没有离开。
老哥哥语迟人贵,心胸开阔,用巴尔虎人的话说,就是心里有个明亮的海。他的老伴儿高娃嫂子,是个典型的巴尔虎母亲。每次我来,她总是忙着煮肉熬茶,然后微笑着看我吃,也不怎么说话。他们家是草原上的富户,牛羊满满一面山坡,有四匹儿马子圈着的马群。
1990年分割草场的时候,老哥哥心里是不高兴的。他知道游牧是大格局的生产,需要互相合作,草原不能像农田一样包产到户。可是他也没有办法,他不知道把这话说给谁听,又有谁愿意听他的话。他领着三个儿子骑着四匹马去队里参加分草场的会议,经过重新分配,回来的时候就剩下了两匹马。
老哥哥说,咱们不能没有马,没有马就不是牧民了。
后来,草场被铁丝网分割成小块的草库伦(蒙古语,草原上的围栏)。马被圈进草库伦,长期吃一两种草,体质渐渐衰弱下来,牧区的马就这样越来越少。人们放弃了套马杆,开始骑摩托车放牧,看上去很是现代化。然而习惯游牧的牛马羊长期原地迂回,繁茂的草场被反复啃食践踏,很多地方开始沙尘裸露。当时分草场的时候,老哥哥有两块草场可以选择:一块有水泡子,但面积小;一块虽离水远,但在阳坡上,夏天风凉,冬天日照时间长一些。老哥哥选的是离水近的那一块。二十多年来,他们家一直都没有封闭通往水泡子的路,任由邻居家的牛羊经过他家的草场去喝水。过年过节,邻居们给老哥哥送酒表示感谢,老哥哥也预备了上好的砖茶回礼。
老哥哥的第一桶金来自于养马。在马最不值钱的时候,只有他家还留着马,为了改良马群,他托人到锡尼河和额尔古纳引进种马,连年繁育。几年之后,旅游热起来,他家的马成了抢手货,日子也越来越好。
老哥哥曾带我去看他家的马群,那情景真是壮美,给我的印象太深了。我开车先到,一下子就惊呆了!难道是我突然走进了梦境?天空碧蓝,白雪起伏,只见一片金黄的草地,出现在蓝天和白雪中间,这是老哥哥秋天打草时特意留下的冬牧草。此刻,马携带着一团团热汗的白雾,正在金黄的草浪里恣意漫游。所有的马都饱满健壮,毛皮油亮,它们不必为食物担忧,也不必为安全惶恐。极寒的天气倒像是一种亘古的抚慰,温情地笼罩着它们。
老哥哥骑马到了,他只是挽着缰绳在上风口那么一站,马就闻到了他的气味,纷纷停止了咀嚼,抬起头向他张望。老哥哥把一只手高高举向天空,仿佛回应天上的某种召唤,然后发出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声音:“啊——哈——呵——”。老哥哥像在呼喊,又像在唱长调,调中分明有起起伏伏的旋律。那节奏非常缓慢,声音开始时低沉,继而渐渐高亢,使人想到金属的光芒。我回过神看,天哪,不知何时马群已经汇聚成一体,云朵般簇拥在老哥哥的身边。细看,各种颜色的马耳朵直立起来,像往上长的小树叶,忽而不停地向脑后抿着,忽而齐刷刷地挺起,仿佛舞蹈的细节。
我还记得当时老哥哥告诉我,从前冬天的草原都像这片他留下的冬牧场一样,草又高又壮,雪下的再大,也没不了草的膝盖。把马放到草原上,不会掉膘。不仅有大针茅那样的高草,还有很多带着草籽的草。草籽混在马粪里到处撒,牧草自然永续繁衍,只要有草,牲畜没有过不去的冬天。如今,草原生态日渐退化,草越长越矮,一场中雪就能死死地覆盖草原,酿成白灾。
我在汽车里,看着老哥哥在远处的马上,用套马杆指挥着我们,向西,再向西……在我的记忆里,这块地方是平坦的,为什么会出现一大片必须绕过的凸起?我们向西绕出个半圆,艰难地开了四十分钟,才进了老哥哥家的院子。
老哥哥显然被这场灾难折磨得够呛。他一向身子骨硬朗,精神头十足,此时却分明有了几分老相,走路的时候,两腿微微颤抖,脸色也显得发暗,不时地用手揉眼睛。
屋里一地羊羔,人几乎没有落脚之处。昨夜的暴风雪,圈里的羊扎堆取暖,挤来挤去,致使几只母羊早产。高娃嫂子和两个儿媳妇正忙着接羔,地上沥沥拉拉,都是羊血,还有两只死去的羔子。一只黑脑袋的母羊侧卧在炉子旁边,就要生产。
见了我,嫂子落泪了。她说:“可怜啊,妹妹,长生天生了铁丝网的气了……”她说话的时候,两手不停抚慰着一只弱弱的小羊羔。在一个草原母亲的眼睛里,会喘气的动物都是她的孩子。
夜里,羊羔咩咩地满地叫着,风雪在门外闹腾,像无数天鹅用翅膀不停扑打冰面。老哥哥在里屋一声不吭地坐着,嫂子低声跟我说:“他这是心疼呢!马被铁丝绊倒,冻死了不少,就在那片凸起的雪底下呢。”
老嫂子唱起来了,低低的声音,如泣如诉:“陶艾格——陶艾格——你的孩子饿了,你的孩子哭了,你这个当母亲的睁开眼睛看看吧,你这个当母亲的快喂喂你的孩子吧,陶艾格……”我听不太懂嫂子的歌词,但我的心一直跟着那忧伤的曲调起伏。老嫂子低头抚摸着小羊羔,偶尔抬头的时刻,我看见泪水从她满是鱼尾纹的眼角溢出来。我想起了自己送女儿上大学时的那次分别。在一排大树下,我让她先走,她让我先走,最后我们说好同时走。我佯作离开,躲在一棵大树的后面,偷偷看她返回校园,结果正撞上她回头看我的眼睛……当我泪流满面的时候,那只母羊扭过头来温情地舔着小羊羔,允许它吸吮乳房吃奶了。我再看老嫂子,她已经精疲力竭,正软软地瘫坐在草堆上,白色的包头巾脱落在肩头,脸上热汗微醺,嘴角和眼角含着宽慰的笑意。我知道这个朴素的瞬间,将超越任何摄影家的大作,永恒于我心中。
没有任何一部教科书,能给我解释草原上这种人类与动物之间的神奇沟通。我常常求教于那些真知灼见的牧人,常常面对草原久久冥想。我终于听见了星星滴落,听见了春寒料峭,嗅到了日照醇香。当鸿雁把影子留在我身上的时候,当狼崽在我脚边嬉戏的时候,不知不觉,我的脑中开始显现一种久违了的密码,好像草籽绽放一丝微微的绿意,而后日益清晰,呈现某种真实的力量。我发现,旱獭立起身子合唱,那是有大动物威胁的信号;马的头上缭绕着一团蚊虫,那是暴风雨的前奏;鱼撞马腿,马在水里跳舞,那是干旱的信号……原来,许多隐隐的声音和气味,带着强大的能量和推力,早就存在于我们的生命密码里,是我们在貌似文明的觅食路上,忘记了它们。当你重新与它们相逢,才会发现它们使我们的世界变了,变得极为丰富又无限广阔。你看,狼可以听懂风中掺杂的各种气息,牧人也会看风听风,他们在马背上放眼一看就知道未来的天气变化,把套马杆横放在草上,就能听到是谁正在走近。音乐脱胎于对自然的模仿,动物一声接一声的唳叫是为了彼此呼唤,牧人的长调像云一样悠长盘旋,也是为了把信息传到最远处。更奇妙的是牧民多音域的呼麦,具有和马、狼重叠的音域。那么凡能听懂自然之声的动物,皆可以凭借记忆,走进人的呼唤空间,人便可以模拟自然之声,与动物沟通。就这样,草原有了沟通万物的蒙古长调,游牧民族有了出入自然之门的钥匙。
我醒来,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地上的羊粪和脏草已经被打扫干净,小羊羔们的毛皮也干了,像一朵朵雪绒花似的,在地下乱跑。老哥哥不在,嫂子说他一夜没睡,早早地就开着手扶拖拉机,去看那些“走了”的马了。在牧民的心里,马是最亲近的伙伴,对于马,他们从无不敬之语。自从蒙古人从大兴安岭走出来,在高高的草浪里,他们跃上马背,将自己的汗水与马的汗水融合在一起,由猎人变为牧人,便与马开始了旷世的生死相依。千百年来,他们没有离开过马背,马背给了他们太多的智慧和尊严。传统的游牧,马群总是在前面开路,夏季寻找最鲜嫩的牧草,冬天破雪觅食,羊群牛群尾随其后。马吃草尖,羊吃草叶,牛吃草茎;草籽落在马蹄坑里,得到存水的滋养,第二年长得更加盛茂;马蹄搅动草原,传播花粉和草籽,成为大生态的一环。没有马,草原就失去了生态平衡,失去了永续的生命动力。老哥哥为此租用了邻居的草场,让马群尽情驰骋,让牛羊大范围迁徙,结果不仅五畜兴旺,这些草场也得以恢复。
当我赶到的时候,覆盖在马匹上的雪已经拨开。那曾经叱咤风云的骏马,虽然倒下,却依然睁着眼睛。水晶般的雪粒一颗颗钉在它们的身躯上,光芒刺眼;些许红黑色的鬃尾在风中散乱着,似乎是最后一丝不甘。它们就那样一匹叠着一匹,像刻在大地上的浮雕那样一动不动。老哥哥用手慢慢捂软它们的眼皮,帮它们合上眼睛。蒙古人认为睁着眼睛的死亡,意味着委屈,意味着长生天并没有召唤它们,它们的灵魂还在尸身上痛。
老哥哥带回一只死去的小马驹,青灰色,皮毛里淡淡的斑点犹如菊花的蓓蕾。它的四肢尚未僵硬,半截舌头吐在唇外,看着让人好不难受。老哥哥说他有十几年没见这么好看的马了,让我带到城里去做一个标本,送给旗博物馆。他还分别剪下每匹马的一缕马尾,揣在胸襟里。然后和我们一起,用雪厚厚地掩埋了马。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老哥哥接着开拖拉机往返好几个来回,拉来几车水,全浇在了马的雪墓上面,让雪墓冻成一个大冰坨,如此那些偷马贼再没有办法把死去的马拉走。老哥哥用这样的办法,让他心爱的马安息。
夏天,我重返草原。我看见那一片倒下的马,已经变成洁白的枯骨,在蓝天和花草之间,依然以倒下那一刻的姿势存在着。旷野安谧,我好像听见阳光正在它们身边走过,看见它们正在簌簌地融化。最终,它们会从土壤里长出,把春天传承下去。
老哥哥一家到秋牧场打草去了,只有他家的二儿媳留在家里。院子里多了一个新扎驻的蒙古包,还停着摄影家的汽车,看来老哥哥也开始做一些旅游接待了。我向陌生的客人讲起马的事情,并邀请他们去拍拍那些白骨。他们对我的建议毫无兴趣,说吃过饭会在车里睡去,凌晨起来拍日出。他们说他们是来草原拍风景的,但是他们不懂,呼伦贝尔草原的美是一个天人合一的境界,那远古而来的文明是其中最有深度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