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天,
你也不需要躲着疗伤,
因为你会慢慢长出盔甲,
无惧伤害。
有了马猜的警告,费勒不敢再来骚扰卓星月,再加上她的适应能力很强,慢慢地,她的生活终于和岛上的居民一样,悠闲而充实。
虽然时不时仍会遇见一些刻意的刁难,比如每晚数猫时都会发现一两只没回来,出去找发现它们被关在废弃的屋子里等等,但她觉得这些刁难都比费勒的吻要好多了。
罗亚安慰她,她现在没什么资历,而且和大家还不熟悉,所以有人不服气。只需要一些时间,这些人终会接受她。
为了尽快消除大家的距离感,罗亚常常拖着她去参加员工聚会,卓星月壮着胆子唱歌跳舞,帮大家倒酒跑腿,殷勤地讨好所有人,让一些人开始对她改观,觉得她没有仗着准继承人的身份就高高在上,反而和他们这些普通员工打成一片。
有的员工已开始不那么排斥她,罗亚平常周末经常和她们相约去教堂聆听儿童唱诗班的歌声,这次叫上卓星月,大伙没有异议。
巴荷岛教堂的儿童唱诗班享誉国内外,许多游客慕名而来,一排排长木椅上都坐满了人。卓星月踏进巴洛克风格的教堂,望一眼高高的穹顶,那上面画满了圣洁而壮观的壁画,令人心情平和。
歌声响起,卓星月不懂歌词,也能感受到温暖的光芒洒在身上,纯洁的乐音钻进耳中,驱散了心底的不安和忧郁。罗亚感叹:“在这里,我才能够真正忘记方君。”
唱诗结束,罗亚久久不愿离去,等人都走光了才不舍地起身。她们返回时会经过一条小河,河上有许多船只,两岸是浓密的树林,这浓得化不开的绿是巴荷岛最常见的景致。
河上传来一阵悲凉的乐曲。罗亚抓住卓星月的手,一只手揉着胸口,眼圈红红地说:“好不容易忘记的事情又想起来了,听得我心里难受。”
卓星月点点头,她也感到难受,这首曲子勾出她内心最深处的害怕——害怕这一别就是和杨决的永别。
她一直相信,平等的爱情才有永恒的机会。如果年少时不为拉近爱情多做一点努力,那么年迈时只能眼睁睁看着爱情日渐远去。可是,到了巴荷岛,一切不如她所愿。她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凯旋。
卓星月摇摇头,暂时甩掉这些烦恼,转而盯着河面。一艘简朴的尖长小船从层层绿色中顺流而下,船头盘膝坐着一个穿黑衣的男人,他吹着一个短小的布鲁斯口琴,勾人回忆的曲子正是他吹出来。
那是马猜。
船上不只有他,还有一个穿着宝蓝色布衣、扎着辫子的女孩,她正把手伸进水里,撩起水花,咯咯地笑着。这种宝蓝色的衣服很常见,在白沙滩到处都有,是马杀鸡(按摩)女郎的标准制服,她们在敞开的帐篷里为海边的客人提供按摩服务。
曲子消失,因为船上的蓝衣女孩看见罗亚就兴奋地挥舞着双手,喊着:“罗亚姐姐!”
罗亚友好地回应,低声对卓星月解释,女孩名叫尤莉,不久前才来巴荷岛投奔马猜,来酒店面试过,不过因为猫星酒店是岛上最有特色和知名度的酒店,许多人都想在这里工作,竞争十分激烈,岗位淘汰率很高,女孩面试被拒,暂时在白沙滩上做马杀鸡女郎,可海滩上人来人往,客人三教九流都有,揩油的不少,不如酒店环境安全,所以她努力和酒店的人搞好关系,一直在寻找进酒店的机会,和罗亚也是这么熟起来的。
接触了几次,罗亚知道尤莉二十岁出头,中泰混血儿,泰式按摩技术不错,但不清楚她和马猜什么关系。事实上,大家都不怎么了解马猜,马猜不是巴荷岛本地人,他三年前带着卡卡来到这里,在沙滩上开了间店,一人一猫离群索居。后来,卡卡被馨老板买走了,性情孤僻的马猜更是独来独往,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为何来到巴荷岛。
“反正,大家都觉得他是个怪人。”罗亚总结道,连善良的她也对马猜评价不高。
卓星月有心为他争辩几句,不是马猜无情,而是他把善意藏得太深。
但这时,尤莉让马猜停了船,两人上岸,尤莉虽是第一次见卓星月,可是因为和不少酒店员工熟悉,知道酒店里来了一个疑似新继承人的年轻姑娘,立刻对上号,笑意盈盈地打招呼:“你是星月姐姐对吧?我早就听说过你,你在酒店里可出名了。”
卓星月与她寒暄几句,她却开始把话题往酒店的工作上面引:“星月姐姐,你在酒店肯定很威风吧?我上次面试时太紧张了,你能不能让人事部通融一下再给我一次面试的机会啊?”
卓星月面露难色,她现在只是区区猫舍清洁工。馨老板表面上算是姑妈,可在工作上从不徇私,不一定会点头,不,是百分百不会容忍这种越权的举动。可是,因为马猜数次相助,她不知如何拒绝他的朋友。
在她左右为难的时候,马猜喊了声尤莉的名字,喋喋不休磨着她帮忙的尤莉一下子乖巧得不敢多话。
然后,马猜往船上走去,尤莉也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
尽管马猜没有多说一句话,可是卓星月凭直觉认为他是在为她解难,他见过费勒,知道她处境堪忧,自身难保,所以阻止尤莉,以免给她压力。
卓星月一想到这一层含义,就快步跟上去打算道谢。
沿途都是草地,她的脚步近乎无声。
前边的马猜以为走得够远了,这才对尤莉说:“你不喜欢在海滩上做马杀鸡,以后就别去了。我像以前一样照例给你付薪水,你做些家务就行了。”
“可是,你现在的处境和以前不一样了。我来投奔你,不是想加重你的负担。少……”
马猜截断她的话,带着怒气压低声音:“不要再提这个词。”
后面的卓星月从没见过马猜发怒的样子,不凶恶,可是自有一种威严,吓得她停住脚步,任他们去了。尤莉也不再说话,看上去对马猜绝对服从。
当他们上船后,曲子再次出现。曲声悲凉,他寄情于曲,似乎有很多话却无处可说。
晚上,卓星月伏案给杨决写信:“阿决,以前,我挺不信宫斗剧,总觉得剧情太夸张,人世间哪有那么多勾心斗角,怎么会有人宁愿活在黑暗里汲汲营营?你父亲给我上了一堂课,然后这里的人又给我上了一课,现实远比电视剧要残酷。幸好,在这边,我遇见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男人,他叫马猜,看波德莱尔的诗集,吹布鲁斯十孔口琴,作画技巧娴熟,在热带终年穿着长袖黑衣,身旁跟着一个忠心耿耿的少女。多亏他,我的路才顺利一点。可是我看不透这个男人,他看上去很无情却总是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助人后又表现得拒人千里。阿决,我这么形容一个男人,你会吃醋吗?我希望你吃醋,希望你质问我,希望你在意我的心在哪里,因为我们好久没联系了……无论有多远,我爱你。我们相隔的遥远距离,我们忍过的日日夜夜,我们失去的温暖拥抱,这千里相思都将在久别重逢时化为沃土,我们会开花、结果,再不分离。”
写完后,卓星月把信封口,塞进抽屉里,再未取出。
抽屉里已累积了一沓未寄出的信。
机场一别后,她不知道如何再面对杨决,只能等他气消了再主动联系自己。她重新买了一个双卡手机,装了本地的新号码,也还保留着以前的电话卡。家人和朋友都知道她换了新号码,但杨决不知道,她怕他找不到她,就一直保留着原来的号码。
可是,年少的倔强,让他们谁也不肯先联系谁,不知道是不是永远就再无联系了。
争这一口气,伤的却是情。
她知道自己的离开对他造成的伤害,这意味着她不相信他可以保护这段感情。
不是她不相信他,而是这件事已经被证明过了。
为了在一起,两人曾经私奔。
小山村的早晨,漫山遍野笼罩着薄薄的冷雾。伴着一声声精力充沛的鸡鸣,卓星月总是不愿意早早起床,她依恋杨决的胸口。他总是自然地伸出手臂,整夜抱着她,第二日醒来手臂酸麻。借着晨曦,她贪看他的面容,尽管他脸上被蚊子咬了许多红包,可在她眼中,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少年。
他睡觉时总是把手和腿露在外面,而把她裹得严实,给她扇风。他解释说自己特别怕热,可她知道,他是想让蚊子都去咬他。
这里是桐光村,位于幸凉市的西北角,一点没有沾到市里的繁华,因为地势偏高,山路崎岖,连水泥路都还没有通,下车后还需徒步两个小时才能到达。
那日,两人抵达桐光村的时候,日薄西山,全村静得如同墓地。
杨决拉着卓星月信步走进破破烂烂的小村里,敲了敲一扇破烂的木门。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浆洗过度的中山装的暮年男子打开门,靠近瞅了瞅他们,以方言嘶哑地问:“你们找哪个?”
杨决事先已做好准备,自我介绍道:“张老师,我们是幸凉大学的学生。去年暑假,我们学校的萤火虫支教队来过,回去后介绍了你们村的情况,说这里长期缺老师,所以我们现在没课就来了。”
张老师检查了他们的证件后,慢腾腾地去帮他们收拾出一间空房。
就这样,他们住在了桐光村。
第七声鸡鸣的时候,杨决缓缓睁开了眼睛,卓星月马上闭上了眼睛。她始终不好意思让他知道,她喜欢偷看他。
手臂传来熟悉的酸麻感,他连动动手指都很困难,可他觉得幸福就该是这样,等待她醒来,道每天的第一声早安。他近近地闻着她头发上的山茶香,满足地喟叹一声。空闲的左手挽了一小撮她的头发,绘着她的睡颜。
脸上一阵麻酥酥的痒,卓星月是无法继续装睡了,何况脸比朝霞还红。她只能像猫一样蹭了蹭,眯着眼睛,慢吞吞地伸个懒腰,装作刚醒来。
“早……早安……”害羞什么?她低头骂自己不争气,却还是不敢看他漆黑深邃的瞳孔。
“早安。星月。”他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嘴唇,并无更多逾矩的动作。他跳下床,忍不住挠了几下脖子后面的红点。这个村子把最好的床让给他们这对支教老师,但陈年的棉被上还是有成精的跳蚤,不咬卓星月,专咬杨决,仿佛知道他要金贵一些。
杨决换好衣服,推开门,一阵山风迎面吹来,他低头看见两枚沾着鸡屎的新鲜鸡蛋,个头又大又圆。他望了望不远处山头的放牛娃。
他捡起来,搬柴点火烧水,等水开了,把鸡蛋洗干净了放进锅里。他还没到这个村子多久,但是干活的动作已经很熟练。
“这些该女孩子做的……”卓星月洗漱好,从后面抱住杨决。她偏着头,不让自己的泪水沾湿他的衣衫。
但他还是知道她哭了。
她虽然家境不好,但还是在城市的小巷里长大,没在偏僻的农村生活过,既不懂从井里打水,也不懂用柴火烧饭。前几天,她兴致勃勃地生火,没察觉到脚边的枯木枝燃起来,竟然烧到了她及腰的长发。杨决找到一把生锈的剪刀,“咔嚓”剪掉了她蓄了多年的长发。
从那天起,杨决霸道地包揽了一切,在烟尘里打滚,笨手笨脚地张罗两人的未来。“让你一起吃苦,当然大的那头我来吃。”
“差不多了。”杨决把鸡蛋捞出来,在冷水里滚了一圈,捡起来剥好壳,送到卓星月嘴边。
她不想用“贤惠”这个词去称赞一个少年,这样显得自己很没用。何况,杨决本该过很好很好的生活。
他有众人艳羡的一切,可他宁可不要,牵着她便万事足。
每天的日子就是这样,上课下课,吃饭睡觉。放学后,杨决总陪着卓星月去荷塘走一圈,坐在一截木桩上,脱了鞋袜浣足,泡去一天的疲惫后,他从水中拾起她的足,仔细揩净了水,帮她穿上鞋袜。
夜晚是最无聊的时光。卓星月多半用来练字,她从村小的储藏室里翻出不知陈放多久的宣纸和笔墨,高兴得不得了,双手捧给杨决,缠着他教自己写毛笔字。
他的字瘦长飘逸,是杨修身教的。幸凉市有很多人求杨修身赐墨宝。
练字的时候,杨决特别严肃,就像私塾里拿着戒尺的老先生。一个字写得不好,他就要瞪她一眼。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会握着她的手运力,带着她细细体会一撇一捺。
“没想到你的字像被猪拱了一样。”他不客气地评论。
她心虚地解释:“我家没有专门的书桌,我从小就趴在低矮的饭桌上写作业,没养成端正的姿势。”同时暗自下决心把字练好。他听到这句话后抱着她,抱歉地说:“我来晚了。”
每晚约莫练两个小时的字,她就累得浑身瘫软,洗漱睡觉,刚沾到床,绵软的身子就硬得像根木棍一样,不知道是期待还是害怕。
每次见她这样,杨决就灭了灯,把她抓进怀里,与她十指相扣,低声说:“别胡思乱想了,睡吧。我若不能完全地保护你,就不配真正拥有你。”
他只是把她抱着,就像抱着一只小熊玩偶那样。他的睡相很好,入睡时是什么姿势,醒来还是那样。但卓星月却总是踢被子,睡着睡着身子就歪了,她大胆猜测自己的睡相肯定丑得要命。
对了。她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会说梦话,而且还会老实地和人一问一答。
有次杨决半夜睡不着,轻声喊她,她呢喃应着:“嗯。”
“星月,你后悔吗?”
“啊?”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们在这里长期生活下去要怎么办?我打听到这里以前是出名的木匠村,只不过随着机械加工的普及,这些传统的木匠反而跟不上时代了,老一辈的手艺没有传下来。我觉得现在重新把他们召集回来,专心打造纯手工的高级订制家具,说不定能重现当年辉煌。”他筹划着这里的将来,若是建厂立业,似乎生活会好一点。说到这里,他兴奋地坐起来看她,发现小妮子的嘴角还挂着口水,根本是一直在睡。
“阿决。”她呢哝一声,翻身把他抱住,蹭蹭衣服,擦干口水。
他眼睛笑得弯弯的,心脏像颗冰淇淋球一样,暖得慢慢化开,命令道:“说你喜欢我!”
“我喜欢阿决!”
“再说一次。”
杨大公子从此以后每晚睡不着的时候都会逗她,诱出以下对话,然后安心又开心地睡着。当然,最喜欢他哪里,喜欢得有多深这些无聊的问题他都是问过的。
不知不觉,他们在桐光村待了一个月。
他们不知道,其实私奔三天后,邓秘书已经查到他们的踪迹,报告给杨修身后,他负手而立,只谈工作:“今天下午的行程调整一下,我有些累,让副董负责接待德国来的访问团。”
他希望杨决不要让他更失望,凡事有个度,他可以理解一时冲动,但杨决最好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自动归来。何况,自己生的儿子,从小养尊处优,他不信杨决能够在鸟不生蛋的地方坚持下去。
他平心静气地等满一个月,杨决没有回来,反而是他变得心浮气躁,把邓秘书叫进来。
这一天,阳光格外灿烂,山林里的麻雀欢快地追逐。杨决听到敲门声,以为又是送东西的孩子,他们时常送来东西,各种不同的礼物,鸡蛋、花环,或是自己做的小木制品。
“老师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他打开门,声音戛然而止。
门外是邓秘书,镜框上反射的金色太阳光特别刺眼。他直视着杨决的拳头,无所谓地笑一笑:“小决,你应该记得,你的武术陪练是我。”
他穿着西装,三下五除二把杨决打倒在地,看向卓星月。
卓星月以为车到不了深山,回去时还是走路,可是走出屋子就看到一架直升机。
面对杨家,她的想象力永远不够用。
她只能远走他乡,再谋生路。
她的碧海蓝天,需要他来成全。只有这样,他的高山峻岭,她才有资格长伴。
这天夜里,卓星月不停地做着有关杨决的梦,清晨一睁眼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向馨姑妈问安,这是最能带给自己希望的女人,虽然害怕她的阴森,可是又同情她的遭遇。她终究是自己的姑妈。
小楼里没有人,卓星月想起馨姑妈可能是去海边了,自从方君在海里出事后,馨姑妈就常常在酒店的海边发呆,希望某时某刻,方君会奇迹般乘着一艘船归来。
卓星月一路问人,得知馨姑妈在哪。当她向馨姑妈所在的地方走去时,远远地看到,一个有些面熟的男人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女人的怀里坐着一只灰猫,他们寂静无声地望着这片海,忘却了时间。
卓星月趁馨姑妈不在的时候,偷偷拆开过白布,看过方君的相片,这个男人和方君有几分相似,瘦高,四肢格外长。
在方君失踪后,他甚至越来越像方君,说话的方式、穿衣的风格都像。罗亚提醒过她,她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这个男人,他是客房服务生,一直企图乘虚而入,取代方君的位置。罗亚气愤地骂他是假方君,让她注意不要让假方君与馨姑妈过多接触:“星月,不能让这种连自己的个性都抹掉还不遗余力地去模仿别人的伪君子得到酒店!”
海边,假方君躬身下来和馨姑妈说话,馨姑妈的眼神看上去比平常柔和很多。
“这里风大,我们回去吧。我明天再陪你等,如果方君明天不回来,我后天继续陪你等,一直等到他回来。”说完,他正要握住轮椅的把手,一双女孩子的手伸过来,抢先把馨姑妈往回推。
“谢谢你,我送她回去吧。”
接着,卓星月和馨姑妈聊起近日去教堂听儿童唱诗班唱诗的事。
假方君被晾在一边,看着她们默契的亲情,这是他无论如何也取代不了的。
回到阴暗的小楼,馨姑妈抚摸着老灰猫的头,开门见山:“说吧,有什么事?你很少主动和我说这么多话,我看得出你平常很怕我。”
卓星月的心事被洞穿,只能实话实说:“我有一个朋友想来酒店工作,不知道……”
她心领马猜的好意,不过她欠马猜太多了,就算力不从心也不能连试都不试。即便她知道这是多么愚蠢的举动,在面对假方君这尊大敌时,她还在馨姑妈面前做出如此幼稚之举。
果然,馨姑妈嗤之以鼻,看着她的眼神很是失望:“朋友?你刚来岛上,酒店的人都还不熟,外面能有什么不错的朋友?你听好,我的酒店不是收留所,你也还不是酒店的管理层,别被人牵着鼻子走,遭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我朋友……”卓星月还想说,却被馨姑妈用高压的眼神制止,声音在喉间消失,无精打采地出去上班。
一打开猫舍的门,卓星月就被屋子里的乱象惊呆了。一群猫像疯了一样在抢一个毛球,连一向不屑于和这些猫亲近的雪公主和温顺的卡卡也加入了这场混战,十几只猫乱成一团,只有孤僻的罗斯在它的别墅上站着,可是也一副想要冲上去的样子。
雪公主由于四只脚都穿着软皮靴,除了一张嘴毫无战斗力,被咬得这里秃一块,那里流着血。现在的它与其说是雪公主,不如说是小秃子。
“都停下!”卓星月的命令毫无作用,这些猫依然疯狂。
她只能冒险去抢群猫都在争抢的毛球。前些天的抓伤好不容易愈合,现在又新添了许多道。
现在是卡卡抢到毛球,它像是神志不清地舔着毛球,卓星月带着希望朝它伸出手,喊:“卡卡,给我!”
卡卡甩甩头,迷茫地看着她。
“给我!啊!”一只猫跳上卓星月的肩膀,抓扯她的头发。她痛苦地喊一声,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冲刷着脸上的血痕。
卡卡无视她的惨样,还是忘我地紧紧地抱着毛球。
卓星月刹那间想起马猜,要是马猜在的话,卡卡一定会乖乖听话吧?
“马猜!”卓星月对着卡卡喊。
卡卡听到熟悉的名字,猛然抬头。卓星月趁机抢走毛球,卡卡气得龇牙咧嘴,其余的猫也向她逼近,她慌忙跑出去,关上门跑远,与迎面而来的罗亚撞个满怀。
罗亚见她这么狼狈,惊讶地问她怎么了。她说猫疯了一样追着这个毛球。罗亚脸色凝重地接过毛球,闻了闻,激动地喊:“是猫薄荷的味道!谁会把这种东西丢到猫舍去!这东西的味道会让一群猫发狂的!你没什么事吗?”
卓星月摸摸头皮上的血,摇头,她没事,她更担心的是雪公主,三大萌猫之一的它伤成那样,算是砸了猫星酒店的金字招牌。
罗亚赶紧联系兽医来为受伤的猫咪医治,没了猫薄荷味道,所有的猫咪都安静下来,除了雪公主,它拼命地撞着镜子,不敢相信镜子里的那只丑猫是自己!
馨姑妈也来了,假方君推着她的轮椅,她扫视一圈如同飓风扫过的猫舍,问:“你就是这么管理猫舍的?”
假方君的脸上浮起一抹妖异的笑容。
卓星月忽然想起费勒的那一句话:“你迟早会需要我,求我帮忙!”他早就料到了吧,没有他做她坚强的同盟,只靠与人为善的罗亚,她在酒店绝对寸步难行。
馨姑妈发了一通脾气,让假方君帮忙收拾残局,然后转头对卓星月厉声呵斥:“连猫都照顾不好,以后怎么打理这间酒店?你收拾行李准备回去吧。”
回去?
卓星月犹如五雷轰顶。
其他人走后,罗亚担心地问要不要陪她到处走走。卓星月说让她一个人静静就好。
她不想回到馨姑妈的小楼,也不想继续待在猫星酒店。她漫无目的地走到白沙滩,坐下来看海,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
日当空,日西斜,月换日,夜已深,她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这样毫无防备地晒了一天,她的脸颊和肩头都开始脱皮。
人潮开始散了。穿蓝衣的尤莉帮马猜收拾彩绘店的东西,看一眼沙滩上萧索的背影,迟疑地问:“马猜,那是不是猫星酒店的卓星月?我们在河边遇见过,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问她怎么了?”
“每个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是别人安慰几句就会好的。”马猜继续收拾着东西,尤莉的眼睛一喜,笑得甜蜜蜜。
夜晚寂静,醉汉的声音显得特别突出:“嘿,那边有个美女,怎么孤零零一个人啊!我们一起找点乐子吧。”
闻声,马猜手上的动作一滞,抬头道:“尤莉,你先带着东西回去,我一会就回来。”
尤莉为难地点点头,看着马猜跨越栏杆,一路狂奔。
马猜挡在那群醉汉的前面,什么也不说,只是他的气势便慑人。醉汉以为他是她的朋友,闹了几句也就换个方向走了。卓星月仍旧对着大海发呆,似乎不知道刚刚有危机找上门。
马猜见她还没有离开的意思,而夜色下又不知道潜藏了多少危险,便走到她身边,气她不懂得保护自己,责问:“这么晚不回去!等人又来骚扰你吗?”
卓星月放空的眼睛终于有了焦距,看说话的人是他,苦笑一声:“回不去了!我没做好这份工作,馨姑妈让我离开酒店,我可能过几天就要走人了。”说完,她的身子缩得更紧,咬着手臂,身体的痛远不能敌过心里的痛。
看到她流下廉价的眼泪,马猜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她还坐着,似乎要在这里坐到天亮,冷冷地催促:“还不跟上?”
卓星月愕然地站起来,在他后面跟着。黑衣的他如同一个飘忽的幽灵。她跟不上的时候,他会稍微慢下来等她,仅此而已。
不知道走了多远,马猜停在一片高高的铁皮围栏外,旁边立了块“私人别墅区域,非请勿进”的蓝底白字牌子。这块警告牌日日夜夜受到海边的风雨摧残,字迹已模糊。
他指着一块掀起的铁皮,说:“进去吧。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地方。要想哭,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
卓星月又惊又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马猜被她盯了一会儿,只能解释:“这里没人会来,很安全,随便你待多久。”
卓星月想到被他赶走的醉汉,猫着腰听话地钻进去,踩在松软的沙滩上,张大了嘴巴,第一眼看见眼前的荧光海滩她便震惊了,岸边的海水闪着荧荧的蓝光,像是繁星满天的夜空倒进来,又像是无数萤火虫学会了游泳,美得动人心魄又不真实。海滩上有一个纯白别墅,建了大半却停工了。
面对这梦幻的美景,她的烦恼简直微不足道。
隔着铁皮围栏,她惊喜万分地问外面的他:“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无意中找到的。这里是烂尾工程。本地人都不会来这里,也不知道这里这么美。”
瞬间,卓星月有点内疚:“这是你发现的地方。这地方这么迷人,如果是我,不会舍得让给别人。”
“刚来巴荷岛的时候,我习惯来这里待着。但现在,我不需要这里了,荒着也可惜。你不必介意。总有一天,你也不需要躲着疗伤,因为你会慢慢长出盔甲,无惧伤害。”这已经是他话最多的一次,也许因为他以前经常在这片海滩倾诉,习惯在这里放下防备。
卓星月回味着他这句话,慢慢地恢复勇气。既然他帮了这么多,她觉得自己也应该回报一些,想起他糟糕的人际关系,便主动建议道:“其实你是个好人,只不过很多人被你冷酷的外表蒙蔽了,你是不是可以……”
“你从哪里看出我是个好人?”马猜打断她,很不适应别人这样评价他。他孤寂惯了,习惯让人害怕,而不是让人对他亲近。
“还不好吗?”卓星月伸展双臂,像是拥抱着这片奇幻的海洋,“你赠给我无与伦比的风景。”
他否认:“只不过是片不为人知的海滩罢了。”
“马猜,你总是这样子,因为不愿意别人过多感激你,所以就冷言冷语。也许别人会误会你,可是我不会,我已经知道怎么和你相处才不会被你吓跑了。”卓星月笑一笑,这是她好不容易总结出来的经验,“与你相处,必须像福尔摩斯一样善于抽丝剥茧,不然就看不到你一再压缩只字不提层层包裹的善良了。”
马猜难以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心情,仿佛一颗天外陨石燃烧着火焰掉入心湖,令整片湖水都沸腾起来。
她的话致命的精准。他一直喜欢把自己藏起来,与世人隔绝开来。
卓星月还在继续说:“呐。你这个怪脾气是不是应该改一下啊?也许讨人喜欢一点,就不那么寂寞了。”
这句话似乎刺痛了他。“我何必要讨人喜欢?讨来的喜欢不会长久。”
“我想不通一件事耶!”卓星月坐在沙滩上,靠着围栏,换个话题,特别迷惑不解地问,“天这么热,为什么你习惯穿黑色的长袖长裤啊!真的不是故意耍帅吗?”
“……”马猜发现,自己竟对相熟之后的她的俏皮有点无可奈何了。“因为我是彩绘师,身上却没有刺青或彩绘,这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干脆穿长衣长裤遮着。”其实还有原因,不说也罢。
卓星月拍拍胸脯,一片庆幸:“这就好。要是你左青龙右白虎,我感觉我也有点心理接受无能。那你怎么想起做这行?”
他沉默不语,便代表不想回答。
“我懂我懂,人生呐,为了活下去特别不容易。”卓星月老气横秋地叹口气,最近体会特别深,“别人以为猫咪是我的宠物,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它们的奴隶!”
隔着围栏,她没能看见马猜嘴角扬起的笑容。当他察觉到这一丝快乐时,飞快地收起了笑。他已经很久不曾这样笑过了,原以为是失去了微笑的能力,现在才知道,是这个世界一直没有出现令他感到快乐的人。如今,这片空白似乎终于被补上了。
“马猜!”这时,不远处传来尤莉的声音。她见马猜带着卓星月走了这么久还没回来,担心不已地沿路找过来。
“我先走了!”马猜告辞,内心深处,他不想让尤莉找到这里。
“嗯。我还有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卖掉卡卡?我不相信你是见钱眼开的人。”卓星月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可是马猜已经走远了,独留她一人在这片惊艳的风景里。
天一亮,卓星月就返回酒店。昨夜,她在荧光海滩吹了一整晚的风让自己头脑清醒——她付出了那么多努力,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完成,不能由着馨姑妈赶走她。
费勒一直在酒店门口等候着,见到她回来了才松口气。只有她在,他的计划才有希望,说:“我等了一晚上,差点以为你不回来了呢?还好,你没有那么蠢。偌大个酒店,岂是说放弃就放弃的。你不要,有些人小人得志,快要笑疯了。”
“废话少说。”经过了昨夜,恢复斗志的卓星月也不再怕费勒了。
这一点气势上的改变倒是让费勒有点惊奇。不过他等了一整晚可不是因为担心她,而是有话要说:“上次雪公主的靴子不翼而飞,我就提醒过你,现在,事故果然再次发生。事到如今,你还天真地以为,只要你努力工作,团结同事,猫星酒店就会是你的吗?”
卓星月默默地绕过他,却被他抓住手。
“你别忘了马猜说的话,不要碰我!”她凶巴巴地瞪他一眼。
费勒知难而退,松开手,嘀咕着:“鬼知道那个一向怕麻烦的马猜为何要袒护你。”随后说出自己新的打算:“我真正要的不是女人,而是酒店。何况你干瘪瘪的,我对排骨也没兴趣。如果你不想和我有任何感情上的纠葛,我可以不再对你动手动脚,而且帮你对付那些阴险小人。只要你成功获得继承权后,分我一半,怎样?这样很划算吧?”
他倚着树,得意地笑着,胜券在握。
他不相信走投无路的卓星月还有别的更好的选择。
这个条件的确有诱惑力。卓星月差点动了心要答应,可是一想起马猜昨夜的话:“总有一天,你也不需要躲着疗伤,因为你会慢慢长出盔甲,无惧伤害。”
到嘴边的应承的话便改了。
“不必了。我不耻和你这样的人为伍。”她傲然抬头,把费勒远远地甩在后面。
卓星月回到小楼,进门便闻到一阵浓郁的椰香和粥香,引得她饥肠辘辘。她绝不可能以为是馨姑妈因为昨日说话太重而特地为她做早餐表达歉意。自她到来,屋子里从没开过火,她需要去食堂用餐,而食堂会准时把一日三餐送给馨姑妈。
可是,这椰香粥的气味是从哪里来的?卓星月走进厨房,看见假方君穿着围裙在火炉边忙忙碌碌,而馨姑妈坐在餐桌边,出神地看着他的背影。
卓星月再次感受到步步逼近的危机。
“马上就可以吃了。方君以前教过我怎么熬椰香粥。他说你早上最爱喝这个了。食堂的早餐没有这个,你应该很想念这味道吧?”假方君说话温柔有加,回头看到卓星月的时候,刻意说起她已被赶走的事,“你是回来收拾行李么?昨晚上,你去哪了?一个未婚女子彻夜未归,这样不太好吧?员工不检点,对酒店的风评会有影响的。”
卓星月无视他的存在,径直走到馨姑妈面前,蹲下来,昂起头,诚心诚意地认错:“我以后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站着的假方君装模作样地舀起一勺粥,吹凉喂给馨姑妈,在一旁添油加醋:“馨老板,这可不是什么小错,雪公主都伤成那样了,它可是猫星酒店的招牌……”
“这件事的确是我疏忽,让人有机可乘把猫薄荷放进猫舍。”卓星月厉声打断假方君,无畏地看着馨姑妈,希望她不会被蒙蔽双眼。
“馨老板……”假方君有些紧张。
“好了。别插话!星月,我给你半个月的时间,让你证明自己是个有用的人,不然就卷铺盖走人。”说完,馨姑妈只是随意看一眼假方君,就让他慌得连手里的碗都拿不稳,顿时没了胃口,自己用手转动轮子出了门。
卓星月和假方君对视一眼,眼神激烈地交战。
虽然是暂时留了下来,可是卓星月其实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罗亚积极帮忙在员工中打探消息,希望证明她是被人陷害,可是嫌疑人假方君做事细心,根本没有留下半点证据。倒是费勒口口声声说有办法,被拒之后又三番五次示意她乖乖合作。
他和假方君,一个在前如猛虎,一个在后如饿狼。
这段时间,猫舍仍是由她在打理,她甚至比以前更用心。卡卡还是隔三岔五就跑丢,每次都是跑到马猜的店里去了。卓星月不想一事无成地面对马猜,总是抱起卡卡就走。他已经帮过她很多次,还把自己的秘密基地让给她,不料她如此没用,问题迟迟解决不了。
她仓促逃跑的背影,每次都落在他眼角的余光里。
“站住!”这一天,马猜放下书,喊住她,“事情解决了吗?”
卓星月摇头,每晚她都会去荧光海滩,焦虑得整夜都睡不着觉,可是想不出任何办法。每日在酒店遇见假方君,对方的笑容越来越放肆,就等着她被扫地出门那天。
“我是不是很没用?”她痴痴地望着这片喧闹的海滩,她的梦想、未来和希望都在这座岛上,她看着看着渐渐红了眼,颓然说道,“阿决在等我凯旋,我不想失败。”
一直以来,卓星月在杨决面前都有一种自卑感,那是再深的爱也填补不了的落差。
虽然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可她无法忽略旁人的目光。别人看他们的表情很微妙,似乎都知道好景不长。他们都等着杨决什么时候玩腻了,等着杨修身什么时候想起了轻轻弹走她这一粒微尘,等着她什么时候曝出真面目开口敲走一笔天价分手费。别人的看轻让她一万个不自在。每当这种时候,杨决总是挺身而出维护她。
因此,她从未因为自己是流动摊贩和遇难建筑工人的女儿而自卑,她只为无法回报给杨决同样的爱而自卑。
总是他在保护她,她什么时候能起身捍卫他?
与其说是杨修身逼她离开,不如说她自己也愿意离开。年轻的女孩子谈起恋爱来谁不愿意与恋人朝夕相处,可是她愿意在变得更好的时候继续爱杨决。虽然这样会爱得辛苦一些,但也会爱得久一点。
“我不想成为他无用的肋骨,而想成为他挺直腰背的脊柱。我想让他骄傲,这个想法会不会傻了点?”
卓星月第一次向人吐露心声,马猜看到她提起杨决的时候,眼睛里会有一种从未见过的光亮,因为那光亮太过明亮,所以他想成全她,是麻烦也认了,他果断地说:“我帮你。”
“怎么帮?”卓星月惨笑一下,看着马猜风雨飘摇的小铺,他也不过是红尘俗世当中一个挣扎求生的普通人,怎么敌得过巍峨不倒的杨修身或是馨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