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鸣看见从窗帘缝隙照射进来的阳光,颜色深沉下去许多,因而推测外面很可能已经临近黄昏。倦鸟该回巢了吧。
房门终于打开,他急切地瞪着双眼冲康欣点头,示意她取出他嘴里的东西,他有话要跟她说。但康欣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也不看他,只是看林朵儿冷笑,一副“等会儿就有你的好戏看了”的模样。
康欣只是来查看状况的,见张海鸣和林朵儿都安全地坐在沙发里,好端端地活着,没出意外,便放心地转身离开了。
张海鸣痛苦地鼓着腮帮,感到下巴已经麻木,好像没有什么知觉。他看向对面的林朵儿,眼神是复杂的,既有对困境的烦恼,又有对她和那个汪超关系的好奇。他想用眼神与她交流,虽然眼神问不出问题,但起码还是能给彼此一点安慰的。但是林朵儿没有看他,她虚弱地耷拉着脑袋,垂着脸,披散的长发盖住了她的五官。他看不到她的脸,猜不出她此刻在想什么,因此感到焦虑不安。
张海鸣听声音知道康欣在厨房里面,好像在找东西,翻箱倒柜,弄出很乱的声响。很快,他听见了煮东西的声音,不知道她打算弄什么吃。约有一个小时后,康欣走进书房,手里端着一个大碗,碗里是很稠的粥。
康欣拖把椅子,坐在张海鸣面前,用玻璃勺认真地搅粥,嘴里说:“饿一天了,饿坏了吧?刚煮的桂圆栗子粥,家里材料还挺全的。我吃过了,味道不错,你吃点儿吧。”
张海鸣赌气地摇头。
康欣伸手掏出张海鸣嘴里的东西,刻意讨好的笑容挂在嘴角,笑容里也不免有一丝嘲弄,是成熟者俯视幼稚者时的那种既有宽容又有怜悯的嘲弄。
“不吃吗?你可想好,饿可是饿的你自己,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说不定要饿到什么时候。最后问一遍,吃不吃?”
康欣的目光湿润而明亮。
张海鸣活动着嘴巴,气恼地看着康欣,哼了一声说:“你先喂林朵儿吃。”
康欣斜一眼林朵儿,说:“喂完你再喂她。”
张海鸣犹豫地看着康欣,又看向林朵儿。
康欣适时说道:“我是康欣,又不是别人,跟我玩什么气节,在一起多少年了,谁不了解谁?赌气饿自己,犯得上吗?说你傻,你还总不承认。”
张海鸣歪着脸,喘了几口气,点点头说:“好吧。”
“像我求你似的,我真是贱,你这样的,就得饿死你。”
康欣唠唠叨叨地一勺一勺喂张海鸣吃粥。
期间张海鸣总是着急说话,说些什么让康欣别闹了放了他们之类的话。但每当他要开口,康欣都及时把满满一勺粥塞进他的嘴里,堵住他的嘴。他努力几次,总是不能把话说全,便气歪歪的只吃粥,不言语了。
张海鸣吃完粥,还被康欣喂着喝了一杯水,因为记挂林朵儿,一吃完就让康欣快给林朵儿喂粥吃。
岂知康欣站起身,轻蔑地打量林朵儿一眼,说:
“要我给她喂粥?还要让我伺候这么个东西?笑话,饿着吧,饿不死算她命大。”
张海鸣急了,大声道:“你怎么这样!”
“我哪样?”
“你说喂完我喂她的,怎么说话不算数?”
康欣气得直咬牙,一扭身出了房间。十分钟后,端着一碗粥走进来,直奔林朵儿。
“我是替张海鸣喂你,所幸你只是撒谎,没有做出什么伤害他的事。”她边说,边扯林朵儿嘴里的东西,“不过你伤不伤害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林朵儿却把头甩开,张了张嘴,说:“我不吃。”
康欣生气地冲张海鸣说:“你看到了啊,是她不吃的,不是我不喂。”
张海鸣柔声劝:“都饿一天了,不吃东西哪行啊?”
“我不吃。”
“吃点吧。”
“不吃。”
“不管事情最终怎么解决,总得有命等到解决的时候啊,自己把自己饿坏了,多不值啊。”张海鸣满脸的牵肠挂肚。
林朵儿昂起脸,冷冷说:“我说不吃就不吃,饿死就饿死,以为我怕死吗?”
康欣看张海鸣那副蠢样,早气不打一处来,大声道:“你就是贱。”
手指林朵儿:“她愿意饿死就饿死呗,她又不怕死。”
“我从小孤苦伶仃的到处漂泊,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多少次活不下去想死,我会怕死?”林朵儿表面是傲然轻蔑地对张海鸣说,实际上是给康欣听。
张海鸣还是耐心地劝:“我知道你不怕死,可这么死,太不值得啦。”
林朵儿怒视张海鸣:“什么叫值得?什么叫不值得?我已经被你们所有人被这个世界给抛弃了,谁还在乎我呀?我活着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因为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值得我再留恋和在乎的,活着也是行尸走肉,苟延残喘干吗啊。”
“我在乎你呀。”张海鸣急道。
康欣冷笑说:“她是在怪你不信任她。”
“我信任她的。”张海鸣的目光从康欣脸上急切地挪到林朵儿脸上,“林朵儿,谁说我不信任你了?我信任你。”
“我知道你在怀疑,你不用这么说。”林朵儿看起来很悲伤。
张海鸣大声道:“康欣他们说的对我来说都是狗屁,我就没往心里去过。”
康欣气道:“你没脑子吗?”
张海鸣怒向康欣:“你他妈发什么疯!趁早把我们放了听见没有?”
康欣勃然大怒,把手里的粥碗摔在地上,从椅子里弹直身体,指着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林朵儿说:“不吃就不吃,叽叽歪歪什么?有本事饿死自己,妈的矫情。”
林朵儿倔强地仰视康欣。
康欣抓起刚才扔在床沿的枕套,左手用力往后揪林朵儿头发,揪得林朵儿头颅后仰,嘴巴随即咧开。趁这机会,快速把枕套塞回到林朵儿的嘴里。
“康欣!我劝你……”张海鸣对康欣怒吼,要警告什么。
“劝个屁!”康欣抓起枕套,像之前那样堵住张海鸣嘴,不听他说。
康欣在收拾地板上的碗碎片和粥时,深埋着脸,轻轻抽了两下鼻子,张海鸣虽然没看见她的脸,但还是猜想到她好像是掉了几滴泪。
盛夏漫长而酷热的白昼终于结束,夕阳坠落,黑夜降临。吴童乘着夜色匆匆赶开,一进客厅就着急地问康欣,为什么张海鸣还没有给他打电话,还是关机状态,跟客人见面的时间马上要到了,到底应该怎么办。
康欣表现得很为难,说至今联系不上张海鸣和林朵儿。又说看他俩那情况,恐怕今夜不会回来住,这顿饭应该吃不上。吴童问这么办。康欣建议,不如给客人那边先去一个道歉的电话,解释这边临时有紧急变动,这顿饭吃不上,过后张海鸣会亲自去电解释。这样总比让人家酒桌边傻等的好。吴童觉得也只能这样了。
吴童打完电话,焦急的情绪缓和下来,说口干,康欣要给他拿水,他说不喝水,要喝茶。康欣心里烦,盼他走,但没法表现出来,沏茶再喝茶,实在耗费时间,便耐着性子劝他喝水,说喝茶怪费劲的,又怪热的,实在不想喝水,冰箱里还有啤酒。吴童笑说不麻烦康欣,要自己动手烧水沏茶。康欣哪放心,只好说,你坐着,还是我来吧。
吴童赖在沙发里,悠然把香烟点燃,康欣已经把水烧好,给他沏了一壶茶。他的身体放松下来,说话的语速也便慢下来,东一句西一句地瞎扯,端起杯子小口喝茶。
“哎呀,康姐,不是这个茶。”
“什么?”坐在一旁沙发里看手机的康欣抬起脸。
“这不铁观音嘛。”
“是呀。”
“我要喝大方形铁盒里的那个茶叶。”
“那你之前也没说呀?”康欣不耐烦地蹙蹙眉,“凑合喝吧,都一样。”
“那能一样么,那个茶是张哥朋友从台湾带回来的,茶中极品,你没看乔杰特地顶着毒日头过来喝茶么。”吴童嬉皮笑脸地恳求说,“康姐,咱们俩还是喝那茶吧,这是你在,对我好,张哥在家还未必舍得给我喝呢。”
“我不知道他给放哪儿了,我对茶不感兴趣,没注意。”
“还能在哪儿啊,肯定在书房的那个柜子里呢。”
“下回再说吧。”康欣忍着烦说。
“别下回了,就这回吧,趁张哥不在,我去拿。”吴童按灭烟头,站起身。
“你别!”康欣慌忙站起,拉住吴童的胳膊,由于用力,一把给吴童给推坐在沙发里,“你别急,回头我整盒都给你拿去,只要你打听到汪超和林朵儿的事。”
“对了,我正要跟你说呢,我去找薇薇了,帮你打听了。”
康欣成功地把吴童对茶的注意力给扯走了。
“怎么说的?”康欣无比期待地看着吴童。
“说出来没法让人相信,真的,太他妈不可思议了。”
“怎么了?”康欣越发急切。
“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任何消息。”
“谁啊?”
“汪超呗。”
康欣惊道:“也失踪?失踪多久?”
吴童的声音明显是得意的,是自信的,说:“跟当年林朵儿的失踪在同一天。”
“真的假的?”康欣果然如吴童料想那样,大吃一惊。
“还能有假?我听薇薇说汪超在两年前失踪,觉得奇怪,立即想到林朵儿,就问她,是不是记得汪超失踪的具体日子。她是汪超当时的同居女友,汪超失踪后,着实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寻找呢,所以就算记不住汪超的生日,也必然会记得住汪超失踪的日子。就像我,我和林朵儿还没什么关系呢,但当年每天和你们疯狂地找她,自然也就把那个日期给深记在心里了。所以当我听完薇薇说的日期,真的是给惊呆了。”
康欣愕然地陷入思索不语。
吴童等了一会儿,难抑兴奋,又说:“我问薇薇,汪超和林朵儿是什么关系,哪知她根本不认识林朵儿,说没听过,应该没有关系。我又问她,是不是知道海鸣服装厂的张海鸣,她也说不认识。所以我想,她确实不知道汪超认识林朵儿,更不可能知道汪超好几次和林朵儿联系。想想也是,自己每天辛苦上班,挣钱养活汪超这种无赖的蠢娘们,智商高不哪去。假如有一天,汪超给她卖了,估计她都得乐呵呵地给汪超数钱。”
“你没问问汪超失踪前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吗?”
“我好奇心这么重,当然问啦。”
“怎么说的?”
“她说不大清楚。她说平时下班回家时,汪超还在麻将馆里打麻将。汪超回来时,她早睡了。而她每天上午去上班时,汪超通常还没有睡醒呢。所以,她没觉得汪超失踪前有什么特别的表现。”
康欣略有失望。
“我不甘心,反复追问。薇薇后来回忆说,汪超失踪前的那段日子,有时有点神神秘秘的,好像在忙什么。”
“哦?忙什么?”
“薇薇说问汪超忙什么,汪超不让她瞎打听,只说在和一个新认识的朋友研究合伙做生意的事,还说很快将大挣一笔。薇薇当时还有点害怕,一度怀疑汪超在研究贩毒。然后很快,汪超就失踪了,再没有回来过。”
“薇薇有没有尝试去汪超家里那边找找?”康欣想到和张海鸣找林朵儿时,他们一起去药王街46号的情景。
“薇薇说她曾往汪超家里打过电话,汪超家人说汪超没有回来过。她怕汪超家里人骗她,怕汪超发了财想甩掉她,所以她还特地去了汪超老家那边明察暗访,最后发现,确实汪超没回去过,也没有过任何关于汪超的消息传回去。”
“她能联系到汪超家人?还去过汪超家?汪超是哪儿的人?”
吴童笑了一声:“说出来又要让你吃惊一下。大甫市的,与林朵儿老家相同。”
与此同时,听着客厅里的对话,张海鸣完全想象得到康欣的吃惊,不过他可没有心思去想象康欣的吃惊,他自己已经又一次因为吃惊而呆滞了。
他心里那座积木搭就的大楼正摇摇欲坠,心惊胆战地把脸转向林朵儿。
林朵儿还是那副模样,勾着头,垂着脸,披散的长发把脸遮住,一动不动。
没多久,送走了吴童的康欣一把打开房门,大步迈进来,先看的是张海鸣,笑着看。虽是嘲讽的笑,却笑容中不见什么嘲讽,更多的,好像是酸涩。
“你还信任她吗?”她问。
张海鸣茫然地看着康欣。
“你不会觉得这次也是我的谎言吧?跟你多年的司机帮我撒谎诋毁林朵儿?”
张海鸣依然沉浸在惶惑中,沉吟不语。
康欣方才走向林朵儿,扯出她嘴里的毛巾,退后两步,靠住墙壁,交抱双臂,姿态轻松,露出真正的嘲讽笑容,说:“说话吧,这回看你还有什么说。”
林朵儿伤心地摇了摇那头凌乱的长发,抬起一张表情哭丧的脸,委屈让她泪眼婆娑。
“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作了什么孽。如果老天注定要捉弄我,怎么挣扎恐怕都没用的。算了,不解释了,人家每天盯着你往你身上泼脏水,你洗得再勤,每天也都是脏的。一次次解释,解释到什么时候?解释不完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解释了,解释给谁听?没有我在乎的,也没有在乎我的,解释清楚,也没有意义。”
康欣不屑地笑:“又来这套。”
张海鸣的目光里漾动着怜惜与深情,看着林朵儿:“还有我,我在乎你,你在乎我。别忘了,我永远都是信任你的人。”
林朵儿热泪盈眶:“真的吗?”
张海鸣用力点头:“当然,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林朵儿点点头,神色安定下来,深呼一口气,决定开口解释。
她慢条斯理地组织了一会儿语言,说:“我承认,来铜城前,我就认识汪超,而且认识了很多年。怪就怪我年少时遇人不淑,交友不慎,曾把这个无赖视为朋友。”
张海鸣眼中露出惊讶和不安。
“你们也许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会与汪超成为朋友,因为我们俩看起来明显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但是请别忘了我的身世。那时我处在叛逆期,刚被养父母抛弃,从寄人篱下的生活里逃离出来,年纪轻轻的,囊中羞涩,流浪在残酷的现实社会里,真的是朝不保夕,茫然无助啊。就是在那种状态下,我认识了不良少年汪超。只有他和他的朋友们肯帮助我,尊重我,所以我那时自然很感激他们,与他们成为朋友。这也不能说是无奈之举,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只要你们设身处地地想想,其实没半点奇怪的。”
张海鸣同情地点头:“完全可以理解。”
康谢不屑地嘁了一声。
“后来,我的养父回国,找到我,给了我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有钱后,我的生活状态改变了,接触的事物和人也改变了,加上那时我已经长大一些,懂事不少,自然的就渐渐瞧不起汪超他们了,然后开始厌恶他们。”
“人当然是可以变的,比如我以前就是汪超那类人。”
康欣觉得张海鸣这话好像是对自己说的,是在帮林朵儿说服自己,倍觉郁闷。
“我开始疏远他,躲避他。他不知道我有钱还好,知道后,反而阴魂不散地粘着我,说我当初全靠他的帮助才活到现在,不能忘恩负义,要我还他钱。”
“无耻。”张海鸣说。
“其实我是给了他不少钱的,可他贪婪无厌,不断地伸手要钱。我不想给,他很生气的,说要让我好看。”
“一毛都不该给他的。”张海鸣气愤地说。
“那天他喝多了,给我打电话,说要来找我。我害怕,心想反正我也是孤儿,无牵无挂的,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于是简单收拾好东西,匆匆打车来到火车站。我完全是没有目的的,随便买了一张能最快发车的火车票,然后上车,逃离了大甫。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来到了铜城。来到铜城后认识张海鸣以及我们结婚的事,你们都知道,就不说了。结婚后,汪超不知道怎么得知了我在铜城。”
“那种人都像狗似的。”张海鸣鄙夷地说。
“他曾试图与我联系过几次,我都没有理他,他也就不再联系了。后来,他突然来到铜城,给我打电话,把我叫出来,跟我借钱,说要做生意。我这才知道,他找了个铜城的女友,现在搬到铜城住。我想,他本来在大甫好好的,一个流氓,不至于搞什么网恋,他认识那个什么薇薇,目的就是要吃她,住她,好能让穷光蛋的他留在铜城。而他非要留在铜城,目的应该就是要从我这儿弄到一笔钱。”
“当然是这样。”张海鸣说,“要不怎么叫无赖呢,赖就是他们的特性。”
康欣再忍不住,冲张海鸣说:“你话真多!又不是说相声,谁要你捧哏。”
张海鸣气呼呼的,仿佛被汪超纠缠的是他。
“他几次三番找我,缠着我借钱。数目太大,我已经结婚,我的钱都给了海鸣,要动家里的钱,海鸣肯定会知道,所以不能给他。”
张海鸣遗憾地说:“你该跟我说的,夫妻间就是要互相信任呀。”
林朵儿深情地看着张海鸣说:“我怕你知道后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然后瞧不起我,改变对我的看法,觉得我竟然会认识这种无赖。”
“怎么会呢?信任一个人就要绝对的信任。”
林朵儿叹了口气,说:“我每次和汪超见面,竟然都能恰好被吴童看见,只能说,这是天意吧。”
她看向康欣:“你还想问后来我和汪超为什么会同时失踪吧?”
康欣抿紧嘴唇不语,这是当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