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知道。要不是今天从吴童的嘴里听说,我根本不知道他两年前也失踪了。也许他的失踪和我有某种关系吧,但我因为那两年发生的事全都不记得,所以想不起什么。”她看着康欣,意思是解释已经结束,满不满意随便你。
其实整个过程中,康欣一直在仔细听,仔细观察,企图从林朵儿的话里发现什么漏洞。但林朵儿的解释很快就结束了,康欣失望地发觉,她没能发现任何漏洞,便不能抓住那漏洞来反击林朵儿。她因失望而再一次陷入语塞的窘境。
“你怎么说怎么是。”她转身往门外走。
张海鸣冲她的背影说:“很明显林朵儿说的都是真话,你还想怎么样?”
康欣坐在客厅沙发里不语。
“康欣,你在犯罪!”
康欣还是不语。
失踪回来后一直身体不好的林朵儿,经过一白天的捆绑与滴水未进,此时已经相当虚弱,说话变得有气无力。
她隔着墙对康欣说:“你依然捆绑我们不放,不就是因为认定我盗用了那个瘫痪女孩的身份吗?其实,我叫张三也好,叫李四也罢,名字只是个代号么。我叫什么,是什么身份,与我对海鸣是不是真心,我和张海鸣是不是幸福,有影响吗?”
“没影响。”张海鸣说。
“我做过任何伤害海鸣和对不起他的事吗?”
“没有?我比谁都清楚。”
“康欣,其实你和我相比,你应该承认,是我给海鸣的帮助和支持更多,也是我为爱情付出的更多。至少,我绝对做不出给海鸣弄晕并捆绑拘禁这样的事。康欣,有些事是不能强求的,你不能因为得不到张海鸣,把你的恨转移到我身上,这对我不公平。”
康欣的声音终于隔墙传过来:“真唠叨。”
“没有人是完美的。”林朵儿继续说,“你在我身上总能找到一些瑕疵,你疯狂地冲过来扒开那些瑕疵,大声骂我是劣质品,这么做对吗?”
康欣的声音阴森森地飘进来:“我相信我的直觉,好戏还在后头,等着瞧吧。”
张海鸣气恨地叹了口气。
别墅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这次打破沉默的竟然是林朵儿,她说话像梦呓般呢喃,忽然问张海鸣:“海鸣,你还信任我吗?”
张海鸣语气坚定:“当然了,那些屁话,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林朵儿满足地嗯了一声,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
张海鸣神思飘远,追忆往昔,点头说:“一辈子也不会忘,那天是个阴天。”
是的,那天是个阴天,从早晨开始天便阴沉沉的,任谁仰面看天都会看出要下雨,可是雨偏偏迟迟不落。一直到下午,也还是这种要雨不雨的状态。本来即便不是周末,劳动湖公园里的人也不至于那么少的,那天正是因为那危险的天气,吓得好些该逛公园的人都躲在家里没有出门,公园里才那样的清静。
那是张海鸣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中最痛苦的时光,父母出事,丢掉工作,离开康儿,惨得不能再惨,成天一个人晃晃悠悠地来到劳动湖公园,神情呆滞地坐在僻静的角落里,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
那天小树林里好像只有他自己,静得甚至能听见不远处湖水里的水泡声。林朵儿突然拎着包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像个醉汉似的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张海鸣好几次看见林朵儿快要跌倒,好几次要起身过去扶,但林朵儿始终没倒,他也就一直坐着没动。
跌跌撞撞的林朵儿总算是走到了张海鸣身边,挨着张海鸣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呼呼气喘,看起来很难受。张海鸣问她怎么了。她说头晕得厉害。问她是不是病了。她摇头说不知道。让她去医院看看。她说不必,说很奇怪,本来好好的,突然感到头晕,便去路边的药店里买了些药,打算到公园里坐下歇歇,把药吃了。她打开包,手伸进去摸,摸了半天摸出一盒药,却发现没有水。她解释说因为晕得厉害,没想起买水这回事。张海鸣只好起身去公园门口的小店为她买水。
可是当张海鸣买水回来,发现林朵儿不见了,包却还留在长椅上。他猜她可能是去厕所了,便坐下来等,哪知怎么也等不回,就有点急了,拎起她的包,去公园的公厕找,没找到,又在公园里找了一大圈,还是没找到。
张海鸣回到树林里,坐回到长椅上,继续等,这一等就等到天黑,终于见林朵儿跌跌撞撞、心急火燎地赶回来。
林朵儿抱歉地解释说自己真的是晕得厉害,在张海鸣买水后,觉得自己好像要死了,很害怕,于是赶紧离开公园,去了医院。而且也是因为晕得糊涂了,把包给落在了公园里。
这就是他们俩的第一次见面。
“那天你真是晕糊涂了。”张海鸣说。
林朵儿的脸上浮现疲惫的笑容:“可不糊涂了么,不然谁能把装着三万块现金的包随随便便地落在公园里。你知道吗?当我赶回空荡荡的公园,看见你竟然抱着我包,死守在公园里等我,那一刻,我感到的不是感动。”
“是什么?”
“是震惊。那一刻,你在我心中的形象,简直是神一样的高大光辉,我这么狼狈的一生,竟然也能遇见这种传说中的好人好事,不可思议。”
“看来第一印象确实很重要。”
“这个第一印象决定了后来的一切。”
“如果当时我打开包看一眼,可能结果就不同了。”张海鸣开玩笑。
“那更说明,一切都是天注定。”林朵儿疲累地笑。
张海鸣深以为然地点头:“真是这样,一切都是天注定。”
张海鸣丢掉工作后,在网上投简历,得到回应的概率虽然低,可他像撒大网一样地疯狂投,所以面试的机会还是有些的。只是这些工作总是不大让人如意,又或者,他被人家无情淘汰。正因为这样,那天他在接到服装厂质检员的职位面试时,其实是没大放在心上的。万没想到的是,来到服装厂,竟然看见了林朵儿。原来林朵儿在服装厂做文职工作。那一刻,张海鸣真的觉得,这个世界实在很奇妙。
“如果那天不遇见你,你不跟老板多说几句我的好话,我可能就得不到那份工作。得不到那份工作,就没有机会了解服装加工行业,就不可能与你有更多的接触,更不能与你相恋。不能与你相恋,不了解加工行业,我就没有机会娶你,没有机会在你的帮助下买下频临破产的服装厂,成立自己的海鸣服装厂。所以,如果不遇见你,我的人生将会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状态。”
“你们的甜蜜爱情秀到这里也该够了吧。”康欣握着手机,阴沉着脸走进书房。
张海鸣和林朵儿一起看向门口。
康欣举起自己的手机,晃了晃,得意与气恨生死搏命般纠缠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色像外面有黑云奔驰的天色,忽明忽暗,阴晴不定,诡异而阴险。
“熊熊受我的委托,白天又去了真正的林朵儿家,刚才她给我打来电话,还发来了很多照片,我手里有了证据。”
“什么证据?”张海鸣好奇地问。
康欣死死盯着林朵儿眼睛,说:“所以你不必再狡辩,我也不想听,你的狡辩也只是你自己在那里自欺欺人。事实已经很明显,你盗用了林朵儿的身份。”
“到底什么鬼证据啊?”张海鸣焦躁地问。
康欣把手机举近张海鸣和林朵儿,语速越发迅疾,吐字越发用力,手指一下下滑动手机屏幕。伴随着她的解说,一张张照片间隔时间恰当地从他们眼前滑过。
“这是林朵儿父母的身份证,看清没有?她爸叫林梁栋,这是她妈的,叫吴燕华。”
“这是他们家的户口本。”
“这是林朵儿的初中毕业证。”
“林朵儿得到的奖状,有三好学生的,有运动会跳远第二名的。”
“还有,这是她的留言本,看见没有?同学给她留言,叫她什么?叫她林朵儿。”
“再看这个,这是什么?相册,她各种时期的照片都在这里。注意这张照片,下面有林朵儿的名字。”
“看这是什么?电费缴费单,上面是谁的名字?是林梁栋。”
张海鸣忽然喊起来:“够了!”
康欣猝不及防,倒给吓了一跳,停下来,气喘吁吁地看张海鸣。
张海鸣忍无可忍地说:“我不信这世界上就没有两家人的姓名是完全相同的。”
康欣失望地摇摇头,好像是为张海鸣盲目的固执感到悲哀。
她举着手机,手指滑动,翻找到一张照片,递到张海鸣面前,然后手指将照片滑大,上下左右移动,只为让他看清楚。那是一张合影,几个年轻的男女围着餐桌吃喝说笑。
“指着镜头张大嘴喊什么的是真正的林朵儿,你看左上角那个坐在鱼缸前面的人,两个女孩挎她的胳膊把她簇拥在中间的那个女孩,是谁?”
张海鸣眯缝眼睛用力看照片,不安地抬起眼睛看康欣。
康欣又找出一张照片,是四个女孩的合影,她们穿着相似的衣服,坐在一个好像是售卖什么商品的小店铺里,一起看着镜头笑。
“这张能看得清楚,右边第二个是真正的林朵儿,你看左边第二个,是谁?”
张海鸣几乎把眼睛贴到手机上,把脸扭向一旁的林朵儿。
“看看清楚,是你的老婆吗?”
张海鸣困惑地看着康欣,更加不安:“是吗?”
“你问我是吗?那我告诉你,是的,她就是你老婆,现在你身边的这个人。”
张海鸣又去用力看手机,咕哝:“不是吧?”
这次康欣翻出的照片是两个女孩的合影,所以照片里两个女孩的脸都很清晰,把照片举到张海鸣面前,大声道:“看这张,左边的是真正的林朵儿,右边的是谁?”
张海鸣震惊了,瞪大眼睛,看向身旁的林朵儿。
林朵儿又开始勾头,用长发把五官隐藏起来。
“可……可这张与之前的不……不一样啊?”张海鸣的声音开始颤抖。
“这张与之前两张上让你看的人是同一个人,只是时期不同。这个人的前期是单眼皮,圆脸。后来她割了双眼皮,并且做了面部抽脂手术,所以看起来有所不同。”
张海鸣惊呆了,照片里与康欣所谓真正林朵儿合影的,确实是他现在的妻子。
林朵儿突然说话,垂着头,一动不动,就好像那声音,不是从她的身体上传出来的。
“那是我,是的,就是我。”她说。
张海鸣恐惧地看过去,颤声问道:“那你……是谁?”
康欣说:“她叫李霞。”
林朵儿轻轻点下头,还是埋着脸,说:“是的,我的真名叫李霞。”
张海鸣看着李霞,说不出话。
李霞继续幽幽地说:“我是李霞,不是林朵儿,我盗用了林朵儿的身份。”
她猛然抬起头,哭着冲张海鸣说:“你说你永远信任我的是不是?”
张海鸣彻底懵了,还哪能言语。
“我承认我盗用了林朵儿的名字,但我不是坏人啊?我说过,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张三,李四,王五,有什么分别呢?我是我,永远是我,不能因为我把名字从李霞改成林朵儿,就不是我了呀。海鸣,你到底爱的是我,还是林朵儿这个名字呢?”
张海鸣依然陷在慌乱中:“可是……你为什么要盗用林朵儿的身份呢?”
“因为我喜欢林朵儿这个名字。”
“仅仅因为喜欢?”张海鸣与康欣异口同声。
李霞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低声说:“说出来你们可能会觉得很扯。其实是因为,我不想当李霞,我想摆脱关于李霞的一切,她的出生,她的家庭,她灰暗的童年,以及痛苦的成长。我没有家人,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同学,与这个世界没什么联系。我是孤独的人,更是自由的人,所以我可以不受管束地自由使用任何名字。”
张海鸣与康欣面面相觑,脸上一副“这确实有点扯”的表情。
“对我来说,不叫李霞,我就不是李霞了。叫林朵儿,我就是林朵儿了。我只是想摆脱那个痛苦让我厌恶的自己,得到一个崭新的自己。”
张海鸣似乎也能够理解李霞,问说:“那你的那些身世……”
李霞打断说:“都是真的,被领养,被抛弃,孤独,流浪,历经坎坷,都是真的。唯一的一点点不同,就是我隐藏了自己和养父母的真实名字。这不难理解,因为我必须这么做。首先,我已经是林朵儿,我的父母只能是林梁栋和吴燕华;然后,我这么做也是出于一种保护自己和保护我养父母的微妙心理。在没有安全感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人,一辈子都将感到没有安全感。”
“你这电影台词一样的说法谁信?”
李霞看着康欣说:“是真的。”
“除了骗骗张海鸣这种没心眼的人,还能骗得了谁?”
张海鸣不满地看康欣。
康欣从手机里找出一段视频,点开播放给张海鸣和李霞。
视频里是病床上形容憔悴的林朵儿。她面对拍摄的手机,紧蹙的眉宇间满是紧张和怀疑,说:“李姐,你会看到这段视频吗?还记得我吗?我就是那个当年因为嘴巴笨脑子慢,被你骂哭过好几回的林朵儿。散伙后,我不幸地遭遇了交通事故,从此瘫痪在床,多年不能走出家门。我等于被囚禁在家里,犯人也不如,犯人还有放风的时刻呢,我没有,日日夜夜离不开这张大床。我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跟你们相比,等于是生活在茫茫宇宙中的另一个世界。”
说到悲惨的处境,她哽咽起来,有几秒没有说话。当她用手掌揩去泪水后,情绪很快就平静下来,又能顺畅说话了。
“不公平,当年我们一伙人,干了那些缺德事,独独让我遭到报应,你们都好好的,为什么?尤其你,不断整容,不断弄钱,越来越美,越来越富。刚才听说,你现在又嫁给了一个老板,你简直是从飞蛾蜕变成蝴蝶的励志典范。其实最该遭报应的人是你不是吗?你骗了人家邓国辉多少钱?有人说三十多万,有人说最少也有十万。”
张海鸣不禁惊讶地看李霞:“你们做什么啦?”
没人回答他。
“你带领我们骗那些老人,骗到那么多钱,该分给我们的工钱和提层你不分,攥着所有钱,最后和小艾莉卷款潜逃,卑鄙到极点。算了,说这些没任何意义,说点别的。”
林朵儿停顿一下,喉咙跳动,好像因为喉咙干,在滋润喉咙。
“他们找上门,告诉我说你盗用了我的身份,这几年,你成了林朵儿,你爸成了林栋梁,你妈成了吴燕华,这倒挺有趣的。看来你确实很喜欢我的名字,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说我的名字好听,不像你的名字那么平庸。只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后来你竟然盗用了我的名字,而且连我父母的名字也给盗走了。”
视频里,林朵儿做作地叹口气,哀伤而无奈地说:“用就用吧,我一个被外面世界隔离的瘫子,也没什么机会使用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啦。恐怕这也是精明的你选择用我名字的一个重要原因吧,方便你继续到处招摇撞骗啊。”
林朵儿忽然又乐了,说:“还有更有趣的,听说你不但盗用我的名字,还盗用别人的经历。说什么自己是孤儿,被一对开鞋厂的夫妻领养,然后养父母有了自己的孩子,全家移民国外,把你丢给别人抚养。你寄人篱下,受尽虐待,不堪忍受,离家出走。你到处流浪,后来还得到养父给的一笔巨款,从此变成单身贵族。”
视频里传出另一个人的声音,应该是熊熊的。
“这些都是谎言吗?”
“也不能说是谎言。”林朵儿说,“她是个神秘的人,对关于自己的一切讳莫如深,谁都不知道她的家庭与成长经历。虽然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她孤儿身世那一套是盗用的,盗用了小艾莉的经历。”
“小艾莉是谁?”熊熊的声音。
“当时跟我们一起的一个……同事。”
林朵儿的脖子动了动,好像躺靠的位置让自己不大舒服,又对着镜头说:“李霞,你可真是个奇葩,你盗用别人的名字,盗用别人的经历,盗用别人的金钱,你还盗用什么了?别人的样貌?别人的老公?唉,算了,不说啦,就说这些吧。其实我没想这辈子会有机会跟你说这些话的,而且也没有多想跟你说,是她(熊熊)非让我对着手机跟你说几句,我想到哪说到哪的,最后祝你……平安吧。”
张海鸣对林朵儿的信任终于彻底动摇,质问李霞时的声调好像带着一点哭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李霞低头沉默。
“说话啊?你的成长经历到底是真的吗?到底是不是盗用那个小艾莉的?”
李霞不语。
康欣冷哼一声说:“还有什么值得问的,事情已经很明显。”
张海鸣无法接受,声调尖锐起来:“你说话呀!你到底是谁?”
李霞不语。
张海鸣急得吼起来:“说话!你说,你的经历是不是盗用小艾莉的?你说你是不是骗别人钱了?你说,你们究竟是什么犯罪团伙?”
李霞的肉身好像消失了,只剩一身衣服顶着一团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