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很小,对门的土榻上铺了一张草席,靠墙置一几,几旁扔着个蒲团。整间屋中再无其他家具摆设。泥地泥墙,四壁空空,几上唯一的蜡烛还在冒着青烟,似乎刚刚熄灭不久。屋子里飘着一股极淡的似甜非甜的怪味。
屋中央的泥地上合扑着一个人。灯笼的光刚好罩住他,使得他身上的灰袍和头上的白发都染了一层淡淡的红色,仿佛浸在血水之中。
裴玄静的心里咯噔一下……贾老丈。
崔淼将灯笼搁在旁边的泥地上,动手把那人翻了过来。
果然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无疑就是贾昌本人了。崔淼探了探他的鼻息,轻声说:“已然故去了。”
“真怪。”裴玄静说。
“是怪。”崔淼附和,“看起来不像中毒,也没有致命的外伤。”
一位百岁老人倒毙于自己的屋中,自然死亡本不足为奇。即使他的鼻翼下有几缕血迹,也可想见是倒地时面部着地磕破的血。怪异的是贾昌脸上的表情——
这是一张极尽夸张的笑脸,掉光了牙齿的嘴咧得像个黑洞。贾昌仿佛是在狂喜之中猝亡的。
他死前究竟看见了什么?有什么能让一位百岁老人笑到癫狂而死?
“你看这个。”裴玄静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递给崔淼。
那是一片薄薄的白玉,质地细腻,几乎能透过光线。“好玉。”崔淼赞道,“不过,这东西是干什么的呢?”
裴玄静也从未见过这样形状的玉片。中央微凸,两侧呈三角状,像鸟的翅翼一般微张。玉片并不大,正好可以搁在掌心里。
崔淼把玉片颠来倒去地看,“咦,这里怎么缺了个角?好像是新敲破的……”
裴玄静闻言,又朝泥地上细细搜寻。突然,她扫到灯笼光环外的暗影中似有什么东西一晃。她猛抬起头,“那里好像有人!”
崔淼惊问:“哪里?”裴玄静已经朝右侧的屋子跑过去了。
两屋中间的墙上开有门洞,仅悬一块布帘隔断。这间屋子里没有点蜡烛,但是从隔壁透过来的亮光足够她看清楚周围。
此间的陈设比临屋还要简陋,只在北墙下靠边放置一张供桌,上有香炉。供桌后的墙上悬着一幅和尚的画像,想必就是贾昌供奉的师父运平和尚。
裴玄静朝供桌后望过去,画像似乎在微微掀动。不会是风。供桌上的蜡烛和隔壁的一模一样,同样熄灭不久。但香炉里的香还在冒着袅袅的青烟,烟气扶摇直上。这个闷热的夏夜连一丝风都没有。
裴玄静感到一阵混沌的恐惧,不觉轻声唤道:“崔郎!”刚才她凭着一时冲动闯进来,现在想要找个人来壮胆了。四顾茫茫,能依靠的唯有崔郎中。
可是隔壁毫无动静。崔淼既没有出现也没有答应。
裴玄静觉得头昏脑涨。她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现在退出去还来得及。但是四肢根本动弹不得,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锁在原地。她只能呆呆地瞪大眼睛,注视着东面的墙壁。
这间屋子的北墙挂画,南墙和西墙各开了门,所以只有东墙是完整的。
就在唯一完整的这面东墙上,以行云流水的笔墨写着——秦望山上,洗砚一池水墨;会稽湖中,乘兴几度往来。居足以品参悟之乐,游足以极视听之娱。及弟欣先去,向之居游动静,于今水枯烟飞。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先祖子猷公,先叔祖子敬公,世称琳琅。共评《高士》,齐诣谢公。子敬赞子猷量可以自矜,子猷弹子敬琴哀其先亡。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裴玄静的头越来越晕,所有的字都在她的眼前跳舞。她一连读了好几遍,就是不明白文章写的是什么。却又觉得词句隽永,格调清雅,那挥洒自如的笔触也着实赏心悦目。
似曾相识的词句,似曾相识的书法……还有空气中沁人肺腑的甜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裴玄静“咯咯”地笑出了声。
“娘子,娘子!”有人在身后叫她。
裴玄静没有回头。天旋地转,现在她只要动一动就会晕倒,可是她坚持着,顽强地挺立在原地,等待那人来到自己面前。
“玄静……静娘。”
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把她的名字叫得这样温柔,温柔得可以把她的心化成一池春水。
是他,她终于见到他了!
裴玄静热泪盈眶地看着来人。“我总算找到你了,”她哽咽地说,“你躲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要让我找得这样苦?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还是你不再喜欢我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
“是,我是在胡说。怎么能怪你呢?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可爱的人……”
“娘子。”他伸出双臂扶住摇摇欲坠的她。她趁势倒进他的怀抱。多么不可思议啊,他看起来瘦削苍白,甚至有点弱不禁风,但是他的怀抱温暖有力,足够她陶醉其中。
裴玄静轻轻唤出朝思暮想的名字:“长吉——”
黑暗降临,铺天盖地。
早上的朝会之后,按惯例宪宗皇帝将几位心腹大臣留下,在延英殿里继续探讨削藩的战事。当今天子执意削藩,连年发动战争,虽然也取得了一些战绩,但是国家的财力和兵力都已捉襟见肘。今岁以来,讨伐淮西藩镇的战争进入胶着状态,战事向着旷日持久的局面发展。朝中主和的声浪四起,不少朝臣纷纷劝谏皇帝停止劳民伤财的讨伐,向淮西服软以求安宁。极力主战的宪宗皇帝陷入空前的压力之中。
宪宗皇帝性格刚烈,从内心来说是绝不肯向叛臣逆子妥协的。在这种情形下,朝中不多的几名坚决主战的臣子就成了皇帝最仰赖的人,被皇帝当成了心理支柱。御史中丞裴度便是其中之一。每日朝会后的延英殿召对,裴度总是皇帝钦点必须参加的要臣。裴度也积极地为皇帝出谋划策,分忧解困。
不过,裴度在今天的延英殿召对中却不像平时那么专心。召对一直持续到申时才散,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并肩而行,向南走去中书省。夕阳下的大明宫处处金光闪耀,几乎使人睁不开眼睛。
行至半路时,武元衡才问裴度:“中立是有心事吗?”他和裴度的私交很深,所以有此一问。要知道武元衡相公向以孤傲著称,从来不爱多管闲事。
宰相的关心裴度自然得领情,便细说起原委来:
大约在半个月前,裴度收到了兄长裴昇遗孀甄氏的书信,信中称长女玄静将来长安探访叔父,并写明了出发的日子。
裴度计算好车程,从十天前起就安排家人每天守在长安城东北面的通化门,迎候裴玄静。自蒲州来长安的通衢大道直对通化门,正常情况下裴玄静不可能从其他城门进入长安。
可是等了一天又一天,裴玄静始终杳无音讯。
裴度心急如焚。他自责听信了甄氏的话,没有派人专程去永乐县把裴玄静接来。玄静一直是兄长裴昇最钟爱的女儿,假如侄女真出了什么事,裴度怎么向去世的兄长交代?空等了几天之后,从不假公济私的裴度专门去拜托了金吾卫,请他们帮忙在长安城内外留意裴玄静的下落。
他还派出最得力的家仆王义赶往永乐县,沿途搜寻裴玄静的踪迹。从长安到蒲州其实并不算远,王义骑马日夜兼程的话,三天便可打个来回。可是王义三天前出发至今,不仅没有任何消息传回,连他自己也下落不明了……
听到这里,武元衡思忖着问:“永乐县的裴家娘子……我依稀记得,那里前些年出过一个‘女神探’,好像就姓裴?”
裴度道:“咳,那就是下官的侄女玄静。”
“果真是她?”武元衡的眼睛倒是一亮。
裴度悻悻地点了点头。
武元衡微笑了:“既然如此,中立且放宽心吧。‘女神探’能有什么危险呢?说不定是碰上什么奇诡的案子了,正乐不思蜀地忙着破案呢。”
明知宰相是在宽解自己,裴度也不得不挤出一个苦笑。
他们刚好走到中书省前,却见金吾卫士领着一个家仆模样的人疾奔而来。
“王义!”
王义直冲到裴度面前,躬身道:“阿郎,侄小姐找到了!现已送回府中。”
裴度大喜:“太好了。”
“不过……侄小姐受了风寒,找到时正昏迷不醒。”
裴度忙问:“请郎中了吗?”
“郎中来看过了,说并无大碍。”
裴度这才略略松了口气。
武元衡在旁边说:“我说不会有事的吧?中立快回府去看看吧。”
裴度赶紧向武元衡致谢告辞。
武元衡微微颌首,“我倒想一睹‘女神探’的风采,不知今后有没有机会?”
“唉呀,鄙侄女怎能有此荣幸。”
宰相但笑不语。
裴度匆忙而去,武元衡独自一人踱入中书省,端坐案后。少顷,见四下无人,才从袖中褪出一个小小的纸卷来。
轻轻展开,原来是数张叠起的纸片。武元衡紧锁双眉,一张一张看过来。
其实他已经看过许多遍了,早就能倒背如流——每张纸上都写着一句恐吓的话,比如“汝命休矣”,或者“汝不予,吾来取”等等。
这些恐吓信带给当朝宰相的与其说是恐惧,倒不如说是荒唐和悲哀。
又过了许久,武元衡取过蜡烛点燃纸片,看着它们在眼前烧成灰烬。
武元衡很清楚地知道威胁来自何方,所以并不畏惧。令他伤脑筋的是隐藏在威胁背后的企图——他们要的并不单单是他的命。
武元衡迫切地需要一个帮手,却偏偏不能把内情透露给任何人。为此他已经烦恼了很长时间……等等,武元衡突然灵光一现:莫非上苍真的为他送来了一位?
她能行吗?
当意识再度恢复时,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明亮了。阳光从竹帘的缝隙中透进来,一直照到裴玄静的眼睛上。
榻前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人惊喜地叫起来:“哎呀玄静,你总算醒啦。”
见裴玄静满脸困惑地望着自己,她先念了声:“阿弥陀佛,我是你的婶娘啊。”
裴玄静喝下一小盅参汤,又吃了碗白粥,脸上恢复了点血色,也有力气下地了。
她在榻前行礼,拜见了婶子杨氏。至于此宅的男主人,也就是裴玄静的叔父,官拜御史中丞的裴度大人,此刻正在大明宫里上朝呢。得等到他散朝回家,裴玄静才能见到他。
杨氏叹道:“佛祖保佑,侄女儿这次总算是有惊无险。今天清晨王义把你接回来时,你烧得满脸通红,不停嘴地说着胡话。哎呀,把我吓得呀……”
“今天清晨?”
“可不是?玄静你昏迷了好久呢。”
杨氏颠来倒去地讲了好半天,裴玄静才算把过程听明白了。
原来家仆王义三天前被派往永乐县寻找裴玄静,却一无所获。今天清晨,当王义回到长安城外时晨钟还没敲响。在等候开城门的工夫里,满腹心事的王义听到周围人聊起昨日傍晚的一场大雷雨,通化门前有辆马车受了惊,差点儿踩伤路人。那车上的女子拼命叫喊着驱赶行人,最后马匹带着车辆像疯了似的,向南面狂奔而去……
王义悚然一惊,连忙打听车上女子的样貌。
大家都说,事发突然怎么看得清啊,只隐约能辨出是个年轻姑娘,吓得声音都变调了。
王义觉得此事不简单,应该去查一查。晨钟响了,他没有进城,却径直往春明门而去。
他是在镇国寺外发现裴玄静的马车的。马匹早就不见踪影了。马车的车辙断裂,一个车轮没了,还有一个扭歪了。只有车厢尚且完整,里面倒卧着一名年轻女子。车者垂头丧气地坐在马车旁的泥地上。
王义过去盘问,果然是裴玄静一行,当即大喜过望!
但是裴玄静昏迷不醒,王义也不便多加察看,只听那车者说,前一日傍晚他们的马匹在通化门外因雷电受惊,狂奔到此处时,惊马才脱缰而去。马车彻底毁坏了,附近又找不到借宿的地方,他只好安排裴大娘子在马车里将就一夜,自己在车旁守护。谁知裴玄静连日赶路辛苦,受了惊吓再兼淋雨,当夜便发起烧来。清晨,车者发现裴玄静已人事不知。车者没了主意,又不敢离开去寻人帮忙,正在那里发愁,欲哭无泪呢。
王义亮出裴府的腰牌,车者闻知终于有人来接了,才算如释重负。春明门外的官道上有不少兜生意的空马车,王义便去雇了一辆来,将裴玄静转移上去,赶紧进城回府了。
杨氏最后说:“王义回到府门前,一转脸才发现,跟在旁边的车者没了踪影。想是没能把侄女儿平安送到,他害怕受责骂,连车钱都不要就溜走了。幸而你并未受到什么伤害,只是风湿寒热,现在看来也不打紧了。要不然那车者真是脱不了干系呢。”她迟疑了一下,又问裴玄静:“侄女啊,你怎会在路上耽搁这么久?到底出什么事了?”
裴玄静苦笑,该怎么回答婶婶呢?
从蒲州到长安的道路宽阔平坦,路况在整个大唐数一数二。据说皇家御苑中饲养的神骏只需一天一夜,便能从骊山宫一径驰奔到蒲州的鹤雀楼下。裴玄静却在这条路上走了整整七天。
此番离家,是裴玄静人生中的第一次远行。出发时,庶母甄氏特为雇来一乘墨车,并在玄静父亲生前为官十多年的县衙外送她上路。
犹记得那天正午,前有高头骊马,旁侍锦衣车者。油壁车篷顶在仲夏时节的艳阳下熠熠生辉。裴玄静着一身黑色吉服,汗水从最里面的薄纱中单,一直湿透外面的三层深衣和罗裙。隐在帷帽面纱后的面庞也热得绯红,好似涂了最浓郁的胭脂。
如今的永乐县令汪涛曾在裴玄静的父亲裴昇手下供职多年,向以裴老明府的门生自居。因此裴昇的嫡长女出嫁,汪县令郑重其事,特率合衙众人列队相送。
没错。裴玄静是以出嫁的名义上路的,绝非简简单单的投亲。
所以看热闹的百姓才会在街头巷尾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裴昇老爷在世时为官清正,恩泽一方,颇受当地老百姓的爱戴。但是这么多人来围观裴玄静远嫁,却不仅仅因为裴老爷的官声隆誉。更多的,是对裴玄静本人的好奇。
在永乐县人的口口相传中,裴玄静可称得上是一位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