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公元815年),五月末。
雷雨夜,长安灵骨塔下的一间屋内。
年逾百岁、历经六代大唐皇帝的贾昌老泪纵横。
他数着墙上的行书大字,“一、二、三……一百、一百零一……一百五十九、一百六十、一百六十一!”
没错,仍然是一百六十一个,不多,也不少。他已经老到看不清墙上的字了,只能靠着数数来确定他用生命守护的东西还在。
那是皇上的嘱托,也是他的命。
多年以前,皇上对贾昌说:“从今以后你就守在这里,绝不能让外人走进这间屋子,看到这些字。你永远别想搞清这些字的含义,你的责任是守护它们,所以……什么都不要问。”
皇上说话的时候,脸上有种平和而坚忍的力量,这种力量他们李家一脉相承,可以让全天下的人顺服。贾昌就真的什么都没问。
这是有关皇族的秘密,贾昌不能也不敢参透,只尽心守护,每日默诵。但如今他的生命即将枯竭,他想把这个秘密传承下去,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爷爷!爷爷!”
贾昌颤巍巍地转过身,“闪儿?”
“我来帮您点蜡烛。外面下大雨了,您不嫌暗吗?”郎闪儿端着一支蜡烛走进来,屋里顿时变得明亮。郎闪儿将蜡烛放在北墙下的供桌上,又看了看香炉,大声说,“香也熄了。”
贾昌问:“下雨了吗?”
“嗯!电闪雷鸣,好吓人的。”郎闪儿瞥了眼贾昌,心想:老丈的耳朵背得不行了。
贾昌抖抖索索地朝郎闪儿伸出手去,“闪儿,我有话要对你说。非常非常重要的话……”
“爷爷!”郎闪儿倒退一步,脸色有些发白,“外面好像有人在叫门,我得出去看看。”
“闪儿,你别走。爷爷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你……”
“呃,好,那等我回来再说。”郎闪儿慌里慌张地把香炉里的香点燃,逃也似的溜了出去。
郎闪儿躲在门口的布帘后,面色诡异、眼神定定地窥视着贾昌的背影。老人家的身躯佝偻成一团,白苍苍的脑袋垂到肩膀下面,几乎看不见了。他最近经常这么睡过去。郎闪儿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将贾老丈往另一个世界拉扯,说不定哪一次拉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香炉里的香越烧越旺,郎闪儿的心也越跳越快,“爷爷,您好好睡吧。对不起……”
雷声轰鸣,闪电从门外直劈进来。郎闪儿吓得扭头便跑。
他没有看见,就在雪亮的闪电中,贾昌突然从蒲团上一跃而起,仿佛邪魔附身一般,手舞足蹈,如痴似狂!
从傍晚开始下起一场大雷雨,入夜后雨势有增无减。长安城东春明门外的这所小院里,雨水几乎在地上淌成了一条湍急的小河。
郎闪儿沿着廊檐一路小跑,斜打过来的雨还是湿透了半边身子。“来了,来了。”他嘟囔着开院门,一不留神踩进水里,气得嚷:“真晦气!嗳,你找谁啊?”
“这位小郎君,打扰了。”
摇曳的气死风灯下,一张清丽的鹅蛋脸略显苍白,帷帽的蒙纱已高高撩起,用簪子别在脑后,几缕发丝湿答答的黏在光洁的额头上。身上的夏衣都被大雨浇透了。
她的样子虽然狼狈,仍有一份艳光摄人心魄。
郎闪儿的脸腾地涨红起来,眼神不知该往哪里落。
女子说:“请问小郎君,此处能否借宿一晚?”
郎闪儿回过神来,“呃,不——行。”
她露出失望的表情。
“要不……你去前头的镇国寺试试吧。”郎闪儿打算关门。
“小郎君!雨太大,我们再无力去别处了,请无论如何收容一晚。”女子往旁边一闪身,郎闪儿这才看见,她身边的墙上还靠着一个满身血污的男人。
女子解释:“我们的马惊了,他是车者,从车上摔下来受了伤。”
郎闪儿为难,“可是……这里的规矩不收女客。”
“那就请收下他。”女子喜道,“我可以去投镇国寺。”
“别去,他骗你的。”院中突然冒出一个白衣素巾的青年男子,自郎闪儿的背后向女子道出这么一句话。
郎闪儿猛回头,冲着他怒目而视。
男子当作没看见,冒着大雨出门挽住伤者,径直往院内搀去。女子略一迟疑,也跟了进去。郎闪儿气呼呼地在他们后面关上院门。
伤者被扶坐于廊檐之下。男子手脚麻利地替他检查伤情,上药并包扎。待他忙完,一直默守在旁的女子才低声道:“多谢崔郎……中。”
“娘子真好眼色。”崔郎中笑着合上半新不旧的药箱,又特意将镌着“崔”字的一面转向她,“不才崔淼,江湖行医为生。”
“娘子真好眼色。”——自小到大,总有人如此评价裴玄静,却从没人告诉过她,这究竟是福还是祸。很久以后,当裴玄静回想起与崔淼初遇的这一幕,方才意识到他那洒脱笑容背后的迟疑。很可能当时他已经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不过像崔淼这样自傲的人,轻易是不肯认错的。
他只是问:“敢问娘子怎么称呼?这是要进长安城呢,还是刚离开?”态度自然有礼。
她自称为蒲州永乐县原县令裴昇之长女玄静,是来长安投亲的。不想今天到达城门外时暮鼓正好敲过,马车被堵在城外,又遇上了雷暴雨。
“蒲州?那么娘子应该从东北方向的通化门进长安,怎么又会来到这春明门外?”
“马匹受了雷惊,一路狂奔至此。”
崔郎中不以为然地说:“行路之马都经过训练,寻常雷雨怎会惊吓到这个地步?况且就算受了点惊,车者也该有手段束缚住马匹才是。否则谁敢坐他的车?”
负伤的车者哼唧了几声,像要替自己辩解。不过他摔得头破血流的,连话音也含混虚弱。崔淼笑道:“老兄莫急,没人怪你。”
郎闪儿在旁边重重地“哼”了一声。
崔淼说:“对了,给裴大娘子介绍,这位小哥是此地的护院大总管。姓郎名闪儿。叫他郎闪或者闪郎都行。成天东闪西闪的,人如其名。”
裴玄静不禁微翘起唇角。
崔淼又道:“亏得娘子没去什么镇国寺。最近从淮西战场逃难来的人太多,那里早就人满为患了,而且也不容留女施主,除非娘子从宫里来。”
“皇宫?”
“就是公主、长公主什么的。如果是她们要寄宿寺院,那方丈巴结还来不及。”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嘲讽。
裴玄静心想,这位崔郎中表面温文有礼,多半还是行医养成的习惯。实际上他口舌锐利,处处透着锋芒,内心应该有点愤世嫉俗吧。
郎闪儿愁眉苦脸地插嘴:“不是我成心为难娘子,小的真的不敢留你啊!娘子看看这里的情形……”
其实,裴玄静早已发现此地别有洞天。
她平生头一次来长安,又被惊马带着狂奔,完全辨不得东西南北了。方才在漫天的电闪雷鸣中看到这所小院,便一头扎了过来,根本来不及多考虑。此刻她的身心略安,便习惯性地观察起周边的环境。
这是一所寻常的四合院落,沿墙一溜简易的房舍。房前有廊,茂密的松柏和翠竹自房后探出,在风雨中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草木之香,分明已栽种了好些年。院子中央的空地上竖起数架凉棚,棚下横七竖八或躺或坐满了人,因为闷热,所有的房舍均敞着门,可以隐约看见里面也躺满了人。连廊檐下都是人。
粗粗算来,这个院子里少说也有百来号人。男女老少全部衣衫褴褛,一望便知是穷苦百姓。夜渐深,绝大部分人都睡了,所以并无人声喧哗,只有雨声不绝于耳。
裴玄静算看明白了,郎闪儿必是因为院中人已经太多了,才不肯收留自己,便逗他:“闪郎戏弄我,这里分明有不少女客。”
郎闪儿分辩:“别人都是合家老小的。娘子你……是一个人。”
“一个人又怎样?况且我也不能算一个人,还有一位车者呢。”
郎闪儿没词了,少顷,气鼓鼓地道:“反正都让你进来了,娘子休要得了便宜再卖乖!”说罢起身便走。
“我哪里得罪闪郎了吗?”裴玄静哭笑不得。
崔淼直乐:“娘子别多心,这闪郎忒小气的。他是估摸着收不到娘子的租金了,心里不痛快。”
租金?这一点裴玄静倒是没想到。她起初以为小院位居镇国寺后,看情形必是寺院收容穷苦人的积德行善之所,怎么还要收租呢?
雨又小了些,漆黑一片的后院方向影影绰绰地泛出微光,仿佛能看到一座白塔的影子。裴玄静越来越困惑了,这究竟是个什么所在?
崔淼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不经意地道:“我给娘子说说这地方的来历吧。”
原来这所院子是由一个名叫贾昌的人建造的。贾昌本是皇宫中的驯鸡少年,当年玄宗皇帝特别喜欢斗鸡,贾昌因善于驯鸡备受皇帝的恩宠。安史之乱中长安城破,贾昌荣宠尽失,妻离子散,此后便看破红尘,遁入长安佛寺一心向佛。建中三年的时候,贾昌跟随多年的高僧运平和尚圆寂,贾昌就在镇国寺外的这个地点修建了一座灵骨塔,安放运平和尚的遗骨。又在塔下栽种松柏,并搭了一个小房子,自己住在里面,像师父生前一样侍奉。顺宗皇帝在东宫时,施舍了三十万钱给贾昌,替他重新建造了奉祀高僧遗像和读经斋戒的屋子,又建了外院搭棚给流浪的百姓住。这就是此座院落的来历。
顺宗皇帝?裴玄静暗暗寻思,那便是当今圣上的父皇了。十年前的永贞元年,顺宗皇帝带病登基,仅仅在位二百日便禅位给了当今圣上,并于次年的元和元年正月驾崩。去世时年仅四十六岁,是大唐已有诸帝中最短命的一位。十年里,关于这位先皇的内禅和驾崩,民间一直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当今圣上对此相当恼恨,却始终没办法堵住老百姓们的嘴。
还真没料到,这座简陋的小院会和大唐的数位皇帝有关联。
“院子具体的建造时间应在贞元七年前后,距今已有二十五年了。”崔淼继续说,“对容留的百姓收租金,据说也是顺宗皇帝当年定下的规矩。任何人在此借住,从第三天开始便需付租金。实在是老幼病弱无力付租的,也要记账,今后由其亲友负责偿还。”
裴玄静说:“这样使人不可偷懒滞留,还能接济更多真正困苦之人。是个好法子。”
“对啊。先皇的规定多年来没人敢违背。收下的钱财除了供给百姓食宿之外,剩余的全都用来供佛。那贾昌还活着呢,快一百岁了,仍然住在后院塔下的屋中。每天只吃一杯粥,睡在草席上,穿的也是粗丝绵衣,但因年老体衰久不出屋了。闪郎是贾昌收养的一名孤儿,这些年都是他在服侍贾老丈,除了他再无人见过贾昌。”
“贾老丈是真正的有德之人,令人敬佩。”裴玄静叹道,“崔郎中谙熟内情,想必在此地很久了?”
“在下十天前才游方至此,本来只是暂时借宿,但因时令不好,流浪百姓中常有中暑患疫者,就索性多待些时日,治病救人,也算积点功德吧。”崔淼一笑,“娘子累了,何不歇息一会儿?离天亮还有些时间。”
裴玄静确实非常疲倦了。假如几天前有人告诉她,今天她会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院子里,在一处滴着雨的廊檐下,在一个刚刚认识的男人的注视下睡去,她绝对不肯相信。可是此刻的她已无力抗拒汹涌而来的困意。她甚至想不起来这段旅程究竟始于何时何地,自己又将去往何方。她只是觉得,对面那人的神态中有着洞若观火般的透彻,令她在这个纯属意外的休憩之所里,感到一种奇妙的安全和松弛——将头倚在廊柱上,裴玄静睡着了。只睡了短短一瞬的工夫,便惊醒过来,头痛欲裂。
雨停了,反而更加闷热。空气里漂浮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怪味。
崔郎中不见了。
裴玄静一惊,仔细再看,发现他就蹲在前方不远处的廊檐下,身旁站着郎闪儿。
裴玄静走过去,看见崔淼的面前还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崔郎……”她刚刚开口,崔淼抬起头喝道:“别过来!”
她吓得倒退半步。郎闪儿趁势向前一挡,遮住了她的视线。
又过了片刻,崔淼才站起来,对二人压低声音道:“他死了。”
“真的是瘟疫吗?”郎闪儿喃喃地问。
崔淼的神色很凝重,“不会错。唉,是我疏忽了。白天发现他有异状时,我只当是普通的时疫,没想到这么快就发作了。现在看来……应是相当凶险的疫病。”
郎闪儿的脸色变得煞白。
崔淼将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好在据我看,这种瘟疫不直接触碰就不会染上。此人是单独一人来借宿的,整日里也无人理睬过他,其他人应该还是安全的。咱们只要确保今夜无事,明日一早将尸体悄悄送出去就是了。总之先别声张,以免引起恐慌。”
听他这么一说,裴玄静不由自主地四下望了望。夜已很深了,满院的人都睡得香甜,似乎只有他们三个还醒着。
“那我也得去告诉贾老丈。”郎闪儿哭丧着脸说,“要不他会怪我的。”
“说得委婉些,别惊吓到老人家。”
郎闪儿匆匆往后院跑去。崔淼好像这才注意到裴玄静,歉道:“让娘子受惊了。”
郎闪儿走开后,地上的尸体就完全展露在裴玄静的眼前了。雨后的夜空泛着晦涩的光芒。裴玄静看见那张死人的脸白里透青,下巴上还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湿透的衣裙牢牢贴在皮肤上,全身冰凉,胸中阵阵作呕。
崔淼说:“娘子随我来,咱们离远点坐。”
两人还未转身,却听后院传来疾速的脚步声。转眼间,郎闪儿又跑回他们跟前。
裴玄静大惊。
郎闪儿的脸完全扭曲了,瞪圆的双眸中充满恐惧。假如说刚才他只是受了点惊吓,那么现在的郎闪儿已接近崩溃了。
崔淼一把抓住郎闪儿的肩膀,“闪儿,出什么事了?”
郎闪儿咬着嘴唇,泪水夺眶而出。
“快带我去看!”崔淼喝道,郎闪儿拉着他便跑。裴玄静也不假思索地快步跟上。
后院并排两间小屋,彼此相连。白塔就竖立在右边那间屋子之后。左边的屋子敞开着门,屋里漆黑一片。
郎闪儿在门口停下,“我什么都没说。贾老丈他、他就……”再不肯往前迈步了。
崔淼接过郎闪儿手中的灯笼,高高提起。裴玄静紧随着他,一前一后进到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