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关于情怀的第一次思考是在天台上。那个时候你还在念中学,活得跟一张白纸一样。波澜不惊的读书考试,除了偶有不切实际的空想,在应试教育的这个战场上,你活得更像是流水线上等待被打磨的粗坯。然而,你的人生从一次天台上的偷窥起发生了变化。
那一日,你和死党一起猫在天台的女儿墙后面,看着校门口闹闹嚷嚷数日不散的人群。校方与那个曾经被你当作人生范本的男子在交涉一些事情。虽然已经是最临近校门的一栋校舍了,但仍旧是隔得远,你听不真切他们在讲些什么。
在此之前,校方曾经专门将全校师生集中在操场上,通过大喇叭宣布禁止关注参与此事,但关于他的事情你仍旧有所耳闻。
那个一连数日,堵在学校门口拉横幅的人曾经是你的语文老师。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北京某名牌大学毕业的他,却因为种种原因留在学校里当了个教书匠。你喜欢他的课,除了他不是那种只会盯学生分数的人,还有他身上那一抹传奇色彩。
他的板书写得特别好看,每次都是从黑板的最左侧一路写至最右,落最后一笔时下课铃也就响了。他总是特别潇洒地将手中剩下的粉笔头,抛进角落里的垃圾筐,拍拍手上的粉灰,将一墙洋洋洒洒留给我们。他讲课的内容常常过于开阔,挑战你的知识储备和阅读量,所以你总觉得他骨子里面有几份傲气。
只教了一个学期,他就不见了。有人说他下海了,北漂去写电视剧去了,有人说他去机关工作了,天天帮着领导写讲话稿子。那个时候,你将他视为你人生的范本,有选择和左右自己人生的能力。可是不曾想,又隔了一年,他会出现在学校门口,拉着横幅说遭遇何等不公,捍卫重新回来教书的权力。
那一日之后,你再也没有见过他,甚至连他的模样也忘记了,但你依旧记得,日光炙烤天台水泥地面,灼热穿透了薄底的帆布鞋,窝在你的足心。天台,成了你直面现实人生的一处所在,也在你心里埋了一枚日后以何为生的隐忧,像生命力顽强的野草种子,时不时地蔓延成一片荒原,告诫自己要保持警醒。
你就是那一代什么也没有赶上,但也什么都赶上的人。考大学赶上扩招,运气不错念了听上去还有点名声的学校,可是上一届全系才四十多人,毕业时还有所谓的“计划分配”一说,很多人不用抛头露脸去找工作,便有单位主动上门要人。可是到了你这一届,光本科就有一百四十多人,竞争压力大了,计划分配没了,没有网络的时代,所有人都茫然地奔波在各大人才市场,在熙熙攘攘中怀疑自己的能力、价值,迷失了方向。
那一年的三月,南京的天气在数度寒潮中仍没有回暖的迹象,北苑物理楼前高大成林的玉兰花期已至,胜雪一般。
某一日,你从人才市场铩羽而归时路过,看到物理楼前也是闹闹嚷嚷的人群久久不散。听闻有人选择在此处跳楼,人已经不治,亲属大概已经赶来,在楼前空地上祭烧纸火,哀嚎声声,忽然间觉得仰头便看得见的曾经文艺范十足的玉兰也阴暗晦气起来。
又隔数日,才知道是同届别院的一位女同学,说起来与你也算是认识,都曾经在社团里一起排过话剧,虽然接触不多,但感觉应该是个开朗乐观的姑娘。人走了,身后事却不太平,赔偿的事情听说也兜兜转转,至于传言更是五花八门,有人说是情伤,有人说是求职受挫,但可以肯定她误将天台当作出口,逃出束缚摸得着星空,却折翼跌落,空留叹惋。
你在物理系的同乡抱怨实验做到苦闷处再也不能上天台抽烟了,因为那道门已加固了铁条焊死。你陷入谋生的困局里,哪有时间去过问求证,只是你留心发现南苑广播站那幢民国小楼再往深处走走,有一扇门上多出一块心理咨询的招牌。
你怀着对于谋生的敬畏,在爱好与生计之间选择了生计,并且人为地将它割裂开来,拼尽全力左右平衡着。你庆幸的事情是在年轻一点的时候,过了几年“花最少的精力取得生活所需,给予最大的热情投入兴趣爱好”的日子,虽然此后事业上越来越顺风顺水,但你常感私人空间越来越小。
生计占据了人生精力,你常常连静下来想一想的念头都没有。你又活回到流水线上,没了思考,依着惯性,事情来了,头也不抬地冲过去处理,这个还没有收尾,那个又跳出来,再扑上去,周而往复,没完没了。
你庆幸在工作十余载之后,还有人拉你一起做梦,为一本杂志写稿,为每期的选题谋杀脑细胞,你虽不在意那微薄的稿酬,但每每听到自己执笔的文字有了回响,仍旧会有所谓的成就感。
你一直认为人与人的相遇其实就是一场“合并同类项“的机缘,拉你一起做梦的同行人,初认识的时候还在报社跑条线,那个时候你还在做宣传,你们曾经在你原来工作大楼的天台上聊过一些私人的事情。这也常常令你感慨,若不是有当年,又何来的现在。
后来你们都不在原来的岗位上了,除了每期的编辑部的会议也鲜有联络。有一日,她电话你,说是要到你工作的新大楼拍摄附近的省道,你忙着应付上级的检查几乎都忘记了。等到你回复她的时候,她说已经拍完,新大楼的视野特别好,远远地能够看见整个城市的轮廓和边际线。而你搬进新大楼,却一直没有去过天台。
又隔了一段时间,有一个小范围的聚餐,送别与自己共事的人,多少有些伤感,想起来我们每个人都怀揣不安,在各种选择面前审视自己的初心。有人选择继续留下来,除了一份熟悉的情分,还有体制机制的一份成全;有人选择全身而退,只为欠了家人的“偿还”,将物质的需求放至最后,将陪伴的长情放在眼前;也有人怀抱着对未知境地的恐惧,在变革的洪流里不知左右,等待着被机遇之手打捞起。
那一日应酬结束,你按错了电梯,带着几分酒意上了天台,四下清风不似当年。你不记得那一晚的夜色、星空、城市轮廓以及万家灯火。你只是隔天醒来,在手机里翻出一堆失焦的照片,如梦一场,心里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