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回不去的岁月都叫青春
住大学宿舍那会儿,每个月都会有卫生检查。说是评比,其实就是宿管大爷带着每个楼层的楼层长,挑个晚上临熄灯的时候,各个宿舍里面转一转,给评个分。最后优胜者其实也没有实质奖励,只有一面小小的三角旗挂在宿舍的门口。刚入学那会儿,大家伙儿都是可劲地撒丫子野,从来也没人把那面小旗子放在心上过。
也不知道这学校是按什么逻辑分配的宿舍,别的宿舍同住的不是一个班的,就是一个系的,再远一点至少还是一个学院的。我们11舍101室,除了我和小老八算是近点,勉强同属文学院,其他的外语、历史、城资、信管等等,各院各系都有,整一个学生会的格局。
宿舍老大茂哥高我们一届,化学系的学霸,听说是主动调过来的。茂哥虽说是个理工男,但兴趣爱好却是书法篆刻。101室文科生比重高,又都是各院各系聚不成团的学弟们。我们猜想,他多半是因为没有人好意思站出来,嫌弃他占了一桌的笔墨纸砚、摊了一地的龙飞凤舞。
期末考前,大家回宿舍都比较晚。有一天,我回到宿舍,就小老八在,一见到我就要拉我去吃夜宵,我还想推辞,他说是茂哥召集的,大家都喝上了,独缺我一个。两瓶冰凉的啤酒下肚,我才听明白这顿饭召集人是茂哥,但这点菜买单的却是小老八。没等灌酒,小老八就招了,刚在社团与心仪的外院学姐攀上了老乡,打听到她有点洁癖,想争卫生评比的三角旗,好让学姐能够高看他一眼。
我们那个年代没有网络,更不用谈手机,宿舍倒是有个内线电话,但得通过宿管大爷接线。男生想要进女生宿舍,门都没有;女生倒是可以在白天借着社团活动、借还资料等理由,站在男生宿舍过道里,借着筒子楼两头幽幽的微光,与男生闲聊几句。而男生身后门上挂着的小三角旗,大概能算是一个无声的展示吧。
想到整理收拾,大家都觉得头疼。不过茂哥有办法,考评前一晚,他从小卖部要了些大纸箱子,每人发了几个,指挥着我们将个人的杂物一股脑装在箱子里面,挥毫泼墨写上每个人的名字,码在宿舍靠门的空床上,然后买了包烟,领着小老八去宿管大爷和各层楼长那边公关去了,留下我们几个在那边想办法开窗通风散味儿,差点没冻感冒了。
小老八如愿得到了三角旗,一个劲地拍茂哥马屁。茂哥免不了得意起来,说这收纳整理不过是小事,考验的是理性思维能力,关键时刻还得靠他这个理工男,收纳得先搞清楚属性分类。我们听了觉得好笑,除了帮我们在纸箱上写了个姓名,他哪里有什么分类可言。整个宿舍就数他,为了得到那面三角旗,成天翻箱倒柜地找这找那。
大学几年晃晃悠悠就没了,大哥老茂早一届毕业,当年看他吃散伙饭回到宿舍哭得跟孙子一样,我们都觉得好笑,等轮到自个儿才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各班、各系、各院、各社团、各老乡会一轮喝完后,剩下的就是101宿舍的最后一场。大家伙聚在一起,两杯刚下肚就有人念叨起已经失了联络的茂哥来。没有手机的年代,想到一出校门就各自天涯,大家又哭得跟孙子一样。
此后十几年,我们还真没聚齐过。倒是茂哥这个理工男挺有理性思维能力,光靠着互联网那点蛛丝马迹硬是将我们几个给一一找了回来。茂哥最后一个找到我,第一时间将我拉进他建的微信群。我进去一看,哥几个都在,立即发了个红包,跟大家报告近况,大家一边抢红包,一边开着当年的玩笑,一时间让我有一种“岁月不老,青春不散”的错觉。
茂哥这几年遂了愿,在北京开了间画廊兼工作室,他在圈中小有名气,听说都论平尺报价了,大伙笑叹当年没多讨点“废纸”。爱读书的,继续读书留校任教当了教书先生;爱四处跑的,跑到南半球娶了个洋妞继续天南海北地晃荡着;读大学就在宿舍忙推销的,现在搞起了电商。哥几个混得都不错,让人觉得安心。
在群里混了没几天,我察觉出异样,当年脑子活络、毕业就做记者的小老八在群里不爱吭声,常常是众人讲到翻屏了,他回个好的或者嗯。问及茂哥,他也没多说什么,只说我俩离得近,得空去看看他。有一次我出差去小老八那边,微信上联系说见见,他回复我约在家里。我心想这小老八约在家里,八成想显摆娶到了当年学姐。
依着导航七弯八拐地摸到一个小区门口,结果站在小区门口迎我的不是小老八,而是学姐。那小区挺旧的,小老八家在一楼,天还没黑透,楼道里就已经暗得要开灯了。好像家里没人一样,学姐自个儿掏钥匙开门,摸索着按亮了客厅灯,为我预备了一双简便拖鞋,上面还印着酒店LOGO。我低着头忙着换鞋,听着她跟我解释,最近刚换房搬家还没有收拾停当,请我别见外了。
虽然嘴上客气着,但我心里纳闷怎么不是小老八出来迎我,结果一抬眼便被眼前的一幕给怔住了。当年脑袋活络的小老八坐在轮椅上,目光呆滞、动作迟缓,惊得我喃喃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学姐也觉得意外转头问我,你还不知道平时微信里都是我帮他回复大家的吗?我这才恍然明白为什么小老八在群里不活跃了。
学姐看了一眼小老八,叹了口气跟我解释,也就是去年冬天下大雪那会儿,外出采访回家路上摔了一跤,没想到摔到要害处,人就成这样了。幸好还能算是工伤,单位和保险都赔了些钱,但钱也不抵事,人要想恢复估计还得有些时日。他现在这样已经算是恢复了一些了,要想能生活自理,估计还得有一两年。她话音未落,一个小女孩从房间里面走出来,也就八九岁的模样。
桌上放着几盘刚做好的家常菜,我心里知道这一餐肯定不是预想的滋味,但人已经来了,也就不好再推却了。待大家坐定,学姐忙着招呼我,小女孩则忙着一勺一勺地喂爸爸,这场面看得我一直强忍着鼻酸,目光不敢一直停留在这一餐饭上。
环顾四下,两居室的小公寓是若干年前流行的旧格局,客厅里原本该放电视机柜的地方,叠着几只装满杂物的塑料箱和纸盒子,角落里还倚着幅没挂的字画,日子过得艰难显而易见。
那顿饭吃得实在尴尬,一吃完我就想告辞。学姐也看出我的不自在,便说不虚留我了。待我准备换鞋出门,她突然问能不能麻烦我帮她把墙角的那幅字画给挂了。
那幅字画就四个大字“否极泰来”,落款是茂哥。学姐说,这一两年,茂哥给的字画情急之下托人变了现,救了急,但这幅寓意好,自己一直没有舍得出手,就想着无论到了哪儿都要留着。搬新家就想着挂起来,抬眼就能看见,可一直也没有搭把手的人能帮个忙。
我被她讲得眼眶发热,赶紧问她工具在哪儿。她说,我收在箱子里,你等我给你找,然后就轻车熟路地从未及整理的箱子翻出了钉锤。我看到那些箱盒里面,居家日常的杂物一件一件归整在一起,易碎的裹了报纸,尖锐的套了无纺布袋,厨具归厨具,衣物归衣物,井井有条,让人感受到这生活的阵脚还未曾乱了分寸。
挂完那幅字,我接着在屋里转了转,趁着他们不注意,我从包里掏了些现金,放在孩子的枕下。孩子房间四壁白墙是新刷的,书架大概是新购置的,课外书、童话绘本、美术画册等一本本地排好,毛绒玩具和公主玩偶并排坐着角落里。女孩推着轮椅将爸爸安顿在自己的书桌旁,然后在暖融融的灯光下,开始做作业,大声地朗诵课文。那一幕无限的温柔,无比的温暖。
学姐说要送我,我请她留步照看好小老八和孩子。学姐说,那我就不假客气了,有机会你就常来。我回应好的,然后准备换鞋,但想了想还是将那几句劝慰的话说出了口,刚一进门,我心里还挺不是个滋味的,看到你们能把日子过成这样,我觉得安心了不少。现在看来,我们哥儿几个里还得数小老八有福气,往后有什么难处,群里面跟兄弟几个言语一声。
学姐笑着说,我们已经麻烦你们不少了,他这样日后花钱的地方多,我们也不能总伸手。虽说现在的房子还没有原来一半大,但够住就行了。原先那一屋子的家当,我就挑了往后能用得上给收拾了搬过来,其他能换成钱的我都卖了。大家总问我怎么舍得的,我觉着这眼下的日子,没有舍,哪来的得呢?
从老小八家出来,回去开车的路上,我心里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当年学校到底是按着什么分类的标准,将我们这八个原本互不相识的小伙子给分在了一间宿舍里,而又是什么让我们各自天涯,到了年届不惑之际,依旧没有走散。